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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 不同观

    蒋陵又回到合水村来了,带着他带出去的年轻人回来了。

    那几个年轻人,这几个月来跟随蒋陵去了北京,参加各个节目,还接受了央视的访谈,云绣不仅在电视看看到过他们的表演录像,也在各大报纸上看到过相关报道。

    和晓光与几个男青年表演口弦,与他们一同去的两个姑娘表演“搓磋舞”,这些独特的普米族音乐与舞蹈,经过蒋陵的编排后,更具观赏性与娱乐性。

    云绣不得不承认,蒋陵作为音乐人着实有不凡的才华,也有不俗的策划能力。

    和晓光与云绣讲起他们在北京的经历:“蒋老师说,我们去到北京,看到那里的花花世界,时间久了就会收到污染,就不能唱出那么纯洁的歌了。他在郊区给我们租了很大的别墅,那里很安静,就像在林子里一样,很贵,但蒋老师根本不在乎钱,他要我们保持原来的纯净。”

    “他还经常跟我们说,现在我们看到外面的世界了,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人和人之间很复杂,环境也没有我们合水村好。他叫我们不要被外面那些东西诱惑了,丢掉了原本的东西。云姐姐,我们这两个月都在北京,那里真的好大,我没见过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房子,晚上哪里都是亮亮的,很漂亮。原来外面真的跟我们这里不一样啊。”

    云绣听着和晓光说着这些,能看出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亦能看出他无法留在北京的惆怅。想了想,说道:“北京是很好,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要是以后你想去,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不是和蒋老师一起出专辑吗?允许他以后还会邀请你一起去北京或者其他城市表演。”

    “他大概是看不上我。”和晓光声音略带失落,“他没有选中我。”

    “没有选中你?”云绣并不理解他的话中之意。

    和晓光解释道:“蒋老师让玲姐和莫姐跟他去北京发展,说要给她们计划未来。但他没叫我们其他人去。”

    和晓光口中的玲姐和莫姐就是这次一道去北京表演的那两位姑娘,比和晓光年长几岁,玲姐之前在和晓光就读的小学做代课老师,与和晓光算是熟识。

    云绣听下来,心里就明白了。蒋陵要带那两位离开这里,为她们量身定做一些音乐计划,让她们成名,摆脱现在的生活。

    可云绣又不动了,既然蒋陵认为现代生活会冲击这里的传统歌谣与舞蹈,认为这里的原生态文化是滋养那些古老歌舞的土壤,又怎么想着带人离开这里?离开了这里,她们怎么保持蒋陵所谓的“原土民族文化”?

    要想了解这些问题,云绣必要去问问蒋陵的看法,哪知,蒋陵一见云绣,连寒暄的话都没说,就与她吵了起来。

    “云老师,你一直在村子里问修路的事情,是不是你不同意我的看法,觉得我不应该阻止他们修路?你怎么和那些人一样,目光这样短浅?修了路,这里的文化宝库就会被入侵破坏,你也是做文化研究的,怎么会不知道这点?再者,你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跟我说,何必在背后偷偷摸摸做这些事情?”

    这话说得,仿佛云绣的调研是在做类似间谍之类的见不得人的事情。

    云绣倒是没有与他起争执,敛了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我想我没有偷偷摸摸做什么吧?我每次来兰坪做什么调研,问哪些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

    蒋陵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合水村应该修路?是我阻碍了他们?”

    “我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云绣说的确是实话,眼下她只是做调研,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当然,她心里是有某些倾向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卓越集团要在这里开矿,开矿就要伐林子,这片林子没有了,普米族那些古歌和舞蹈也就没有了。”蒋陵说着,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你不知道这些文化有多么珍贵吗?亏你还是做研究的,现在你们大学的学者教授,就是这么徒有其名吗?”

    蒋陵又说了些话,他倒是没说什么骂人的话,但话里带了些刺,总归是不好听。云绣耐心听他宣泄完情绪,问他:“你是想让这里的人,永远生活在三十年前的状态里,对吗?”

    “三十年前有什么不好?”蒋陵气恼道,“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些花花世界,人心淳朴,风景优美,生活节奏缓慢而享受,人们亲自自然、保留传统、热爱歌舞、崇尚简朴,这有什么不好?现在这些人,争名逐利,早就丧失了敬畏自然的心,早就没有了追求艺术的热情。”

    云绣听他这般抱怨,猜想他或许在追逐艺术的道路上,碰到过令他反感现状以致灰心丧气,因现实一些现象而产生极端的想法来。

    她默了几秒钟,与蒋陵说道:“或许你说的一些事情,是不太好。可是,你真的问过这里的人,他们是不是愿意生活在三十年前吗?”

    蒋陵眼睛看向云绣:“他们都被外面那些人诱惑了!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拥有了怎样的财富,等修了路,砍了林子,他们就会失去这些财富。那个时候,他们后悔,会后悔!”

    蒋陵的情绪似乎又升腾起来了,云绣又让他冷静了片刻,与他讲道理:“可你所向往的三十年前,相较于一百年前,几百年前,同样变化了许多,流失了许多东西。蒋老师,我认为合水村的村民能够将他们的传统文化传承下来,并不是因为他们这里交通闭塞与外界不通,而是因为他们具有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无奈他们走到哪里,只要他们对他们的群体文化有着强烈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他们的文化传统即便经过再多流变,也不会消失。”

    “你想让他们保留的是怎样的传统呢?你认为他们现在的传统与三十年前一样,这就是好的。那么相较于一百年前,五百年前,三十年前的好不好?你认为他们的文化千百年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吗?”

    “文化不是一个固定值,它既然是人类生产生活和精神活动的产物,那么不同时代的人们,就会具有不同的文化表现。文化是不定,是会顺应潮流的,如果某种文化在新的时代里无法再存有下去,那就是文化主体抛却了这种文化。”

    蒋陵认真听云绣说这些,略有惊异。他想,从前他却是没有好好与云绣交流过,忽略了眼前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是个学者,满腹典籍,思维敏捷,观点独到。

    蒋陵掀开嘴皮,带了些许苦笑:“你怎么能这么冷漠地说出这些话来?某一种文化消失了,这难道不是很令人遗憾的事情?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它们消失?”

    “一种文化无论继续存有或是消失,都不是外部力量能够决定的,而是由承载这些文化的主体决定的。你不会不懂外因与内因的关系,你的私心蒙蔽了你的理智,追名逐利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

    云绣话音刚落,蒋陵便激动地反驳起来:“你说我追名逐利?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四处奔走,开培训班,带他们去上节目,带他们录专辑。我在北京给他们租别墅,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我根本不在乎那些钱!我不停地劝所有人要重视这里的文化,不要急着修路砍树,这是为我自己吗?”

    “或许你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自己。”云绣说道,“我不否认最初的时候,你是想为了保护合水村的文化传统,可现在呢?蒋陵,你扪心自问,为什么要扣下和晓光他们的报酬?为什么要不断地与他们强调,不要被外面的世界诱惑了?又为什么一边说着,合水村失去现在的原生态环境,也就会失去传统文化,却要带合水村的年轻人去北京发展?”

    “这些问题,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吗?”

    云绣字字珠玑,蒋陵听来,一时语塞。他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该给出什么解释,又似乎只是在逃避。也许他更惊讶于,云绣居然知道他扣下那几个年轻人报酬的事情。

    云绣便替他说了:“从你的土风计划初见成效,让合水村进入外界视线开始,你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合水村甚至是普米族文化的代言人,你开始享受这个身份,享受它带给你的一切。你扣下和晓光他们的报酬,是想控制他们,你认为给他们太多的钱,他们就会抵挡不住诱惑。你开始干涉合水村的一切事务,认为他们就该按着你的想法、你的计划往前走,你要成为这里的权威,左右这里的未来。”

    蒋陵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张口欲言,大概是想反驳云绣的说法,可话又说不出口来,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最后只能瞪着云绣,目光极不和善却又无可奈何。

    云绣抬眸看他:“是人类创造了文化,不是文化创造了人类,滋养文化的土壤从来都不是这些山川草木,能够滋养文化的,只有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