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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云谢

    这是重山环抱的南地,凛冬空气格外阴湿,叻城便坐落在这样的地方,城内城外,血水与冰霜相融,残尸遗骸,铺就一地的萧瑟狼藉。

    谢昀爬过被箭雨射穿的密密尸体,铠甲与铠甲的摩擦发出细微的噪音,他的左护肩被削去,露出黄白的布衣,渗出几行晕染深浅各异的血迹。

    周遭还有一个仍在挣扎的身躯,瞪圆了一双眼睛朝他看,动了动手指头,说:“救我……”

    他刚往那匍匐了一段距离,那人便被一旁穿着白甲的费国士兵一刀刺穿了胸膛,谢昀仰起头,眼角的疤痕添上狠厉,他突然扑过去,抱着那士兵滚了两圈,躲在了一处石像后头,又立刻挣脱单膝跪起来,一刻未歇的压着此人脑袋往膝盖上撞,直到他手里的刀掉落,谢昀才松开手,见那人落地成了具尸体。

    谢昀眯着眼睛,往四周看了看,厮杀仍在继续,敌方进攻有序,部队轮番上阵,白郦军步步后退,伤亡无数,斑驳的黑甲随处可见。他却突然发了笑,甚是悲怆的笑着,把倒在地上的旗帜捡起来,高举过头顶,大呵一声:“撤!”

    残剩的黑甲士兵闻言,不知是喜是忧,皆提盾掩护朝谢昀聚过来,丙冬见他有伤,不免受怕,轻呼声殿下。谢昀横过来一眼刀子,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咬着牙道:“撤!”

    “叻城已失,这保城也不保了吗?”

    “我说了撤!”谢昀将那士兵的领子一揪,往天上指了指,“凭白送命没有功勋可得!一切后果我来承担!撤!”

    ——

    听闻保城又丢,两位副将言辞颇为激昂,将大腿拍的作响,对那案旁磨刀的大将军道:“将军您看看啊您看看!命谢昀为先锋!就是这个下场!保城的城门守不住一个时辰!这会儿子说撤就撤!”

    “那一千人马,本也不指望他能守住。”百里珩粗着嗓子,把刀举起来对着一丝阳光照了照,“幸而百姓未损命,光这一点,那小子承诺的就已经兑现了不是吗?”

    “将军您这是陪着他玩儿呢!以保城为陷阱,丢是丢的简单!哪里是那么好拿回来的!费国的大将贺途那…那人家也不是傻子啊!”副将凑过去,“圣上贬他来,这不是添乱嘛这不是!以为咱白郦军是好玩儿的地啊!”

    百里珩狂笑,“我倒挺乐意。”

    另一位副将只说:“别说拿回叻城了,这保城都难夺!再不可用谢昀!他实属荒唐!还请百里大将军重新部署,切不可一退再退了!”

    账外,谢昀直闯进来,“有空在这排挤我,不如回去练兵,夜里我便要出发了,将军要拖住贺途,起码保城再守半个月。”

    “保城易守难攻!要真的丢了,岂是这般容易再拿回来的!”

    “不攻保城。”谢昀把铠甲脱下,顿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很不实际,“一个月内拿不下叻城,我谢昀的脑袋就送你们了。”

    百里将军笑,“要你脑袋有何用?”

    “欣赏。”

    谢昀如是说。

    百里珩见他虽一身狼狈,脸上也挂了彩,发髻歪散的立在那账前,却是怎么瞧怎么给人一股血性的力量,这种势在必行的笃信,同当年先帝何其相似,都是这般年纪的朗朗少年,无量雄心。

    谢昀入白郦军已有两月,平日里同普通将士一块吃睡,低调的出乎意料,且百里珩暗中观察,他来这军中,即便没了仆从婢子服侍,也并不矫情孤傲,化名云谢,和将士们混成一片,闲来无事也会参与围坐摔背的游戏,或是同那些人扳手腕,吃酒聊天,很能适应。

    百里珩五天前,在夜里把他寻过来,那时轮到谢昀守营帐,他盘腿坐在火把旁,手里捧着一张老样的汴横郡与费国交界的地图,口中念念有词,聚精会神的在一一点看,他喊了一声小子,谢昀才抬起头,很是平静的叫了声珩伯父。

    这一声喊得亲切,百里珩好像又看到那个在异国为质时的小子,恭敬有礼明亮大方,册封储君的前夜,他还来拜见自己,说什么,若非珩伯父在北襄以命相护,便没谢昀今日。

    那稚**音的小脸瓜子,怎么一下就变成了沥血带伤的士兵了?

    “我可等了俩月,怎不见你来寻我?”

    “无事便不给珩伯添麻烦。”谢昀也不起身,把腿一伸,将地图递给他,“珩伯定还有更精细的图册,可否给谢昀一用?”

    百里珩接过来借着火把看了看,“自己画的啊?挺有能耐。”

    “几年前游历汴横郡时有些印象,很糙,并不可靠。”

    “就是几座山的方位不大对,其余的都行。”百里珩跟他面对面坐下来,盯着谢昀的脸,“我见你一如从前,在军中活的很自在,并不像传闻那般不是个东西啊!怎的在临城就是另外个面貌了?这么些年在临城想必过的是很憋屈,憋不憋屈?”

    “好的很。”谢昀笑,把地图夺回来,又低头看起来。

    “你小子这是准备给本将军出谋划策了。”

    “打了这样几个月,死守保城也不是个法子,闹得人心惶惶,百姓在后,实在不太行。”谢昀看了他一眼,揣摩神色,“继续拖下去,开了春雨季来临,导致山崩水洪,白郦军懂地形知方位,固然可胜,代价却大。”

    “你不曾带过兵。”

    “我在北遥军待过两年。”谢昀说:“那边条件更为艰苦,北襄的军也比费军更为凶悍,不是看轻了珩伯,是觉着应当变通变通,不可因丢一城而慌怕到不敢动步。”

    “你想在保城设陷阱,诱费军入?”

    “珩伯也如此想过?”

    “想过。”百里珩道:“风险太大,若陷阱威力不足以灭费,二城皆失,军心大乱。”

    “所以就算这样做了,目的不是保城,是叻城。”

    “以山形为掩,渡军包围?”

    “珩伯。”谢昀在火把旁站起来,正了正头盔,朝百里珩伸出手,“我要更精细的地形图。”

    “我凭什么信你小子?”

    谢昀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朝着天边拜了拜,“我答应了圣上要收复南境,将功折罪,好叫我身边的人不因此受累。保城的百姓要先撤,诈败,暂时舍保城,再给我五千人,谢昀定连夜把叻城拿下。城也要,尊严也要。”

    俩士兵从拐角处走过来,远远的就问:“云谢,你跟谁讲话呢?”

    百里珩扭过头看去,那俩人眼睛都瞪圆了,抱拳连道:“大将军!”

    谢昀伸个懒腰,看那俩人笔直的走远了,才对百里珩又说:“放胆赌一赌,大将军自有更完好的计谋。”

    “若败?”

    “不败。”

    百里珩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坚定,像是一把烈火淬炼中的剑,百炼成锋,所向披靡。

    脑子里又闪过二十多年前的画面,谢昀还是个刚出生的襁褓小儿,名字都未取,被他抱在手里,在古青寺战神像前拜,一穿的破烂的算卦老头便凑了来,留下八个字——此子称王,河清海晏。

    齐武帝闻言,为其命名:昀。

    谁晓得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子走的路越发疯疯癫癫不寻常,从太子被贬为庶民,似乎一切都和那八个字毫无干系,可就是现在,百里珩觉得还有希望。

    若一个人是一盏灯,这小子,该是每年中秋都城中最大最亮的那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