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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醉落魄(五)

    墨云翻滚,轰鸣的雷声在天际起伏,如同数十尊古老神明在云中咏唱,一旦诵毕,便要落下神罚。

    凌青云紧握黑刀,目光决绝,当死亡的威胁真的来临,他却感到一丝轻松。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能够在战斗中赴死,未尝不是是一种解脱。

    南官脸上也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他剑指苍穹,对凌青云说道:“此乃天怒神怨,终要有人受过。你留下,我上。”不给三弟为难的机会,南官如白虹贯日,直上青天。

    “大哥,接黑刀!”凌青云反握利刃,猛然向上甩去。

    “不必。”南官避而不接,任其从身旁飞过。

    凌青云仰头望天,只见云层黑紫、落雷森森,电光竟如牢笼一般,罩得空中没一处死角。他心生惊惶:凡人岂能承受此等厄难?若没有一件神兵利器护身,一旦被天雷击中,大哥便要承受剔骨抽筋之苦,怎还会有生机?

    不料此时天上,南官竟然抛去长剑,大敞胸怀。面对如此狂怨的天怒神罚,他竟欣然受难,视死如归!

    凌青云大脑一片空白,他不信大哥会甘心求死,只当那柄长剑是被雷电劈落。于是他焦急大喊道:“大哥,快取剑啊!”

    天雷攒射,轰鸣而下,犹如万道枯枝。

    眼看南官惨无人样,凌青云忙将远处利刃御回,拔刀在手,心中乱作一团,继续喊道:“大哥,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雷劫愈盛,相聚成团,骤然砸落,如星辰浴火!南官吐出一口脓腥血水,大笑相迎!

    一弯黑月升空,正中一团紫雷。

    二者相撞,声势之大犹如天裂!

    黑月破碎,群雀盈空,徘徊不绝,更有万千残影;天雷再聚,云层轰鸣,震怒之声犹如百鬼哭嚎。

    南官一把扯过凌青云身前衣襟,怒吼他道:“你上来干什么?!”

    凌青云不好出招,只得单手收刀再出刀,同时大声喊道:“我不想让大哥受此厄难!”

    “受!为何不受!②”南官乱发如狮,一把推开凌青云身体,指着上苍喊道:“当年,我与二弟相识之日,正如一叶孤舟不知何往!若非二弟,我必飘零一生,含恨而亡!你可知道,那日我二人席地而坐,互明心志。二弟一言,犹如世间烈酒一浇我心中之块垒!③”

    凌青云并不知道大哥与二哥早年相识,他是三人中最晚上山的一个,而哀牢所有兵人都遵从着同一个默契,绝不追问他人上山前的往事。他只知南官早他二人上山,所以一直以为二人也和他一样,都是上山后才相识。

    “听二弟之言,”南官继续喊道,语气中却已没了愤怒,也不再执意去看凌青云,似乎只想把心中郁积多年的话语倾诉出来。

    “我顿感毛骨悚然,流下一身冷汗,不觉心中自有光明,才会去哀牢,战妖族,忍辱百年,坐薪悬胆!哈哈哈哈……”南官大笑,乱发如狂柳随风,魔怔一般,笑得十分苍凉。

    不疯魔,不成活!④

    凌青云又挥一刀,劈开一片紫雷。

    对眼前一切,南官尽皆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是说个不停:

    “生逢乱世,人心不安,高士贫贱,皆有贼心。但有一人高呼,便有千人振臂,真乃人言如箭!然而此箭一出,却又引得多少壮士尸陈沙场,魂归西天。”

    天雷之音如风卷残云;又如惊涛拍岸;似有百万雄兵在空中齐声呐喊!而他二人,不过是两片风中飘零的柳絮,两尾江水中的游鱼。

    凌青云心乱如麻,舌头打转道:“大哥,够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南官闭眼,片刻后又睁开,看着这位在生死存亡之际一再赶来救他的兄弟,仿佛又回到了三人并肩作战的日子。

    他一把推开凌青云,回首看向即将坠落的天雷,坦然喊道:“三弟,你不过是受我蛊惑,此事本与你无关,你快离开此地!今日之罪,乃我咎由自取,我南宫云燕不受此罚,二弟安能魂归故里,夜枕青山!星光殷殷,天日昭昭⑤!我南宫云燕不受此罚,如何对得起二弟在天之灵!”

    凌青云心知劝他不过,索性也弃了黑刀,对南官喊道:“大哥!二哥是我杀的,古罗门是我斩的,他们的怨,我占一半!我与你一同受罚!”

    南官痛快至极,仰头大笑,“我真是交了两个好兄弟!好!三弟,既然你不肯走,那我二人一同向二弟请罪!”扭头又向他喊道:“三弟,今日我二人若有幸不死,三弟之手足,即大哥之手足;三弟手中之刀,即大哥舍身之命!大哥就是做牛做马,也要……”

    咏唱已毕,神罚坠落。

    一瞬间,天地亮白如雪,雷光吞没了所有画面与声音。

    二人遭遇的这场雷劫,是古罗门愤怒的神罚,是穆舞墨临死前的诅咒。不论生死,这场劫难已经在他二人命运中,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烙印。

    …………

    南官醒来的时候,雪谷中已经恢复了往日宁静。天上飞雪回旋,像无数白色精魅在空中舞蹈。舞曲落幕时,片片雪花凝聚,雪谷中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形缥缈,神色淡漠。

    “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男子的声音无怨无怒,不悲不喜,七情六欲皆不足以形容。他的声音,仿佛根本不是人间话语。

    “不论真假,不管你是何人,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做纠缠。”男子叹息一声,双眉微蹙,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丝人世间的情感,却是悲凉。

    “‘君临’之力已被封印,此为我愿。自此以后,不论你们身在何处,都会如处寒冬,这是古罗门的神罚,非人力可违。”

    男子停顿片刻,伸出双手,低头看了看自己即将消逝的身体,犹豫一番,还是继续说道:“至于是否还有其他责罚,我却不知。甲子雷劫,万年为期,大哥,三弟,你们……好自为之。”

    穆舞墨转身,尚未踏出一步,便化为万千飞雪,砰然飘散。

    “哈哈哈哈……”躺在南官不远处的凌青云大笑不止,两股热泪滚落他脸颊,噼啪滴在雪中,点出两片梅花般大小的哭痕。

    “二弟终究……不愿要我们的命。”南官望着雪谷上方柔和的蓝天,喃喃自语。

    “也是,”凌青云抹了一把热泪,凄然笑道:“杀我这样的人岂不是脏了二哥的手!”抽抽鼻涕,尝试一番,终于爬了起来。

    凌青云忍着疼痛,四下望望,只见远处那团沸腾的血水,此时已经冷凝成一枚血红色的圆丹,无声悬浮于空中,犹如一只死去的眼睛。

    “大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凌青云上前捏过血丹,背对南官说道。虽然此生已经没有可能得到“君临”,他还是小心将这枚血丹收藏起来。

    “我是谁?”南官也爬了起来,反问他道。

    “嗯。”凌青云转过身来,直到此时,他才有机会认真端详一番这张陌生的脸,随即重重点头。

    南官也陌生地摸了把自己的脸颊,目光中闪过一丝茫然,低声说道:“从小她……”或许是受了穆舞墨影响,提到“她”时,南官也不再那么苦大仇深。

    “……我娘就说我长得像我父亲。”

    “那……”凌青云再次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难道大哥之前所说依旧是假话?古罗门的故人,他的父亲,那个芸萱又是谁?片刻后,凌青云心中依稀有了一点模糊的猜测,可是依旧语无伦次,错舌说道:“你、大哥,那你娘亲……”

    “我娘死了,在我八岁的时候。”

    南官望着远处,白茫茫的雪谷像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一如他的人生。

    “饿死的。”

    他似乎并不想谈这些,索性岔开话题道:“你可知道,古罗门为何会为神族镇守哀牢三百年?真的是为了报答负籍老翁的救命之恩?不是的,古将军的过去,你们并不了解。他对神族的怨念,绝不低于叛军中任何一个人。”

    “那是?”既然大哥不想谈及他的身世,凌青云便顺从接了下去。南官便自然而然地讲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曾几何时,古罗门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那个时候,他的村子里每一个年轻人,都以长大之后能够当上神兵为荣,这也应该是他曾经的梦想吧。……可是他们为神族而战,神族却对他们见死不救。古将军的双亲,便死在了一场全村人与叛军的战斗中。”

    凌青云不出意料地发出一声冷笑:“哼,神族……”

    “那个时候,古将军已是有名的将领。可是因为对此事赌气,便没有去救援另一片战场中的神族军队。只是……”南官叹气,“只是命运弄人!他的兄弟——也就是我的父亲,与他所爱之人,却因为坚信他会赶来援救他们而参加了那场战争,至死都没有放弃。”

    凌青云默然。

    南官苦笑:“自那以后,二人音信全无。古罗门误以为他们因他而死,便陷入了无尽的自责。想必是为了赎罪,他便去了哀牢,为神族镇守天门。此后多年,他既不主动绞杀妖族,也对天下苍生尽了职责,自认问心无愧。就是在那时,他得到了近乎无尽的寿命,并且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神将。”

    “后来哪?”凌青云问。

    “后来……”南官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变得陌生。

    凌青云发现大哥的目光又变得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后来,负籍老翁找到古罗门,对他说他的爱人并没有死,而是被他收在了画里。只要他愿意守护哀牢三百年,自己就答应为他复活那个女人……复活我的母亲。”

    凌青云理清了所有思绪,意识不再混乱,事情原先也不复杂:负籍老翁为了让古罗门镇守哀牢,所以欺骗了他,而他的兄弟与爱人确实也没有死,他们还生下了一个孩子——他的大哥。

    南官嘴角翘起一丝弧度,似乎是在嘲笑堂堂神将竟然也会深陷情欲难以自拔。他冷言道:“与蛮王一战,古罗门已倾尽全力,自知时日无多,但他不会甘心就这么离开人世的,哪怕负籍老翁已经死了——”

    他猛然一顿,紧握双拳,声音转而高昂起来:“不、正是因为负籍老翁死了,他才必须要复活,必须亲自找到那个女人!如此,他才能安心。”

    凌青云敏锐地注意到,大哥对他母亲似乎有着深刻的怨念。不过他并不想过多去了解大哥的家世。生在乱世,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秘密。正如他手中的这把黑刀,大哥与二哥也从未追问过它的来历。

    凌青云思索道:“所以,从他将‘神籽’分给我们的那一刻起,就在计划利用我们复活?”

    南官点头,目光坦诚地看向三弟,开口说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古罗门将他复活的希望寄托在二弟身上,至于那枚‘神籽’是否会侵占我们的身体;在他复活之时,我们又会不会作为祭品而死——却并不知情。”

    凌青云目光黯淡,沉默不语,只在心中想道:“大哥绝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就算古将军真的需要利用他二人复活,为了天下苍生,大哥也一定不会加以阻拦,甚至为了能让古将军重现人世,他都根本不会告诉自己……”抬头看着南官,面露疑惑。

    但是大哥还是欺骗了他,甚至不惜陷害二哥,也要阻止古罗门复活的计划,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一家与古将军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凌青云心思万千,却不发一言。

    不知过去了多久,南官转身望着凌青云,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片刻,淡然说道:“不问我点别的了吗?这些天来,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要,也不与你争抢‘君临’,只是执意要杀古罗门?”

    凌青云心中一声长叹,大哥就是大哥,他真的不愿和这样的人当对手。随即摇头说道:“不问。我说了,刚才就是我最后一个问题。”

    南宫欲言又止,沉思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三弟,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大哥今天说的这一切其实都是谎言……”

    凌青云似乎也受了穆舞墨影响,既然二哥都能原谅他们,自己又何必太执着?眼中犹疑的目光一闪而逝,自信未被南官察觉,然后插话说道:“不用说了大哥,二哥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还认我这个三弟,只要你还是我大哥,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南官望着身前这片雪谷,雪谷的尽头,便是那条被霜雪冰封的万里大河。

    据先前认识的那位村中汉子说,此地山灵水翠,四季皆美,昼夜各有风情:三月江水回暖,春风百里融冰,清晨花落无声;六月骄阳似火,夏雨萌柳成荫,日中万鲤跃庭;八月巧云映江,秋霜存菊送爽,傍晚水天一色;十月寒鸦绕树,冬雪渡口凌冰,夜间冷月冥冥……(章节注)

    只是自这个冬天开始,此后万年,想必这里再也不会解冻了。而那些在春夏时节盛开的花朵,终将变成什么模样?

    南官叹息一声,开口建议道:“三弟,既然二弟长眠于此,你我二人又死难得脱。我看……这里已是中土地界,虽然有些偏远,但也广袤,又有大河为界,正是我们余生接受惩罚的好地方,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如何?”

    凌青云笑:“一切都听大哥的!”

    南官也笑:“不怕大哥害你?”

    凌青云摇头:“大哥,我不傻,你想杀的人是古罗门,不是二哥。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杀古将军,但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忽然一改常态,认真念道:“我相信大哥!”

    南官点头,神情又恢复了他以往百年间的平静:“三弟,还要麻烦你一件事。”仍是往日的嗓音。

    凌青云目光一凛,中气十足道:“大哥你说!”

    南官目光落地,像是找不到依托般乱飘,开口说道:“刚才发生的事情……去和二弟的族人详说了吧。是去还是留,由他们自己决定。记住,不准伤人。”

    凌青云有些为难,苦着脸道:“大哥,既要坦白,又不让我伤人,万一……”

    “他们——”南官看着凌青云的眼睛,语气沉重道:“是二弟的族人!”这八个字,字字如巨石一般压在两人心上。

    凌青云重重点头:“我知道了大哥!”说完又问:“大哥,那你呢?”

    南官目光终于定了下来,再不移开,看着不远处那颗掩埋在积雪中的头颅,喃喃说道:“让我再陪二弟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