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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离别难:塑金骨

    『相传上古周朝没有采诗之官,每年春天,乐吏摇着木铎(duó)走访民间,采集乡野歌谣,把能反映人民苦乐的作品记录下来。整理成册后,交给太师谱曲,演唱给周天子听,作为天子施政的考量。

    歌集流传至今,尚存三百一十一篇,其中笙诗(有目无辞者)六篇;歌集名曰:《诗经》。』

    【木铎甲子一十九年】

    南疆四月天,春去首冬来。

    五月初九,遍览羽界各地:东域洛水岸,柳絮如飞雪;西境不争山,竹柏已森森;北冥燕云地,草盛花烂漫;中原巍山十七景,更是拢聚了天下九洲绝色春光……草绿花开江水暖,人面桃红笑灿烂。

    今日晨时,北冥龙翔城,城南一条名叫“泥融燕”的街道上,有位头扎双辫的女孩儿,此时正满心欢喜地蹦跳前行。她脚踩青砖,碎步轻盈,身旁三尺开外,一条青青小河自西向东缓缓流淌着。

    女孩儿穿行一路,只见河面之上晨光跳跃,如满目碎金,两岸人家也已“草堂春睡足”,渐次醒转过来。环顾左右,或有女子临水照窗,或有妇人沿街浣衣,或有书生计晨而起,朗朗读书……忽闻对面传来一声童唱。女孩儿急忙转身,躲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悄悄偷望,绝不作声。

    适时,在她欢步跳跃之际,不过二里之遥,便有一叶乌篷小船自街心那条青石拱桥下,悠悠摆渡而来。船上载着一对贩卖果蔬的爷孙,他们二人每天迎日出而东去,追日落而西归,年年如此,从不或缺。

    眼下,老人正在船尾摇桨,那名五六岁大的男童,却只是盘膝端坐在船头木板上,抱着鱼篓暗想:“昨日也不知哪里惹得小玉生气了,今天不便就此叫她,却也要引她出来。”苦思一番,方得一计:“她认得我声音,只需唱一首曲子便可。”于是张开唇齿,轻轻唱起一首双调词来:

    “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蛛丝网落花,也要留春住。几日喜春晴,几夜愁春雨。六曲小山屏,题满伤春句。”

    这一段是《楚天遥》,通篇五字,前后八句,总共压了四个韵,格式十分齐整。他双耳抖动一番,见没人响应,咳嗽两声,润了润嗓子,接着唱下阙:

    “春若有情应解语,问着无凭据。江东日暮云,渭北春天树,不知那答儿是春住处?”

    这一段是《清江引》,五七言混用,末尾还有衬字,自然是为了便于秦楼楚馆中人吟唱。

    这首曲子以双调交合,若是单看其上下两阙,不免显得有些短促,然而却能融汇出一份独到的韵味,自也有其胜处。此曲于两调之间,以一“过”字引渡,是故名曰:《楚天遥过清江引》。

    见还是没人理睬,男童心里慌乱,一时想道:“糟糕!这首词写的是大诗人作别好友,情调难免有些哀伤、不够欢快,小玉听了要是生气,会不会又多一日不肯见我?”思虑甚多。

    其实两个孩子都是五六岁大的稚童,哪里懂得什么词中情义?就是会唱几首曲子,也无非是平日里耳濡目染,听见的多了,这才粗识几片文字。试问,世间能有几人五岁通六甲、七岁作《咏鹅》、修业十年赋长歌?何况男童嗓音本就稚嫩,方才唱得明明十分轻润灵动,如同黄鹂啼鸣一般,万万传递不出哪怕半分的哀思。

    眼看他脸上布满愁容,双辫女孩儿哈哈大笑,“嗖”一声从巷子中钻了出来。

    男童立时便看过去,两腿一盘,腾地跳将起来。身下小舟一沉,四周春水连环,飘荡而去。

    男童眉目生光,举手向对岸招摇,连声喊道:“小玉!小玉!”

    女孩儿却不答他,只是也捧着嘴冲他连喊:“再唱!再唱!”

    男童喜不自禁,大声答应道:“好!”一面又唱:“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声音越发清亮。

    据说这首曲子是由一位饱读佛家经偈(jì),遍览诸生文章的读书人所创作。其人学识渊博,满腹经纶,更兼自负多才,曾言天下虽大,却无一人能继己业者。《南曲九宫正始序》称其:“词句潇洒,自命千古第一!”又有人称其诗词:“新严飘逸,如龙驹奋进,有并驱八骏、一日千里之想。”

    开篇不过“屈指”“弹指”“春来”“春去”,便已写得深入人心,令人感慨颇多。“弹指”本是佛家“一弹指”的略语:“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言时间短暂之意,再于其后缀上一个“惊”字,除却增添几分禅意之外,更是令人扼腕。

    两位孩童殊不知晓,此句虽是夸张之语,却也实有可依。按说四五月份草木荣盛,陶醉在艳艳阳春里,正是羽界学子们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距此万里之遥的南疆大地,却已匆匆褪去绿衣,换上一身冰冷的雪白。

    南疆南——冰渊:

    很少有人会去想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是永远没有黎明的漫漫长夜?是一片一望无尽的汪洋大海?还是浩瀚的星辰,如云的迷雾?

    如果你来过这里,想必会得到一个答案:是两道纯净如白玉,向上、向前、向后皆无尽的墙壁——两条冰雪凝结的墙壁。

    冰墙之间,是一片广袤的旷野。

    白色,白色,还是白色;风雪,风雪,只有风雪!这里千里冰封,草木不容;壁立千仞,飞鸿难跃;宛如一处从来没有生命踏足的绝境,冰雪与寒风一同演绎了过去数千年岁月。

    两道冰墙虽是沿东西穿行,却也蜿蜒曲折,不时向南北盘桓,自然就遮去了早晚间的日光,正是应了那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的山峡险绝之语。

    眼下恰逢正午,天上晴空万里,一轮白日悬空。和煦的阳光温柔洒落在冰原上,热情拥抱着这片寒冷的大地。

    然而今日,此处却隐隐透露着些古怪。

    远方空阔处,断续传来几声“噗噗窣窣——”的碎响,好似衣袖翻飞。

    原来穿墙而过的风雪中,掺杂着一丝绫罗绸缎的声音。寻声望去,只见视野尽头有一具古朴的器皿斜插在雪里。此物身呈方形,上宽下窄,长逾三尺,表面打磨成一片褐色,内部有四个空腔,——形似剑鞘,风起则鸣。

    看样子是一支南门剑匣。

    南门剑匣一共分为一十二等,少有这般形状古怪者,不知此匣能排第几等、位列第几名。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雪白的轻裘挂在剑匣一角,在凌凌寒风中无人自舞,肆意回旋。风势渐弱,雪花轻轻落下,凝结在剑匣表面阴刻的纹路上。深沉的木板被染成一片白色,隐约可见八个肃穆的字:

    “非焰、红妆、叹息、奈何”

    不远处,一位女孩儿安静站在雪里。她个子不高,赤着两只小脚,一对明亮的眼睛里,印着天空淡淡的蓝色。体前飘扬的裙摆勾勒着女孩儿纤细的双腿,套在她身上的仿佛只是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

    轻纱飘摇,点染着茫茫白雪,与天地相合,素洁如画。

    让人感到唐突的是,还有一根刺眼的红色扎在这幅画里。在女孩儿身旁那片雪地上,竟然还插着一把红得逼人的剑。红剑横立在雪中,剑刃直对女孩儿的身体,光是这样,仿佛就要把她柔弱的肌肤切碎。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轻轻荡漾起来,就像春风吹过草原,带来一片生命的气息。女孩儿悠然看着前方,对面一箭之隔,竟然冰雪消融,寒霜化水。涟漪震荡,温暖的空气突然变得炙热灼人。

    “喀嚓、喀嚓——”

    红剑不安地战栗起来,抖得像只掉了毛的鹌鹑;女孩儿却无动于衷,如冰雕一般,都懒得看鹌鹑一眼。不料鹌鹑它戏份不减,居然还哆哆嗦嗦“站”起来,满剑不情愿地飞向女孩儿目光停留的地方。

    红剑离去后,在女孩儿前方与两侧很远的距离上,还有三只如遭雷击,一同颤抖起来的“鹌鹑”,纷纷哀鸣不已。它们虽然想逃,可是身子却被死死钉在地上。好像自从经受水与火的淬炼时起,它们“心”中就深深铭记着今日这份恐惧。

    地面变得泥泞粘稠,冰雪犹如江水退潮,雪线化为一道虚影向女孩儿身前逼了过来;到女孩儿脚下,却再难越雷池一步。

    一只光滑白嫩的小手缓缓抬到空中,无数冰雪也如狂龙吸水般跟了上来。雪线不再平齐,悄悄刺出一个尖角。

    女孩儿翘起一根青葱玉指,神情悠闲,目光可爱,认真在身前作起一幅画来。

    点点横折横竖勾,是一个“宁”字。

    女孩儿收手,“宁”字陡然一亮,瞬间放大数百倍,安静冲向前方。方圆十里果然瞬间宁静下来,天地寂然,再无一点声息。三只惊惧的鹌鹑也如蒙敕令,迅速恢复了冷静,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女孩儿抬头看去,空气的流转在她眼中是一幅动态的图画。只见远处热气上涌,四周冷气倒灌。冷热交替,身后又是一阵寒风。

    一头湛蓝色秀发如波浪腾空,无数雪花溜过女孩儿翘起的裙角,羞涩着向空中飞去。不多时,雪花冷凝成水,纷乱的雨滴自高空洒落;刚一触即地面,竟又化成一团雾气,悠悠升空。

    大地沸腾!

    女孩儿眉毛弯弯,或许是觉得眼前这片水雾有些碍事,便轻轻吸一口气,小腹微微隆起,再轻轻一吹。

    一股寒流过境,白雾凝结成冰,悬在空中一瞬,猝然坠落。苍茫如云的画面再次变得清晰可见。

    画面中央,方才一瞬:

    青年倒悬于空中,手握红剑,以一个头下脚上的姿势从天而降。

    一剑刺下,正中男孩眉心。

    红光炸裂,宛如月晕破空,瞬间融化了二人身边凝结千年的冰雪。

    苍穹之下,千万朵白云首尾相接,自行汇聚成环。云环中心,一束金色洪流紧随着青年,同样自天际坠落,骤然吞没了二人身影。

    飞流直下,三千尺!

    在与金光接触的一瞬间,男孩皮肤便如铁水一般炙热而粘稠,开始一寸寸融化。男孩咬牙坚持,十指剜入掌心,却一声不吭,任由那束洪流消融他的身体。

    恍惚间,风好像停了,雪花静止在空中,尾巴上还拖着几片残影……时间悄然变缓,连两人的呼吸都慢了下来,男孩清晰地感受着他体内沸腾的血液正从心脏中泵出,沿着滚烫的血管,向着全身每一寸肌肤艰难流淌……他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只能默默承受这份“脱胎换骨”的痛苦,更不知要坚持多久。

    而在画面之外的女孩儿,不过只是又偷偷发了会儿呆……等她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束不断下坠的金光就已经开始暗淡下来。

    片刻之后,洪流消失,天地重归寂静。

    男孩已经血肉无存,形销骨立,然而那位本该比“他”更早接触金光的青年,却浑然无恙,就连身上所穿的衣服,也未破损分毫。

    白骨镀金。

    青年抽剑而去,飘然腾身于空中,竟是以剑为笔,凌空作画。

    女孩儿仰头瞥了一眼,小嘴微张,似乎是在欣赏一幅作品。

    青年身前,鬼魅的图腾犹如一朵娇艳的玫瑰,以一个令人惊艳的速度绽放于这片绝地冰雪中。

    “红妆——鬼面!”

    绘画完毕,青年大喊一声,又是一剑落下,刺入金骨颅中。

    还是方才的裂口,分毫不差。

    一瞬间,“玫瑰”如烟花炸裂,青年不躲不避,握剑的右手很快就被残红吞没。无数道红线自上而下笼罩了金骨,宛若元宵佳节孩子手中提着的一盏红花灯笼。

    红线忽然瘪了下去,就像没了伞骨支撑的伞面,蛛网一般,飘然依附在那具金骨上。眨眼间,竟又摇身一变,化为无数涌动的血丝,如同千万只搬家迁徙的红蚁,向着金骨空洞的胸腔中汇聚。

    血丝聚少成多,熔炼成形,很快凝合出一颗鲜红的血团,并且像是有了生命那样,缓慢跳动起来。

    “咚——咚——咚、咚——”已经变成一颗强健的心脏,发出擂鼓般的响声。

    青年不敢大意,只是此时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失去知觉,只好伸出左手抓着那条血淋淋的右臂,缓慢抽剑。

    突然一阵刺痛!

    他低头看去,只见左手手腕上那两枚胎记一样的伤痕隐隐灼烧起来。青年皱眉,目光霎时变得凝重:“看来在尚未完全解除封印之前,只要接触了神力,那个沉睡的诅咒……还是会有反应。”

    “这是战败者的耻辱!”

    他收回心思,身体微微一侧,抽剑、落地无声。手腕上灼热的痛感开始缓慢消退,前胸和后背都已冷汗涔涔,不堪负重的左臂也终于忍不住战栗起来。

    青年抛掉心中杂乱的思绪,长出一口气,似乎一切终于结束,万事已成定局。

    他抬头端详着对面,不多时,一股新鲜蠕动的血肉便如泉水般从剑痕处喷涌出来,自头部而下,缓慢覆盖了那具金色的骨骼。一个崭新的身体悄然成形,金骨额前的裂口也在轻轻闭合……

    ——完美的收尾。

    前后不过一顿饭功夫,方才消失的男孩又出现在青年身前,除了赤身裸体、眉心有一道金线外,与原先相比并没有任何区别。青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嗯……似乎还长高了一些。

    男孩也对视过去,两人大眼瞪小眼。

    寒风骤起,天上云层飘散,四野空阔,遍地白沙簌簌。男孩双手抱胸,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往四周一看,只见不远处,居然还有一位衣着单薄的漂亮女孩儿在盯着自己!

    这还了得?他小脸一红,瞪了青年一眼,也不提醒他一下!匆匆跑去剑匣处穿衣。

    青年对着他光滑的屁股摊了摊手,丢掉手中可怜的红妆,来到女孩儿身边,淡淡开口道:“多谢。”

    他便不再说话。

    反正她也不见得有兴趣听,肯定还要嫌自己啰嗦,没准又要被掌嘴……青年挺了挺自己好男儿的腰杆,凌征小子可还在后面,不能丢了脸面!

    听闻此话,女孩儿果然面无表情,正如她的名字,冷若冰雪。缓缓抬起一只小脚,轻轻落下,随意动了一步。

    自始至终,动的第一步。

    没有更复杂的流程,一面以“三剑一‘人’”为阵角、自今日清晨便一直倒扣在此地的结界,就这么悄然消逝于风中。

    女孩儿十分干脆地转了个身,秀发飞扬,既然帮完了忙,就打算离开。她小脚迈出,忽又止住身子,心里犹豫一下,还是停顿下来,似乎有话要说。

    青年默不作声,心里打鼓。

    要知道,在以往数千年岁月中,女孩儿一向独来独往,从来就没有开口求人的习惯。现在她不过是想提醒一下这个厚脸皮的人最好尽快兑现他的承诺,可是心里却忽然有些别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于是她咬着小嘴走神:“嗯……要怎么说才好呢?”很是纠结一番,终于侧过身来,低头看着青年落在地上的影子,语气僵硬道:“记住你说过的话!”

    青年马上点头如捣蒜,真诚说道:“当然当然!雪女姑娘今日大恩大德小生铭记在心,姑娘没有与小生订立‘灵契’是看得起小生,小生怎敢食言!”

    『灵契:灵族内部行事法则,效应范围却不限于灵族,在人、妖与灵共事时,都可在双方(三方)自愿并且遵守灵法三章的前提下,订立彼此间的契约。

    灵契一经签署,即日生效,不得擅自更改;在得到公证后,更会受到灵族律令堂保护,直至双方完成或者自愿解除合约为止。

    在此期间,若有人违背先前所立下的誓言,短则会被剥夺体内元气,重则减寿乃至一日殒命。

    【灵法三章】:不得雇灵杀灵;不得授受灵丹;不得炮制死灵。』

    雪女不想搭理他,我堂堂雪女何曾要挟过谁?随意看青年一眼,怎么他一说话,给自己的感觉老是那么委屈?两片柔顺的眉毛微微一皱,打他一顿消消气?不行不行,他那么弱……啊不对,是我堂堂雪女,怎么能欺负一个委屈的人呢?

    便将小嘴噘了起来。

    可他真的很委屈吗?雪女眼睛滴溜溜一转,至少……不能自己动手。

    青年心中颤颤,安静守在一旁,等候发落。

    雪女鼓着腮帮,小手抓着发梢绕圈圈,思索着思索着,一阵飞雪吹过,身形悄然不见。

    其实她并非不想与此人订立契约,只是人族有句老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不怕死、吃得住疼、又厚脸皮,她是真的拿他没办法。谁让自己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可爱小姑娘呢?

    哼,不开心,回去找小开明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