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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交光:红茶尽

    “哦,没水了。”郑阁起身,提着银壶去园中引泉的竹管处接新水。

    “少接点。”殷容在身后轻轻嘱咐一声。

    不到一刻,郑阁拎着半壶泉水走回来,此时殷容正在用钎子拨弄那些已经有些黯淡的明沙。郑阁从她手中接过钎子,顺手把银壶塞进大小刚好的金黄色沙圈里,继续煨着。

    殷容想到一件事情,或许能让他再在龙凌城多待一段时间,看着他眼睛说:“虽说你是北院粮卿,却是替南院做事,自七年级试炼至今,已经过去三年,事情做完了?”

    自郑阁担任北院粮卿至今,一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三位谋士虽然常发牢骚,其实并无什么怨怼之心,这是众人商议出的萧规曹随之计。上至门主,下至他们,皆是心知肚明,就连没事上上奏疏,也无非是为了去压他人口舌,顺便几人还想请郑阁指导一番笔墨,谁让他有一位天下儒生尊奉为先师的老师当师父哪!

    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辟府开户,地位堪比东门帐司、龙灵殿十中将,单是南门摆出的这份魄力,也让一殿三门无从招揽。而为了不耽误郑阁练剑修行,自五年前门主便费尽心力,选定一位能人,将往后十年粮府一应事务事无巨细全部安排妥当。因此,郑阁上任之后,只需放手三位谋士依旧行事就好,根本无需操心。

    三人心里唯一的抱怨,却是郑阁没事就让他们去给那只根本装不满酒的葫芦打酒,说什么师父说了,孝敬他老人家的酒水一天都不能少。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师父?

    先师高伟,怎可能是贪酒之辈?

    凌征对此虽然并不知情,但显然也有察觉,所以平时吵嘴无非就是唠叨两句,也不真正动气。说到底,他可是自己师兄哎,骂他不就是骂自己吗?师父不要脸面的?

    郑阁要为南门——或者说是要为羽界、甚至是天下做的,一直就只有一件事情。而南门对这位那两人唯一的嫡传弟子,也一向别无他求。

    郑阁脸上淡淡的笑,俯身将纠缠在一起的白子与黑子分开,把白棋推给殷容,黑棋揽到自己这边,漫不经心道:“我记得还从没跟你说过……”轻轻抬了下眉,对上殷容黑如点漆的眼眸:“我的试炼任务是什么。”

    南门寒魄学院学制一共七年:

    四年外院,三年内院。

    学院子弟若是在外院卒业以后还能进得内院,到第七年已无要上的课程,只是每个人会领到一份由南北二院商讨后颁布的任务:

    可能独一无二,也可能与其他学子相同;有可能是一份计划周密的谋略,也可能只拿到一个计划中的某个细节;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一个线索、一个目标,连具体要做的事情都没有,还得由领取到任务的学子自己开动脑筋想办法。

    每年春天,学院瀚海阁都会解密部分学子的试炼任务,届时会公开一份名单,可供查阅。

    据记载,自学院由“南疆寒舍”改名为“寒魄”二字成立两千年来,有五百四十七人所得仅是“勿亡”二字,其中限令“百年勿亡”人者七名,七人中有四人在三十岁前遭遇暗杀,另外三人日后无一不是决定南门乃至整个羽界走向的存在。

    五百四十七人中,还有三百学子参加了当年饕餮一战。三百青年走上战场,最终仅生还二十八人,其中只有十九人重回南门,另外九人十年后被学院除名,原因至今不曾公布。

    由此得见,试炼任务便是南门寒魄学院每一名内院学子身上一项天大隐秘,自然不会轻易泄露。

    殷容点头,语气诚恳道:“不敢妄下结论,只是猜到了大概。”

    郑阁欣慰一笑,虽然殷容早就把她的任务告诉给自己,但他也真的不是有意隐瞒……有些事情终究很难说清楚。他微微一笑,说道:“反正最多再过十年,殷姑娘也该成为南门历史上第九位女子军卿了,仅用十年就跟上我的步伐,还是很厉害的!”

    殷容嗤笑一声,冷冰冰道:“郑少卿可真是谦虚!”

    郑阁把伸出去的手从银壶上方抽回来,搓了搓,手心很舒服。明沙快燃尽了,水烧得有点慢。他抬头看着殷容,语气中破天荒有些关切:“你总该知道的,更何况,如果知晓此事,你肩上的压力会小一些。”

    殷容一愣,悄悄屏住呼吸,就像有一朵蒲公英从对面飘了过来,不忍把它吹散。她心中暗想:“原来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嘴里一番回甜过后,觉得茶更苦了。

    她心下叹一口气,抬头看着郑阁,轻声问道:“与我的任务……有关?”

    三年前,她二人一并外出试炼,离开学院的前一夜,两人在冰崖静坐,天上一轮明月白得胜雪,月光清凉如水,她便随口就把那个本该死死守护的秘密、将这个至今还未有所进展的任务,毫无遮掩地告诉了他。

    那个夜晚,郑阁只是坐在那里,回忆着自己的师父,始终小口饮酒,不醉又不是很清醒的模样,神情似哭似笑,向身边这名女子讲述了他的身世。然后劝慰她说:“以后最好别一个人喝酒。”

    不明所以。

    郑阁不清楚此时殷容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便顺着自己思量好的说:“三千年来,南疆气候从未好转,粮食更是完全依靠东门供给。当年东门以粮换兵,在锦州西南划给我们千亩良田……”

    见殷容没有要打断自己的意思,他便接着往下说道:“所栽稻谷一年两熟,年产不过万五千石(shí),这还只是带壳装存的粗粮。一石(shí)十斗,一斗十升,如今南门军人少,孩子老人饭量也小,就算把捷丫头这种整天有饭不吃、光喝水的人也算上,就按一人一天只需三升粗粮,这点产量也只够百万人吃上半天。”

    水终于还是沸了,看样子也坚持不了多久。郑阁提壶倒了杯水,虽然心里并没有什么怒气,但还是想平复一下情绪。他不是南人,可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年,自己最好的朋友,可爱的师弟,对面的殷容……都在这里。喝完以后,才往盖碗里冲茶。

    殷容把郑阁的话接下去:“南疆户百万,一户按五口人算,一天也需要十五万石粗粮,这还只是紧着肚皮过日子。……自东域宁、锦二州,顺洛水,逆行月亮河,运至震州,来到南疆境内,这已经是南门买粮的最短路线,而且这条粮道已经开辟上千年,如果再从西境进粮,这笔开销南门怕也承受不起。”

    郑阁再接回去:“从三百年前面对饕餮之时,我们就已知道,在‘千年劫’中复活的并不是四凶本体,至于它们是否真的已经被他杀死,我们还不清楚,但是既然没有证据证明它们死了,那就谁也不会知道,在接下来的两次劫难中,羽界面对的将会是什么。”

    殷容没有跟上他的思路,她不明白郑阁为什么突然提及这段历史:羽界诞生千年之际,伏晨率军攻打中土,先辈们自然奋起抵抗。战争结束之际,洛灵翼横空出世,二百年后创立龙宫,自封龙王,天下人视之为——人间神!

    从那时开始,龙灵殿便唯洛灵翼马首是瞻,为纪念此事,更借其威名,在羽界推行一套甲子纪年制。此后整整一千二百年,经历了十“平”十“安”二十甲子后,从“靖康”甲子年开始,龙灵殿便不再以“一字十甲子”的刻板法则为甲子取名。

    “木铎”是第三十五个甲子名号,如今距离羽界诞生已经过去三千三百多年。

    四百年前,约羽龄三千年际,第二只四凶复苏,自江南羡洲北上,南门首当其冲,若是坚守不住,羽界危在旦夕!……

    殷容双眉微蹙,盯着茶盘上色泽黝深的盖碗,目不转睛,思想仿佛也同碗里的茶叶一起在水中酝酿,心中思忖:他的试炼任务莫非与此事有关?

    郑阁倒是没有再卖关子,干脆地为她解惑道:“不过那一次,南门却有意外的收获。当年南宫门主带领族人,一口气将辕隘建到了羡洲中部,要知道,在这之前,羽人还从未有过大规模深入另外八洲之地的经历。这次舍生忘死的冒险举动,却让南宫一族……”

    他俯身去端盖碗。

    却被殷容一巴掌拍掉,又被瞪了一眼:“别拖沓,茶我倒,你继续说!”

    郑阁眼神哀怨,像只受了委屈的懒猫:“我渴……”

    “你都喝一壶了,还嫌少?”殷容气得直接端起盖碗,掠过公杯,给郑阁倒了一小杯。

    郑阁憨笑:“说到哪了……”

    忽然而来的杀气!

    “哦哦哦!却让我们发现了以后南疆不再需要东门供粮,能够自给自足的一个机遇。”慨然道:“那里人迹罕至,土地又肥沃,气候温和不输东域,植被繁茂可比西境,仅有少许土著(zhuó)常居其间,十里一村,百里一乡,一乡之地便可供养人口千户,若得此一洲全境,何愁不能养民百万?”

    殷容脸上渐渐有了笑意,眉目舒展起来,勉强乐得为他倒茶。回想试炼那年,自己多与他同行,对于此事自然也有所猜测,只是顾虑尚多,不敢妄下断言。但是既然自几百年前先辈们就已经有此打算,那么时至今日,想必已是有了对策的。

    她又微微蹙眉,心生许多隐忧,脑海里,一幅“战士们兵败被俘,卸甲受辱,素衣还乡,披雪而归”的画面清晰浮现出来。

    殷容忽然眼前一亮,几乎要惊呼出声,终究还是压抑住内心激动的心情,开口道:“对了!他们也……”

    郑阁也笑,并且重重点头:“嗯!当年那些南疆遗民的后人们,如今还守在那里,他们当中,有很多人还没忘记自己是南人的后代。”

    可是终究也有许多人已经忘记。

    殷容两手捧在嘴前,热泪盈眶。

    是的,快一千年了!自当年闯东门一战,南门五万铁犁军皆以戴罪之身被拘押至江南羡洲,余生只剩下一件事情:为羽界看守羡洲与贡妖洲之间的那扇恶鬼之门。

    从那以后,他们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阍人!

    这些为了家人能够过得温暖舒适,勇敢走向战场的父亲与孩子;为了守卫南门千秋平安,甘愿默默受苦耐寒的战士;为了给逝去的亲友报仇,毅然决然前往东域、视死如归的兄弟们……再也没能回到他们人生和理想开始的地方。

    而南门至今还没有忘记她的孩子们,这样的南门,这样的母亲,才是每一个南人所热爱,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家乡!

    看着殷容宽心的模样,郑阁也很欣慰,平静说道:“我的任务,就是尽量探索羡洲,争取能为南门寻得几处位置隐蔽、又能自保无虞的万石粮仓。”说着,又把空杯推给殷容。

    殷容愣了一会儿,男人的嘴果然信不住。说是把这宝贝茶叶拿出来给她暖身子,还不都是你在喝!忍着踢人的冲动,又给郑阁倒了一杯,茶水的颜色已经淡得像清晨的云霞。

    美人侍茶,温软在心。郑阁欢欣无限地啜饮一口,感觉花出去的钱都被自己喝了回来,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茶杯,揩了揩嘴,说道:“如今已经走了大半,只是南方一带,尚未踏足。”

    殷容也已回到现实中来,美好的明天总要今人一步步脚踏实地走出来,认真问道:“是时间太紧吗?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郑阁的表情稍微有些复杂,像是纠结,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