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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滔滔武溪 (中)

    黑暗中,马援没有回声。

    爰寄生忙凑近他身侧,轻声道:“伏波将军,今有虎贲中郎将梁松奉诏前来军中监察,现在人已到了山下营中!”

    马援仍是没有回应。若在往常,他早已翻身,不是下令列队相迎就是已亲迎出门去了!

    爰寄生顿觉有异,忙大声道:“伏波将军,醒来!虎贲中郎将奉陛下之命前来军中传诏了!”

    但问得马援喉间似有咕噜之声,爰寄生立即侧耳到他胸前,只听马援果然似在喃喃自语,声音细弱蚊丝,而且越来越弱。

    爰寄生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终于听清了最后几个字“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接着便无任何声响,石窟内又恢复一片沉寂。

    爰寄生热泪盈眶,使尽浑身之力,拼命晃动着马援的虎躯,吕种与室内的亲兵也一起呼叫:“将军醒来!将军醒来!”

    马援不再作答。

    这位“胸中有誓深于海,不让神州竟陆沉”的满腔家国情怀的海内奇士,这位“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任劳任怨的绝世英雄,这位“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每战必胜的耀眼将星,竟然就此悄无声息的黯然陨落在这人迹罕至的武溪壶头山上!

    爰寄生伏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众人也齐声哀嚎。

    两侧石窟中的众将闻声惊起,连忙挤进马援石室;江面战船上的满营汉军将士纷纷站到船头,仰望崖壁石室。

    三军就这样矗立不知多久,石窟里的哭声方才渐止,从内忽然传出一阵凄凉、悲愤的吟唱:

    “滔滔武溪一何深!

    鸟飞不度,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

    歌声中充满壮志未酬之悲怆,义使士死之悲切!

    满营将士皆为马援多年部下,同为知音,顿时泪如雨下,扼腕痛惜,泣尽以血,无不随声高歌!

    这缓缓升起的万众之音,划破漫长夜空,从凄厉、悲凉、痛惜,慢慢的,逐渐充满了愤怒与肃杀之气,激越昂扬,直上云霄,吼醒了山谷,震颤了江流,只惊得鸟飞鱼跃,百兽奔逃!

    崖顶蛮族不知江面上的汉军营中发生何事,匆忙俯身向下观望。但见暗夜中,崖脚下、江面上突然火炬密布,明如白昼,遍地皆是汉军,万人齐歌,声摇山巅,韵动崖谷,其势足以翻江倒海,其力足以摧山拔崖!

    看来数月来汉军偃旗息鼓,竟是蓄力要于今夜展开决战,欲毕其功于此一役来完成此番武陵征伐的神圣使命。其志若城,其勇盖世,不可阻挡!

    山上蛮族何曾见过此等冲天扑地之势,顿时个个肝胆沮丧,无心再战,翻身而逃。

    就在此时,远处江面之上星火晃动,悄悄飘来几支棹船,穿入汉军营寨,停靠在壶头崖边。在满营将士嘹亮的歌声之中,赳赳万夫瞩目之下,船内数名将领,手举火炬,跃到岸上,循着石径,攀至半崖,步入马援的石窟。

    吕种等泣然而立,举目望向来人,原来是梁松、马武、耿舒。

    马武见状,当即一声叹息,伤感道:“伏波将军戎马一生,威震四方,不想今日竟病没于此!”

    耿舒道:“马伏波乃威武之将,大汉之栋梁,假如当初能听耿某一言,走充道,也不至于遭遇今日之难啊!”

    梁松面无表情,道:“马伏波乃梁松之世伯,不幸病逝,梁某实感痛惜,但此刻大敌当前,数万汉军将士性命皆悬于你我之手,无暇顾及私情。陛下听闻眼下之困乃是源于当初弃安全平坦之充道,而冒险走壶头之轻敌错判所致;此外还有前番临沅之战,蛮族明明已经溃不成军,我军竟然却在逗留坐视,任其逃窜。诸位将军当时俱都在场,此事是否属实?”

    马武、吕种等人面面相觑,皆不答言。

    梁松道:“梁松之言如有不妥之处,各位敬请指出,但讲无妨,为何不答我适才之问?”

    马武道:“正如适才梁将军所说,大敌当前,数万将士性命皆悬于我等之手。首要之事,是战是退,似是理当先商定稳妥之法。至于此番运筹定策是否有误,马伏波已经病逝,待振旅还师之后再详细追查不迟!”

    梁松厉声道:“至于战事决策,陛下已另遣监军前来定夺,此人不日即到!梁松此来,就是追查军中主将运筹定策之事,陛下尚在宫中焦急等待!故适才所言之事,还望各位给予梁某明确回应!”

    马武无奈,只得点头,以示确有其事。耿舒等余人见状,也都纷纷颔首。

    梁松随即命人取出笔墨,将刚才所说书成奏疏,并传阅各人检查无误后,让他们俱都署上其名。

    爰寄生目光片刻不离马援,始终一言不发,既不接阅,也不签名,只是低头垂泣。

    梁松倒是并不强求,小心翼翼收起奏疏,道:“我即刻返回京师,马伏波之事,待陛下做出圣裁之后,再行处置!”

    话音未落,即有汉兵来报,声称水寨门前又驶来许多战船,为首之人自称是监军宋均。

    梁松闻听,道:“各位将军请随我前去迎接。”

    水寨门前,新到监军宋均与梁松等人见礼已毕,正欲入营。

    梁松却道:“今日梁松使命已经完成,不宜久留,此刻须火速赶赴京师觐见陛下。此处战事虽临困境,然而久闻宋将军渊深有谋,内昭独智,相信定可处置妥当!”言罢,拱手而去。

    爰寄生声情并茂,讲完之后,泪如泉涌,在场众人尽皆眼眶湿润,帷幕之后,更是抽泣之声不绝。

    “马武将军,适才爰寄生之言,可有何不实之处?”郑异的问话,方把众人的思绪从壶头拉回了宣德殿。

    “句句属实!”马武道。

    “梁太仆,可认为爰寄生所言有何不妥之处?”郑异的目光如同半空中的闪电一般,复又射向梁松。

    梁松漠然不应,神情倨傲。

    “太仆不应,想必还未明白我之所问。”郑异道,“太仆奉命监察马援,风雨兼程,不辞辛苦,前后耗费十日,九日半都在路上奔波;在军中,只是到了马援石窟,把耿舒的家书所写之言,向马武、耿舒、吕种三位将军陈述一遍,让他们署名其上,就匆匆回京师复命了?”

    “陛下诏令我前去壶头,就是查明耿舒之信是否属实!领军作战之事,非我之责,而马武、吕种皆已证明此信所言不虚,且又署名其上。我的使命就已圆满完成,何必拘泥于在军中逗留时间的长短?”梁松道。

    “若如此,先帝完全可以随意遣一小卒,赶赴军中,将耿舒之信,示与众将,令他们署名其上即可,何必要有劳梁太仆亲走一趟?”郑异直视着梁松,声音严厉许多,道:

    “身为监军,负有先帝重托,到得军中,却只是将事先私自备好之语,巧言令色,强加于人!既不明察,也不暗访,不问三军安危,不顾大战胜负,多一刻都不愿留,便急于回京,误导先帝,以至马将军蒙冤遗恨。你该当何罪?”

    “郑异,休要信口雌黄,诬陷好人!”梁松勃然作色,高声断喝道:

    “马援之死,乃缘于天降大暑,与我何干?马援之败,乃是他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坑害将士,与我梁松有什么关系?梁某不顾舟马劳顿,星夜驰赴前线,冒死查明实情,是奉先帝诏令行事,又何罪之有?”

    “那好,我就明确告诉你,罪在何处,法犯哪条!”郑异道,“马援是否贪功冒进,事实已经证明。他所选,乃是正确之策;他所得,本应是胜利之果。就是因为你的险恶构陷,颠倒是非,以至虽胜尤败,不但战功被夺,爵位被撤,而且还清名尽毁,家人遭难!”

    “哦!梁某今天倒是第一次听闻如此奇谈怪论,”梁松冷笑道,“马伏波兵败壶头,尽人皆知。似才听你所言,倒像是他还胜了此战,反而是先帝与阙廷朝臣们都大错特错了不成?”

    郑异微微一笑,道:“凭你之才,本可看清此战全貌;怎奈,挟私报复之心太重,反而被蒙蔽了双眼,以至是非颠倒。爰寄生,索性把壶头余下之事继续说完吧,也好让太仆心口俱服!”

    梁松满腹狐疑,暗忖那日在壶头行色过于匆忙,莫非还忽略了什么重要之事?

    马武也感到懵懂,自觉曾在场亲历整个过程,难道还有什么不知道之事?那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白面书生,又何以知晓?

    余人更是如坠雾中,尽皆把目光投向了爰寄生。

    但见爰寄生缓步向前,继续开始讲述。

    光武遣去紧急驰援壶头的监军宋均与梁松见过面后,径直来到马援石室,默视良久,命爰寄生与几位亲兵继续留下照理,余人各自回去安顿下属军心,自己则连夜探巡各营,明悉军中境况后,深感事态之严重,远超出之前所料。

    他命人把爰寄生叫来,安慰一番后,便问道:“军情我已查明,但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各营每日亡者甚众,如此险境,只需撤兵,便可绝处逢生,此节马伏波必然早已想到;但为什么宁可玉碎,也不愿瓦全,不肯后退一步?”

    爰寄生道:“马将军认为蛮族被困于壶头之上,无有粮草,且暑气日甚,已是强弩之末,与我军在比拼韧性与斗志。若能再坚持几日,他们必会屈服!”

    宋均闻言,眉头紧锁,沉思不语。

    爰寄生又道:“伏波将军临终前,似乎已思得破敌之策,故此方才坦然入眠。谁知,竟就此一睡不起!”说着,又哽咽起来。

    “哦,已有破敌之策?”宋均奇道,“可知何策?”

    爰寄生摇摇头。

    宋均又陷入沉思,眼见东方破晓,却仍是不明所以,遂道:

    “那你就把昨日马伏波所做的事情,给我讲讲,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爰寄生就将所能回忆起来的,悉数诉说一遍,当讲到吟唱“武溪深”崖下各营将士立于船上,万众仰望之时,宋均眼前一亮,失声叫道:

    “我知道马伏波之意了!”

    当即传令,召集马武、耿舒、吕种等诸将速来聚议。

    宋均朗声道:“昨夜探访各营,军士多湿热疾病,死者大半。武溪地势险要,正值酷暑,主将马伏波又意外病逝!是战是退,都宜速断。各位将军在此久战多时,请尽情各抒己见!”

    耿舒道:“武溪蛮夷本不足惧,但如今将帅俱损,我军士气低落,已无力再战,不如暂且退回休整,避过暑气,再来追剿蛮族不迟!”

    马武道:“耿将军之见,既可避过暑气,保全将士,恢复军力,又能以静制动,探寻敌情,伺机再击。稳妥周全,不失为摆脱当前困境的上策!”

    宋均道:“昨夜我至军中,听得全军高歌,声透川林,气壮山河,足见士气仍在!然而,我军远征,路途遥远,将士多病,确如耿将军所言,不可与之力战!”

    众将频频点头称是。

    宋均话锋忽然一转,道:“数月来,我军损耗固然巨大,但是,蛮族也同样被我军堵住出口,饥饿疲惫,已然不堪一击。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此时破敌战机已现。如若坐失,岂不可惜?”

    众人不明其意,皆目不转睛望着宋均。

    宋均道:“今晨士卒来报,壶头蛮族已不战而逃,想必是被昨夜我军军威所慑,足见敌之斗志已然瓦解松懈,无心恋战。此刻我军若虚晃一枪,必能彻底夺其斗志,散其魂魄,定然可以收获全胜!”

    众将依然迷惑不解,实在不知这一枪究竟应该如何虚晃。

    宋均索性打开天窗说出亮话:“我想要代表陛下向蛮族宣读诏令,招抚其放下兵器,归降大汉。各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顿时石破天惊,马武等众将尽皆目瞪口呆,惊慌失色,当即跪倒一片,伏顿在地,不敢回答。

    宋均道:“忠臣远离京师,奋战在外,只要对国有利,就可独断专行。你们勿要害怕!”

    耿舒道:“此等天大之事,恳请宋监军奏报京师禀明天子,听闻圣裁之后,再作行事!”

    宋均冷笑道:“耿将军乃常胜之将,难道不知兵贵神速?武溪距离京师路途遥远,往复徒耗时日,莫非又要坐失良机不成?”

    耿舒知道他话中有话,立时不敢再言。

    宋均神情坚定,目视前方,毅然道:“我意已决,即刻矫制诏书,将阙廷恩信告知叛乱蛮民。不过,蛮人性野凶残,且与我军对阵已久,其族人伤亡者必不会少,与大汉之仇已然不共戴天。故此时前去敌营中传诏,便是踏入死地,凶险至极!”

    他顿了顿,低头看了看伏在地上的众将,突然提高嗓音:“何人敢往!”

    马武、耿舒等众将早已面色如土,皆不作言。

    “末将愿前往蛮族营中下诏!”一人昂首挺身而起,响亮作答。

    宋均侧首回顾,原来是军中司马吕种,点点头,赞道:“吕将军真是英雄虎胆,令人钦佩!”

    随即命人制作假诏。任命吕种为沅陵令,言明只要蛮族归附投降,立誓不再反叛,阙廷将予以宽大处理,以前过错,一概既往不咎。否则,阙廷将遣派倾国之师,全力讨伐,除恶务尽!

    吕种双手接过诏书,道:“三日之内,若不见吕种归营复命,就请宋监军另谋他策!”

    宋均大声吩咐:“拿酒来!”

    亲兵出外,不多时回来把酒献上。

    宋均亲自举起酒觥,用双手呈递给吕种,道:“昔日荆轲、高渐离故事,燕赵之地至今悲歌未消,易水仍然凄寒悲怆!不想今日又有壮士慷慨前行,欲过豫让之桥。请受宋某一拜!”说罢,倒身便拜,余人也跟着跪倒一片。

    吕种把酒一饮而尽,道:“请各位将军静候末将音讯!”言罢,转身飘然而去,阔步出营。

    他仰望天空,但见艳阳高照,白虹壮气,遂健步跳下小船,抄起棹杆,逆势而上,奋力翻划,激流震荡,掀起阵阵晶莹银波,径直奔赴上游蛮族大营。

    宋均随即勒令各营拔寨启程,紧随其后,朔江而上!

    全军尽皆披挂齐整,尽展旌旗,天地之间顿时一片火红。汉军齐鸣战鼓,不分昼夜,引吭悲歌:

    “滔滔武溪一何深!

    鸟飞不度,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

    烈焰骄阳之下,汉军万骑临江,玄甲耀日,硃旗绛天,划然长啸,气势雄浑;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催动万山松涛,雄浑嘹亮的“武溪深”之歌回荡于高峰低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