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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汴河东流 (中)

    郑异微微一笑,道:“那幅图,在你眼里,是疏浚汴河的规划方略,而在我看来,则是一幅军事地图,一座长城!”

    “此话怎讲?”王景茫然不解。

    “在你看来,威胁只是来自河水,如越堤泛滥,或冲毁堤坝,而在我眼中,还有人祸,比如哪些区段的地势最为紧要,事关全局,一旦被人控制或破坏,则面临一损俱毁或前功尽弃的危险!”郑异笑道,“岂敢有丝毫疏忽?”

    “还是你考虑的周密,此前还真没想过。原来你肩上的重担竟丝毫不比我轻松啊?”王景道,“既如此,我就把田虑暂借给你,他这些年跟着我,进境很快,对我这次治水的思路也算烂熟于胸!此前你看的只是地图,与真实场景有着天壤之别。若真遇到问题,他或许能给些解答。”

    郑异大喜,田虑冰雪聪明,而且性格爽朗,自是对他脾气。

    王景伸手把田虑招了过来,向他道明缘由,问他是否愿往,田虑玩性本重,当然不会推辞。

    当下郑异告别王景,转身下城,寻到何敞、井然、陈睦等人一同启程上路。

    出了荥阳,井然笑道:“地图研究完了?”

    郑异道:“一到荥阳就交还给王景了。”

    “那说说下面咱们怎么走,是先请何相国像王相国一样,直接去济国?还是与咱们一道同行,这样就慢一些。”井然道。

    “那要看慢多久?如能与你等一道,摸清沿途境况,将来我在济国、王康在沂国、你们在各诸侯国,便于相互之间的呼应。这样当然最为妥当!”何敞道。

    “王景在荥阳引黄河之水,然后一路东进,先后穿过参乡侯、朗陵侯等多国封地,最终流经济国、沂国、淮国等三个王国。何国相若要跟随我等一一登门,时日过久,恐不现实。我想从中选择几处至关重要之侯国,且又在何国相前往济国的必经之路上,咱们一同登门拜访,如何?”郑异道。

    “如此安排,自是十分妥当,但不知是哪几个侯国?又为何是至关重要之地?”何敞道。

    “第一是参乡国。依据王景治水方略,将在此把从荥阳引来的黄河之水与汴渠原有的故道重新疏通。实际上,二者原本相连,只是由于黄河水中沙土过多,加上王莽之乱,多年未能清淤,以至于河道堵塞废弃,二者断流。”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下一处关键之所,就是再将二者分流喽?”何敞问道。

    “不错!就是在朗陵国,黄河与汴渠之水将再次分开,一路东进,沿黄河旧道入海;一路南下,导入淮水,顺其各支流入海。”郑异道,“参、郎两个侯国均是通往济国的必经之路,何国相不妨随我们一同登门拜访。至于其他属国的君侯,我等将来再单独去见。”

    “此举甚妥!不过,这参乡侯杜元曾任射声校尉,后因朔平门之变而被先帝罢免,但愿他这口怨气此时已经出尽。”何敞道。

    “当初,式侯案,各种疑团纷沓而来,朴素迷离,大家有目共睹;况且先帝之怒,并非针对他杜元一人,而是所有在南、北宫军中担任武职的侯爵世子。他乃是前骠骑大将军杜茂之子,应当有此气量。”井然道。

    “其父杜茂,坚忍不拔,战功显赫。只是后来纵兵抢掠,伤及无辜性命,被人举报,激怒先帝,被罢职还乡,自感羞愧,不久便忧郁而亡。杜元时常为此愤愤不平,此亦令人担忧之处啊!”何敞道。

    “先帝最恨滥杀无辜,欺辱百姓。若换他人,必追死罪,但对这杜茂,还是念其战功,只是罢其官职,削去些采邑,仍保留爵位,可谓法外开恩,杜家应该感激才是。”井然道。

    何敞望着田间,道:“看来,京师这一个多月的雨水,竟未能惠泽到这里啊!”

    井然道:“是啊,虽然遍地庄稼,但是枯苗却也不少。”

    “输引汴河至此,本是雪中送炭之举,只是不太了解杜元其人,若是深明大义,则应当赞同。”何敞道,“且上他府中一探。”

    “适才注意观察了一番此地境况,我料他断无反对之理。”郑异道,“咱们可以直奔朗陵国去了!”

    “不可大意,还是谨慎为妙,以防万一。”井然道。

    “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去趟杜元的侯府吧,见见其人为上!”何敞也道。

    郑异微微一笑,当下不再坚持,与众人一同到得杜元的侯府门前。

    杜元闻见禀报,连忙迎出门来,原本春风满面,但一见到郑异,当即满脸错愕,脱口而出:“檀都尉,你缘何到此?”

    郑异知又被认错,连忙深施一礼,道:“在下谒者仆射郑异,见过侯爷!”

    “你真是郑异?真是太像了!”杜元虽穿着宽衣长袍,但依然难掩魁梧雄壮之躯,风范气概,与在军中时无异,声音洪亮,目光如炬,紧盯着郑异。

    半晌,方才喃喃道:“不是,本侯这才看出来,果然不是!”总算恢复了常态。

    寒暄已毕,闻知三人来意后,杜元当即说道:“本侯已得三府飞书,知阙廷决心治水,此乃造福本地百姓之举,自当鼎力相助!”

    “侯爷深明大义,亦是本地百姓之福。”井然谢道。

    何敞道:“今陛下已将令父杜茂大将军列入中兴汉室之云台二十八将,何某在此给侯爷道贺!”

    杜元当即称谢,道:“陛下真是皇恩浩荡,不计前嫌啊!毕竟,家父当年乃是因违反军法被先帝免官职、削户邑、降爵位的罪臣啊!”

    井然道:“陛下曾言道‘骠骑大将军杜茂虽有过失,但先帝已经惩治。然而,其昔日所建之不世战功,更被人所瞩目,绝不能因后来之过而抹杀前功!’”

    杜元起身,眼中湿热,颤声道:“这些,当真都是陛下亲口所说?”

    “井然此生,唯一不擅长之事,就是说谎。”

    “井大夫乃世人皆知的忠厚长者,侯爷曾在京师多年,必已有耳闻。”郑异道。

    “陛下真是流宽大之泽,垂仁厚之德啊!”杜元顿生感慨。

    “其实,先帝也是宽容大度之君。不仅对令父网开一面,对令父好友阜成侯王梁也同样是既往不咎,不计前嫌。”郑异道,“此外,在封爵赐地时还特意让阜成侯王梁、安平侯盖延、扬虚侯马武等知交与令父的封地相邻,实可谓用心良苦啊!”

    杜元听他突然说起此事,心中一动,不知何意,当下默不做声,却听郑异继续说道:“疏浚汴渠也将经过他们封地,不知他们是否也能如侯爷这般明达事理?”

    杜元登时放下心来,道:“敬请放下宽心,只要本侯爷赞成,他们就不会有任何异议。”

    “所谓一言九鼎,侯爷这句话重逾千斤,还能不令郑某之心踏实下来吗?”郑异道,“还有一事,郑某也想借此机会讨教,纯属满足私下好奇之心,如侯爷感到为难,大可不必回答。”

    “何事?但闻无妨!”

    “就是式侯遇刺那日晚上朔平门前之事!”郑异道,望着杜元。

    “实在不堪回首。有什么事,只要本侯能回答上来的,一定如实奉告!”

    “那日,听说南宫军中有人亲眼看到言中从式侯府的凶案现场出来?”郑异问道。

    “正是!当时有三个证人,第一位步兵校尉盖扶;第二位是宫廷骑都尉檀方;第三位是南屯司马王坚石。”

    “那当时,侯爷身在何处?”

    “本侯也在巡街,听说式侯府出事后,便急忙赶了过去,只可惜晚到一步,未能当场抓住凶手!”

    “如此说来,侯爷也进了式侯府中?到时,式侯是否已经气绝?”

    “我冲进去时,式侯已经气绝身亡,只是听府中之人说他临终之前曾言‘凶手是寿光侯刘鲤所遣’!”

    郑异眉头紧锁,沉思良久,忽道:

    “南宫、北宫两军官兵,整日在一起操练多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相濡以沫,情同手足,为何突然之间竟会拔刀相向,相互残杀?”

    “那日晚,朔平门前,天降大雪,北风凛冽。起初,城上的北宫军与城下的南宫军还是相互斥责,尽管双方均把强弩瞄向对方,但都还能保持克制。后来,虎贲中郎将梁松的言语激怒了济王,两方的将领就打了起来,场面越来越激烈,逐渐失控,以至于乱箭四射,成片的将士倒下!”杜元说着,面上呈现痛苦的表情。

    “那究竟是哪一方先动的手?”郑异问道。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当时场面混乱至极。风声、人声、马鸣、火光、飘雪交织在一起,谁人能分清?”杜元道。

    “身为射声校尉,那你本人可曾施射?”郑异忽然问道。

    杜元闻言登时现出怒色,道:“郑仆射,你来修渠之日,本侯自会率百姓夹道欢迎,但若把南宫、北宫军同室操戈的惨痛之事,当作话资以打发时光,本侯毫无兴致,更没如此慵懒无聊。如需用膳,自会有下人前来招呼,恕不奉陪!”

    言罢起身,大袖一甩,怒气冲冲,疾步出堂!

    在离开参蘧乡侯府的路上,井然不停抱怨郑异,不该当面揭人伤疤,刺人痛处!

    何敞亦忍耐不住,插言道:“井然所说,不无道理。虎父无犬子,就看其父,这杜元也不会是诡诈之徒啊!何必多此一举,如此苦苦相逼,激怒于他呢?一旦他事后食言,拒不帮助筑渠,岂不是弄巧成拙,节外生枝?”

    郑异冷笑道:“他若真不是犬子,就不至于气量狭窄到容不下我那一两句话;他若真不是诡诈之徒,就当知道筑渠功成之后,谁才是最直接的受益者,就不会因小失大,自食其言。”

    何敞道:“他是开国元勋之子,必是自小胸怀大志,可一场朔平门之变,让他早早归家养老,吃喝固然不愁,但壮志却是难酬。一身武艺,空有抱负,但又无处施展,每日徒望太阳朝起夕落,坐吃等老,岂能不郁闷急躁?”

    郑异闻言,眼前一亮,道:“国相此言,郑某以前怎么竟未曾想过?此事反倒印证了几分我此前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的一个猜想!”

    井然不知他所云何意,茫然道:“莫非片刻之间,你竟已发现什么破绽?”

    “什么破绽?”何敞奇道。

    “神目方能如电。郑某哪有什么神目,井兄多心了!”郑异笑道,忽然正色道:“适才,提及前将军王梁,我倒想起一事。”

    井然问:“王梁,王禹与王平二人之父?想起他何事?”

    “说来也巧,这王梁将军也曾筑过渠。”郑异道。

    “是啊!”何敞也恍若大悟,“你这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他见郑异性格如此张扬狂傲,说话肆无忌惮,本甚为不喜,但此人思维敏捷,博雅疏通,经常给人以启发,并不由自主就跟着他的节奏而答了言,而且还欲罢不能,必一吐方能为快,故忍不住又道:

    “那是在先帝平定天下以后,先让王梁担任了山阳太守,不久又征调他入京,担任河南尹。他欲造福一方,征集人力,打算开渠引谷水注入洛阳城下,继而向东泻入巩川,但未成想,渠倒是筑成了,但水却不流,结果竟遭到有司弹劾。”

    田虑已经沉默多时,早就想插言说话,但自知身份,始终没敢,此刻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忙问道:“那后来怎样?”

    何敞道:“王梁惭惧,上书请求辞职。先帝知他建议开渠,是为百姓谋利,并非出于私心,故此并未加以追究,而是让他转任济都太守。”

    “济都太守?天下竟有此等巧事?我等不就是要去济国王都么?”素来惜言如金的陈睦,惊愕之下,也终于吐出几个字。

    “是啊,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何敞道,“与咱们今日之行,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同样是事情不成,比起此前,这次先帝对他可谓明察秋毫,给予充分谅解,故才宽宥开恩。而之前那次,却几乎将他斩首示众,且诏令都已发出,王梁真是捡回了一条命。”郑异道。

    “那是为何?”田虑道。

    “建武二年春,一直不愿归附阙廷的盗寇大举进扰河北,先帝派遣大司马吴汉率大司空王梁、大将军杜茂、骑都尉马武等共同迎战,诏令军事指挥权一律归属大司马吴汉!”郑异道。

    “大司空?王梁竟做过如此之高的官职?”陈睦惊道。

    “不错!按照汉制,大司马、大司空、大司徒属于三府,乃是平等职级,分庭抗礼,但诏令大权独归大司马吴汉,自然有人就不服。”郑异道。

    “莫非就是这王梁?”井然亦问道。

    “正是!王梁早年自河北野王县起兵投奔先帝,手下部众一直听命于他。故此,他就私自调动野王军迎敌,而先帝得知后,当即让他停止调派军队,可他充耳不闻,继续擅自进军。先帝见他竟敢接连违反诏令,自是勃然大怒,立即派遣尚书宗广持符节前往军中斩杀王梁。但宗广到军中后,实在不忍心诛杀立下赫赫战功的王梁,就用囚车将他载回了京师。先帝亦是感念旧情,于是赦免了王梁,但撤掉了他的大司空之职。”郑异道。

    “确实是死里逃生,若非尚书宗广仁厚且识大体,那王梁早已身首异处,化作荒郊之土了。”何敞道。

    “适才提起这周边的几个侯,现在都是二代君侯继承了爵位?”田虑问道。

    郑异道:“除了扬虚侯,其他都是。阜成侯王梁年长一些,逝世后,其长子王禹嗣位,并任北宫朔平司马,但身体孱弱,其孙王坚石遂出任南屯司马;次子王平本任越骑校尉,但武艺稀松平常,因比武不敌伏波司马吕种,被降职在宫中担任普通卫士;安平侯盖延亦已过世,其子盖扶嗣位。盖扶之母乃是王禹与王平之妹,而在式侯案中,指认言中杀人的三个证人中就有王坚石与盖扶。”

    井然一怔,道:“此言何意?莫非你是怀疑……”

    郑异不等他把话说完,道:“无凭无据,猜测而已。”说完,又回到原先的话题,道:

    “扬虚侯马武仍然在世,其子马檀与马伯济眼下还在京中。如今,杜元已给我等当众拍过胸脯,谅不至于失约,咱们且直奔朗陵国,再去会会朔平门之变中的北宫主将郎陵侯臧信!”郑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