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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志怀霜雪

    这段时间的明帝,用“焦心毁颜”四个字形容毫不为过。

    域外,北匈奴形势风云突变;海内,各属国请战之声再次震晃阙廷。同时,筑渠工程眼看就要进入郎陵境内,臧信却以民心所向为由,一面屡屡上书请阙廷收回成命,一面将率部将耿忠的汉军拒于境外。此时,若是遣军强行征讨,不但师出无名,还会激化其他侯国对阙廷积聚已久的深层矛盾。

    若应对不当,一旦出现内战,只怕先帝披荆斩棘、历尽艰辛方创下的中兴大业就将不可避免的毁于这个一旦。

    为此,连日来他茶饭不思,变得形销骨立。

    不过,间或传来的好消息,偶尔也能给他带来些许安慰。

    北匈奴突然出现诸王夺位内讧,陷入激烈混战,大汉边境危情得以缓解,这也如同一面镜子,照得明帝更不愿对臧信的郎陵军轻易施加武力。

    赤山乌桓的大军意外被汉军歼灭,从而乌桓这个如狼似虎的部族,总算失去了咬人的獠牙,从此不再成为大汉的心腹之患。

    终于盼来了一直牵肠挂肚的关雎公主的消息。她在塞外漂泊如此之久后,又意外在渔阳现身,特别是见到她安然无恙的回到南宫之后,心中的一块巨石也总算落了地。

    只是这次出塞,她的变化实在太大,前后判若两人。从她的面容上,至今都丝毫未见到重回京师的激动与兴奋,更没有兄妹之间久别重逢的欢庆与喜悦。

    虽然艳若桃李依旧,但目光的冷峻却由表及里,令人寒至骨髓,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话语也明显减少,总是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即便见到阴太后、舞阴公主、涅阳公主以及马皇后,莫不如此,终于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他一直急于想知道在塞外这段时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变成今天的样子。

    他反复观阅了郑异昨日的那份口供,沉吟专思到凌晨,这是有生以来所读到的最为难以咀嚼与下咽的沉重文字,每个字都让他觉得饱含着苦涩与辛酸,最终又都化了痛苦,沁入了他的心扉,点燃了那里沸腾的怒气,升起了熊熊烈火。

    在出塞的短短时间内,这位自幼在皇宫中被体贴入微、宠爱备至的妹妹,竟然经历过血肉横飞的战阵、魂飞魄散的奔逃、艰难阻绝的险境、孤立无援的绝望,难怪她如此失魂落魄、惴惴不安。

    郑异,朕把妹妹托付给你,是对你的无比信任与荣幸!可你,不仅不思感恩与珍惜,更不爱慎尽勤的用心呵护,反而随意所欲的任由她跋霜涉雪,遭受风吹雨打,枯萎凋谢。

    他越想越气,终于怒不可遏,不等到天亮便紧急传出诏令,将郑异押入死牢。

    而此刻,郑异今日的新口供更是令他气炸心肺,堂堂大汉公主竟然被掠上白山去给乌桓人做了奴婢。他稳了稳心神,继续往下读,但越看他心情越沉重,眉头渐渐蹙成一团。

    祭彤越境阻击赤山乌桓,来苗竟未能及时察觉乌桓大军异动,渔阳突骑营都尉刘子产竟勾连赫甲,企图占据幽州并劫持公主……

    这中间竟有如此之多扣人心弦的诡异之事,可此时却仍未见到祭彤与来苗的军报,只是郑异的一面之词,尚难以置信。但兹事体大,刻不容缓,须当即查实。

    他突然想起了关雎,她不就是这些事情的见证者吗?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说出来。

    于是,他当即诏命关雎来云台殿觐见。

    关雎肤色愈发雪白,嘴唇更加殷红。她向明帝见过礼后,便静静的立在一旁,垂首凝视着地面。

    “御妹,这次出塞,朕知道你历尽磨难,受尽了委屈。此刻回到家了,就不用那么忧心忡忡、担惊受怕了!放心,朕再也不会让你出塞和亲了!”明帝语重心长的说道,语气中也饱含着歉意,他本以为关雎此刻不会回应,正想继续说下去,不料她却偏偏开口打断了他,道:“请问陛下!”

    “御妹请讲!”

    “在陛下心目中,郭家与阴家究竟有没有远近亲疏之分?若有,是天壤之别,还是敌我之分?”

    “御妹何处此言?这是谁给你说的?莫非是郑异?”

    “是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有没有高下或者内外之分,请陛下直接告诉我这个御妹。”

    “那朕就告诉你,在朕心中,从来就没有郭家、阴家之分!”

    “既是如此,那为何郭家的人总是遭遇不幸?”

    “此话怎讲?”

    “舞阴公主,其夫梁松被陛下下狱致死,现在孑然孤身一人;蠡懿公主遭阴枫刺杀,早已香消玉殒,而我又被陛下遣派塞外与年迈昏花的匈奴单于和亲?这次算是万幸,捡条命回来了。否则,只怕陛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吧?”

    “御妹此言差矣!舞阴公主之事,皆是因为其夫婿梁松,阴险歹毒,假公济私,多有不法,那日郑异在宣德殿审案,你也在场,亲眼所见,朕岂有分毫私心?蠡懿公主被刺,朕痛心不已,当即逼令阴枫自杀,以至于那信阳侯阴就心灰意懒,至今闭门自绝!至于你出塞之事,确实是朕有失偏颇,思虑欠妥,那郑异倒是曾一再反对让公主出塞和亲,是朕一意孤行,强令他护送你出塞。谁知他竟然如此不尽职守,朕之过也!”

    “郑异?他曾经一再反对出塞和亲?”

    “不错!”

    “可一路之上,我经常听闻别人斥责他为屈膝求和、贪生怕死、蛊惑陛下的佞臣,却从未听他辩解一句。”

    “什么?竟然有人如此说他,都是什么人?”

    “陛下此刻召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此番御妹出塞,郑异未能尽心尽责,以至于你饱受艰辛,历尽磨难,朕痛心不已。故此,朕欲严惩郑异之罪责,眼下已将他关入诏狱死牢。这两份是他的口供,且看是否属实?若有一字虚假,朕必杀他个数罪归一!”

    “郑异已被关入诏狱死牢?陛下欲杀郑异?”关雎边说边看着郑异的口供,神情异常复杂。

    “不错!朕实爱其才,又见御妹已安然归来,原来本想只是查他一个未尽职守之罪!但他若挑拨朕与御妹的手足亲情关系,此罪焉能从轻发落?朕已有意问他死罪,定斩不饶!”

    “他此刻仍在诏狱?”

    “正是!”

    “我想见他一面!”

    “你想见他?”

    “不错!我须与他当面核实一下口供中所述。然后,再给陛下确切答复。”

    “那好,朕即刻命邢馥带你前往诏狱。”

    “不用!请下诏,我独自前往就是。”

    郑异被狱卒领进诏狱内的大堂之上,虞延、邢馥等人曾在这里审讯过他。而此刻,正襟危坐于内的,却是粉面寒霜的关雎公主。

    “你等暂且退下,有事本宫自会召唤。”

    “诺!”周围宫女、吏员、狱卒尽皆退下。

    关雎道:“陛下要杀你,你可知晓?”

    郑异道:“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郑异此去事小,只怕大汉江山就此危矣!”

    关雎怒道:“整日里口口声声大汉江山,那是我们刘家的,与你何干?命都没有了,还要这江山何用?”

    郑异道:“你口中的江山,与我眼中的江山,截然不同,我眼中的江山是大汉子民!百姓们苦啊,外虏侵扰,烧杀抢掠;海内纷争,流离失所;君王失道、官吏贪腐、豪右盘剥,备受欺压,凄惨悲苦;天降大灾、旱涝交替,饥寒交迫,背井离乡!若有朝一日,国泰民安之下,百姓富足乐业,免遭外族侵扰,不被贪官豪强欺压,这才是我心中的盛世大汉!若能实现此夙愿,郑异之命算什么,只管拿去!”

    关雎道:“你心里的那个江山之中,竟一点点都没有我的位置么?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人?”

    郑异道:“你是大汉公主,是君,我是臣!”

    关雎道:“此次出塞,你我一路之上,同乘一马,同处一室,当过兄弟,装过兄妹,做过姐妹。就只差夫妻,没有扮过了!可在本宫心中,早就是伴侣了,可你,此刻你竟又回到了君臣?”

    郑异道:“那皆是形势所迫,用意在于确保公主安然回来,别无他念。请公主恕郑异无能,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关雎泣然道:“莫非你我朝夕相处,同生共死,你心中竟一点点都没有想过同我携手效仿温序、檀驰夫妇那样相伴终生么?”

    郑异道:“你是公主,我岂敢有丝毫非分之想?更何况,适合公主之人乃是温顺恭敬能够伴你左右不离半步之人,而郑异却做不到,我此生注定如天边之浮云,以天下为望,四海为家,生来死往,飘浮无萍。绝非适宜公主之人,请切勿再动此念,徒增伤悲!”

    “郑异,你实在狂傲自大,莫非真以为普天之下,除你之外,本宫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心仪之人?”

    “臣衷心祝愿公主,早知得遇知己,今生圆满。郑异感激公主青睐,但实在无法相伴,有愧,有愧!”

    说完,一揖到地,转身飘然出了大堂。

    望着郑异头也不回,坚定不移的身影淡出视野,关雎气得嘴角发青,不住颤抖,眼泪夺眶而出,良久方才缓过神来,回到南宫。

    见关雎眼睛红肿,显是哭过,明帝道:“是不是那郑异生性狂傲,竟用言语伤你?”

    关雎控制不住心中之悲,登时泪流满面,泣道:

    “适才,我问陛下关于郭、阴两家之事,绝非郑异所说。但他口供所言,请陛下派人去问祭彤、来苗二人,一切自然知晓!”

    说罢,掩面退下,踉踉跄跄走出云台殿。

    明帝见状,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知道郑异口供所言不虚,只得暂时压下,待查明来龙去脉,再做处置。

    关雎刚离开诏狱不久,井然便带着班超来到诏狱,秘密面见郑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