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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雨时会友

    当晚定鼎轩内,苏仪与荆采对饮。

    “目前看,郑异这次来沂国,就是孤身一人,他既明知道你在这里,竟还敢独闯王城这个龙潭虎穴,难道就不怕有来无回么?”荆采问道。

    “此人奇伟秀出,进退有据。今日在沂王宫中,略施小计,不知不觉中,就挑得你与龙舒侯、王康相互攻讦,然后不动声色,暗中观察。想必此刻,对沂国之事,已摸出了些许眉目。”苏仪道。

    “我岂能不知,所以才将计就计,造成错觉,引他上钩。”荆采笑道,“我观他今日有些措手不及,完全没有预料到你竟会主动露面。”

    “话虽然如此,但他很快就稳住心神,依旧淡定自如,从容不迫,章法丝毫不乱,虽然年纪轻轻,却着实是一个罕见的劲敌。”苏仪道。

    “他虽然质重渊懿,但此刻既已自投罗网,即使再强劲百倍,又能耐我何,到头来还不是束手就擒?沂王将他安排至鹿鸣轩更是一步高棋,就此将其与外界联系隔断,杜门自绝之下,郑异纵然便有三头六臂,也无处施展其能,从此就是泯然众人矣!”荆采笑道。

    “对此事,我也感到疑惑。他何以如此有恃无恐,或许已猜得我等此时不敢加害于他?”苏仪道。

    “这如何可能,他怎会知晓蛟龙出海之计?”荆采道。

    “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日当沂王问及臧信与济王为何直面争执,以至于被监禁时,他本可径直说出原因,引得沂王对我的猜忌,但却故意假推不知,而且回答得甚为巧妙,滴水不漏,既搪塞了沂王,却又没有欺骗他半字!而且还望我一眼,示意他知道其中情由,显得诡异难测。”苏仪道。

    “是啊,他若真是说出,那还倒是非常麻烦,弄不好你我就都成了臧信第二,前功尽毁。我当时着实捏了一把冷汗!”荆采道。

    “那倒也不尽然!即使沂王知道其中缘由,我亦早已想好说辞与对策,必会劝得他回心转意,与我等同舟共济。”苏仪道,“此时想来,郑异此举,很可能是在借机向我暗示,当下彼此处境都很微妙,斗而不破,点到为止,才能共存,不至于同归于尽。”

    “此话怎讲?”

    “济王谋叛,已震惊阙廷。目前,阙廷大军进入郎陵、济国境内护渠已成定局,只是时间早晚之事。而沂国乃是最后一段,决定整个工程的最终成败,陛下肯定不会置身事外,必然加以密切关注。所以,郑异方敢独自前来一探虚实,耿忠大军尾随其后。若郑异出现闪失,引致阙廷大军压境,那么沂王就不会像济王那么幸运了,国除爵废的下场是不可避免的,而汴渠则依然会风雨无阻,如愿竣工,或许还因为没有沂王的干预,反而更加便利。”苏仪道,“但王师远征,大动干戈,劳民伤财,毕竟是天怒人怨、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故此,反向观之,无论是阙廷,还是郑异,都不希望沂国反叛,还是期望以和为贵,让汴渠顺利竣工,既往皆可以不咎,这便是郑异此举所传递的用意所在。”

    “也就是说,他若遇险,沂王罪责难逃,则耿忠大军跟进讨伐,沂国也随之不复存在;他若安然无恙,则耿忠按兵不动,汴渠如愿完工,双方彼此相安无事。”荆采道。

    “不错!只不过,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不妨暂时可以如其所愿,和谐共生。但只要等到汴渠修进沂国境内,一发不可收拾,骑虎难下之时,一切可就由不得他了,更由不得他背后的那位陛下了!”苏仪笑了一笑,随即收起笑容,道:

    “郑异所居鹿鸣轩的周围都布置上你的人了吧?”

    “布置了一些,而且沂王也派了许多卫士守在院外。”

    “沂王的卫士靠不住,若是派遣卫羽之流,不仅是形同虚设,而且还适得其反!你须得立刻加派人手,除了沂王亲自召见,否则不能让他走出鹿鸣轩半步,对待来访之人,更是要宽进严出。当初在济国王城,就是一着不慎,被他施展伎俩走脱,反而设法制住了济王。所以,切莫再让他向外发出一条指令,弄得满盘皆输。而且,进去找他的人,必须查明身份,否则绝不能轻易离开。”

    荆采道:“此刻,我也明白为什么他敢于独自一人前来沂国王城了!他多少知道一些这里的情况,多带人来反而无益,索性不如孤注一掷,与你正面交锋。胜,则一路顺风,水到渠成;败,则不惜以命作书,通知阙廷派遣大军一举荡平沂国境内的障碍,再建汴渠最后之功。所以,无论胜与败,这汴渠,阙廷都已是志在必得,势必功成!”

    “有留死一尺,无北行一寸!如今,你总算明白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了吧?”苏仪淡淡的道,“勇者不逃死,智者不重困,固不为明朝惜垂尽之命。他舍内的奴仆全部要选派你手中的精明强干之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要随时知道!”

    沂王没有夸大其词,鹿鸣轩内典雅别致,静谧清幽,前院有长廊、青竹、杨柳、曲径,后院有花园、绿湖、亭台、长桥,中间则厅堂、楼阁。

    第一位前来登门拜访的客人,就是苏仪,而且当时外面还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天地之间一片如洗,风烟俱净。

    他将蓑衣、斗笠递给随从后,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抬步入内,笑道:“不速之客,贸然上门,没有惊着郑司马吧?”

    “昨晚书房夜深,有雨敲窗,忽想起白天在沂王宫中巧遇苏先生,自以为如伯牙、钟期之相得,若能煮酒对饮,倾心畅谈,实乃人生一大幸事。”郑异笑着迎上前去,说道。

    “郑司马诚不欺我也!”苏仪指着条案上正在冒着热气的酒具,笑道:“竟早已煮酒相候,莫非竟已算得我今日必来登门叨扰?”

    郑异道:“晴日读书,雨时会友!而此刻正值雨时,岂能没有贵客登门?”说完,倒满两觥酒,递与苏仪一觥,接着道:

    “先生在京师之时,我在成都陪伴父亲;我回到京师之时,先生却又已去了沂国;你我终在济王宫中相遇之时,先生避而不见,却又是一明一暗;后来本可在渔阳巧逢,可惜先生先我而去,遂成一前一后;如今到得此间,先生方以真容相见。好在你我都是豁达大度之人,纵有相隔之久,也不会徒生嫌隙之巨!”

    苏仪道:“郑司马在济国王城之时,何以知晓苏某也在济王宫中?”

    郑异笑道:“那济王时而话藏机锋,敏锐异常,时而吞吞吐吐,愚钝鲁直,经常一日之内判若两人,背后显然有高人指点,而此人不是先生,又是何人?只是不知,当初在济国王城时,先生躲躲闪闪,刻意回避郑某,此时到了沂国王城,却又何以主动相见?”

    苏仪笑道:“不想再回避郑司马了!躲了大半个华夏,最终郑司马还是追到了此间,找上门来。我辅佐沂王多年,也算这里的半个主人,实在无处可藏了!”

    “既然如此,不如你我效仿庄周知遇惠施,以诚相见。实不相瞒,数年来,关于先生所行之事,我经常昼思夜虑,自以为已把来龙去脉理出了大概,但细节之处,仍有些许疑问。不知先生可否当面赐教,以证实郑某所断是否准确?”

    苏仪道:“既是知遇,坦诚最为重要。但苏某所行之事,荒诞不经,不足为道。然而,却不料郑司马竟为此精研数年,实在令我错愕。既然如此,郑司马就把你的推演思路尽数说出来,如有偏差之处,苏某便当场摇头;但推演疏漏或错误之处,苏某便不再做声。不知如此回应,可能令郑司马满意?”

    “苏先生如此坦荡爽快,倒是再次出乎郑某所料。”

    “上一次出乎预料是昨日在沂王宫中意外见到我吧?”苏仪笑道。

    “正是!”郑异道,当下也不再客气,径直问道:

    “苏先生应东海王之邀到北宫,乃是另有所图,有备而来,在京师潜心精研阙廷与南北宫多年后,见已经知己知彼且羽翼丰满,觉得胸有成竹,便决定出手。而这一出手,就是宫闱之变的惊天大案!”

    苏仪泯了一口酒,含笑不语。

    郑异继续道:“第一件,刺王杀驾!借助信阳侯阴就追究洛阳令虞延执法其子阴枫强抢民女之事,欲潜入南宫刺杀先帝,不料在进门之际,却意外被信阳侯搜出凶器角端弓,只可惜当时阴侯不识得此物,竟当场将你放走!”

    “你是何以知晓此事?”

    “阴侯拿到角端弓后始终不明其用途,京师名士井然便要将过来,让我辨识。我虽然怀疑此物便是角端弓,但并无把握。适逢回安陵收集梁松一案的人证与物证,见到马援之侄马严。他曾见过角端弓,当场便一口断定此物便是角端弓!故此,言中的大名便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郑异道。

    “原来是这样!当时,也怪我有些浮躁,突发奇想,大汉中兴,缘于先帝,若将其射杀,中兴岂能持续?事后观之,真是大错特错。”苏仪叹道。

    “先生有何感悟?竟自认有错?”

    “大汉中兴,表面上是先帝之功,实乃是人心之所向。故此,人才辈出,良将无数。无论是东州旧臣,还是西州名士,这都是大汉中兴之根基。即便射杀先帝一人,无异折去树杈之上一枝而已,又焉能撼动大汉半分?”苏仪道。

    “莫非如今先生已找到撼动大汉之法?”郑异问道。

    苏仪微笑不答。

    “先生此举,无异于朝露之行,而思传世之功;行蚍蜉撼树之事,必然事败身危,还请三思。”郑异劝道。

    “人不畏死,不可惧以罪。人不乐生,不可劝以善。郑司马就不必再这上面徒费口舌了吧?”苏仪面露不以为然之色,接着问道:

    “那第二件呢,是什么事?”

    郑异道:“第二件,式侯案!先生见不但未能刺杀先帝,而且还把护身的角端弓丢在了南宫,早晚必将事发,所以萌生撤离之意。但又不甘心就此一无所获的空手而归,于是便研精致思,策划出一起更为波诡云谲的惊天大案,其目的有三。其一是利用诸子并壮之际,激化当年更换太子引起的北宫与南宫诸王之间的矛盾,燃起郭、阴两大太后家族根深蒂固的积怨;其二,暗中分化京师汉军,令诸位将领不和,引发南宫、北宫两军内讧;其三,算得先帝必然怒忿,遣诸王、侯归国,这样先生便有机可乘,潜入各属国,挑唆国主们与阙廷分庭抗礼。”

    苏仪笑道:“替郑司马补上一句:用心何其险恶!那如何做才能达到此目的呢?”

    “把握时机最为重要。先生当时具备了两个机会:其一是更始帝与恭候的陈年旧怨,其子寿光候刘鲤多年来昼思夜想之事便是刺杀式侯刘恭,为父报仇,见苏先生才智过人,正是梦寐以求的最佳求助之人。于是,便以实情相告,恳求先生出手!第二个时机,则是当时正值郭太后驾薨,北宫诸子悲痛欲绝,而刘鲤又与济王素来交好,如能将此祸水引往北宫,就不愁火势冲不上天庭!”郑异道。

    “京师之中,身怀绝技的门客甚多,那刘鲤何以会找到苏某呢?”苏仪问道。

    “当时,伏波军如日中天,在京师汉军中早已引起众怒。而伏波司马吕种在北宫演武场上连胜三阵,意气风发,更是令在场众将义愤填膺。先生此时出手恰到好处,当场挫败吕种,既展示了自己的上乘武功,又为京师汉将们出了一口恶气,瞬间便深得众望。那寿光候刘鲤也一直在场观战,为父报仇之事,不恳请先生还能去找谁?”郑异道。

    “那苏某又应当如何行事?”苏仪笑道。

    “先生既已表露出同情之意,岂有不出手之理?只是过程之精巧,却是刘鲤所远不能想象。尤其是先生根本不需自己亲自出手,而是始终身在北宫之中,陪同诸王子一起,静坐在郭太后灵柩之前,刻意形影不离。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证人自是充足且皆为显贵,何人还能有半分疑心?”郑异道。

    “那日,我确实就在北宫的东海王府中,不曾出宫半步。”苏仪道。

    “苏先生所言极是!然而,不可思议的事却发生了,竟然就有人找上门来,信誓旦旦的说苏先生出了北宫,前往式侯府,用角端弓刺杀了刘恭,并也有证人,而且还不止一位!有人看见苏先生闯进式侯府,有人看见苏先生冲出式侯府,有人看见苏先生进了北宫,有人验过式侯伤势,确是被角端弓所杀……这些人都是京师禁军中深得先帝信任的将佐。”

    “这些人莫非都在为苏某做伪证?”苏仪道。

    “先生既然说出来了,我也就不再怀疑自己的推断了。这些所谓证人中,有刻意做伪证的,也有被刻意蒙蔽的,当然凶手另有其人,而且还故意用角端弓刺杀了恭候,然后奔往北宫。这样,先生炮制的‘嫁祸’给自己的相关证据就都完备了,案情也就顺利成章的引起了轩然大波!”

    “郑司马何以联想到此层,不觉得很荒诞不经么?”苏仪笑道。

    “起初我也是觉得过于离奇,否定过自己多次。然而,若顺着常理,翻来覆去,却总不得其要领,不知其所以然,更别说再拿出相关证据。唯有这个设想,倒是能说得通,但委实又匪夷所思!”

    “那第三件又是什么?”

    “且慢,第二件尚有一处疑问。此案之所以故意露出角端弓,就是要有意引起悬念,虚张声势,以激怒先帝,从而令其严惩所有当事之人。因为当年讨伐成都公孙述的大将岑彭与来歙先后死于角端弓之下,所以先帝闻听之后,焉能不动雷霆之怒?当即捕杀北宫的宾客,令诸王归国,足见这角端弓所起到的作用是何等的举足轻重?其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腥风血雨!不过,当时,先生的角端弓已被信阳侯搜去,不在身边,而这刺杀式侯所用的角端弓显然是另外一个,不知其主人是谁?先生可否告知?”

    “此刻,我想知道关于第三件,郑司马知道多少,且说出来。否则再过一会儿,若苏某兴致一过,或许一件都不想听下去了!”

    郑异微微一笑,道:“这第三件,就是朔平门外南、北宫禁军交兵一案。”

    “朔平门外两军交兵时,我尚在北宫之内,不离诸王左右,与之有何干系?”苏仪奇道。

    “起初,我也这样认为!但是从结果看,其影响一直至今,比如前几日的耿忠、臧信与济王的郎陵之战,简直与朔平门交兵时的情况如出一辙。故此,才反思了当初夜审梁松之时,他所提到的一个不引人瞩目的细节,当时他确实曾下令向朔平门下的北宫军施射,但在他开口之前,似乎已经有人松弦发出,从而触发一片箭雨跟着射入南宫军阵中,也就是说,事实上是有人施射在前,而梁松发令于后。既然先生策划的式侯案此刻已不再荒诞不经,那么把朔平门之变列入先生所谋划的第三件大案也就算不上匪夷所思了!至于究竟施射之人是谁,先生当下自是不便说出来的。故此,问了也是白问。但我要说的是,梁松率军进入北宫中,突然找不见先生,我原以为是有人放先生出去,但后来思之,绝无此可能。即便先生在南宫、北宫两军中都有内应,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先生送出被围得风雨不透的北宫,所谓找到先生的一套衣衫,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然而,当时究竟先生如何从北宫逃脱,实不相瞒,郑异至今尚未思得确切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