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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虽然,从来没有人能亲眼见到过,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所掀起的微风,究竟是否真的能在太平洋上掀起一场惊天的风暴,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在公元534年,渤海郡城枝头的这只寒鸦眼中所看到的一幕,却真真切切的揭开了一个时代的序幕。

    仿佛是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在一夕之间爆发,在此后短短的数十年间,围绕着那个人,无数的诡异谜团和惨烈的悲情故事开始交织上演,是那样的惊心动魄,却又那样的扑簌迷离……

    此时,这只寒鸦正歪着它的小脑袋,好奇的打量着远处城门外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它不明白:这么冷的天,这群人类为什么要聚集在这里?却又像一根根木桩一样站着一语不发?

    它只能模糊的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肃杀与萧索。

    这一天,是大魏永熙三年正月十七,新年刚过。

    浓厚的阴云依然遮蔽着天空,天地间尽是一片阴冷的颜色。北地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刮得人脸上生疼。

    渤海郡城西城的城墙上,红黑双色的魏旗如林而立,无数的旗面正在风中拼命的挣扎、拍打着。

    城墙根下,一个临时搭起的巨大木台上,数十名被五花大绑的白衣人犯正跪列成三行,每个人的身后都站着一名身着黑衣、体型彪悍的刽子手。

    在这些人的前方,靠近木台的边沿处,一名身着淡青色官袍的文吏,正站在台上,手展白卷,用冰冷的声调对着台下数百名神情麻木、衣衫褴褛的百姓高声诵读着:“兹有乱民许有三、王黑子、王余氏、古胜等三十一人,枉顾国法,聚众持械,强闯郡城,欲夺门杀官,意图谋反,罪大恶极……”

    “太守,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那文吏还在念着,在他后方墙根处的监斩晾篷下,有一名身着正六品绿色官袍的中年官员却是坐不住了。

    他从椅子中微微欠起身,挤出一个脸媚的笑容,凑近身侧一名红袍青年官员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太守,这个……依本朝律,处决人犯,需呈报洛阳,经刑部勘核方可;若人犯家眷不服,则还须上呈中书,待陛下朱批……咱们这自己就定……”

    “你怕什么?”一个懒洋洋却又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别忘了咱们是做的谁的官?!洛阳?哼!实话告诉你,这些人头,本官还就杀是给洛阳看的!”

    说话的,正是那名青年官员,这人年约二十余岁,头戴品冠,玉面浓眉,朗目皓齿,若不是此时他慵懒的话语中那浓烈的杀机和双眸中那令人心悸的冰冷眼神,倒还真是一副读书人的温润模样。

    “喏,喏!”那绿袍官员被他斜眼一扫,顿感心下一寒,不由缩了缩脖子,脸上讨好的讪笑更浓了,一边连声点头应诺,一边赶紧将身子又重新缩回到了自己的椅子里。

    “……兹上罪状,罪人皆供认不讳!经本府勘理无误,依律:判许有三等三十一罪民,斩立决!于今日五时三刻,行刑——!”

    随着青衫文吏诵读刑文的声音落下,刑台之下拱卫成数圈的府兵同时重重将手中长枪的枪柄往地上一顿,发出了一声巨大而沉闷的轰响。

    只是,这一声本应引来周围百姓一片惊呼的宣威,此刻却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现场没有半点声息,只有城墙上那一面面的魏旗,兀自在寒风中拍得“啪啪”作响,如催魂的乱鼓捶击。

    现场久久鸦雀无声。

    三十一名人犯,一个个神情呆滞,被绑缚着一排排跪坐在台上,有些人的喉头剧烈耸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好像只是紧张惶恐中的下意识反应,发不出半点声响。

    而台下被官兵们驱赶着前来观刑的数百张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脸上,除了病态的面黄肌瘦外,便只剩下了麻木与漠然,他们眼神空洞的仰头望着木台方向,仿佛无人在意眼前这即将到来的生死与殷红。

    台上、台下的人们,就这样各自在寒风中呆立着,只等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青衫文吏微微皱起了眉,抬头看了看天色,又转回头,以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监斩晾篷下那位年轻的太守大人,见对方悠然的端起了面前的茶盏,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台下高声喝道:“时辰已到——”

    “草民不服——不服啊——!”

    刑台上一名穿着浸血白衣的瘦削汉子,此时终于是昂头朝天,发出了一声仿佛压抑了很久的凄厉嘶吼。

    “大胆刁民!死到临头还敢喧吠?!”

    那青衫文吏被这吼声吓了一跳,忙厉声喝斥。

    “皇天在上!我等冤枉——!”

    “狗官!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那白衣瘦削汉子好似开了个头,刑台之上数十名死囚此时竟似突然回过神来,纷纷扯着嗓子喊叫了起来,有痛哭的,有怒骂的,个个尽皆喊冤。尽管这些人已被刽子手们按跪在台上,此时却都在拼命扭动挣扎着身子,不顾一切的嘶吼、哀号着。

    “反了!反了!快,快!让他们闭嘴!”那青衫文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不轻,极是惶恐的飞快朝监斩篷方向扫了一眼,握着白卷的手在空中连连摆动,嘴里高声呼喝着,刑台四角的侍卫兵士闻言赶紧上来制止。

    在这些人犯身后,手捧断头刀的刽子手们显然也没料到行刑时还会闹这么一出,错愕了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纷纷连踢带踹的抡起手中鬼头大刀的刀背,用力的朝脚下不安分的死囚们背上砸去。

    “都给本官闭嘴!”

    随着一声暴喝,监斩篷下的那位年轻太守霍然而起,一抖身上绯袍,满面怒容的带着一众属官走到了行刑区。

    “哗啦”一声,他用力将手中的茶盏掷在木台上砸得粉碎,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众死囚厉声喝斥:“嚎什么?!冤吗?!尔等从济州流窜至此,除夕之夜,不服管教、聚众持械、殴打府军、冲击郡城!形同谋反,不该杀?!”

    “大人!大人啊——俺们不敢造反!不敢造反啊!俺们只是想进城讨口吃食,年三十的,俺的老娘在城外就要饿死了——呜呜……俺只是想进去给俺娘要口吃的……呜呜……”

    那带头发声的白衣瘦削汉子,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拼命跪在地上朝着年轻太守叩头,额头重重的砸在木台上,发出刺耳的“咚咚”声。

    “古胜!都要死了!你狗日的有点骨气行不行?!求这些朝廷的狗官有个鸟用!不如痛快骂上几句,来世再做个好汉!”不远处一个五大三粗的络腮中年男子,脖子上的青筋扯起老高,圆瞪双眼冲着瘦削汉子怒吼。

    这时,又有一个待行刑的妇人,泪流满面的嘶声哭诉道:“求求青天大老爷明鉴!不是俺们自己要来渤海的呀。俺们济州老家遭了灾,只是想出来讨口吃食,可沿路府衙的官爷们都说让俺们来这渤海求活,他们说这里有粮。是朝廷让俺们来的啊!大老爷您看看,俺们都是普通人,不是反贼啊!可俺们来了快半个月,府兵都不让进城,将俺们堵在这西门外,也没人给发粮。大老爷慈悲,求求您去看看,城外连草根都啃没了,天天都有人饿死!俺的大娃才三岁呀!就……就饿死在俺怀里!啊……呜呜……大老爷啊!俺们想着年三十,城里的人为图个吉利,兴许会赏给俺们一口吃的,有人带头说进城去,俺和浑家跟着就来了。可守门的还是不让进,俺们也不知道怎么的,前面的人就闹了起来,可俺们那时想走也走不了,身边都是人,人挤着人,不明不白的就被抓了来。俺一个妇道人家,俺浑家腿又有残疾,俺们是什么都没做呀!真的什么都没做呀!求求大老爷开恩,放俺们一条生路吧!”那妇人前言不搭后语的哭嚎着。

    “住口!”年轻太守扫了一眼台下已经开始有些骚动的人群,眉头微皱,又看向台上一众死囚,双目中迸射出两道厉芒,抬手点指着那妇人和她周围的几名人犯,沉声怒喝:“尔等刁民!巧舌如簧!且不说尔等济州遭灾,与我渤海何干?单说这渤海府城,这是怎个所在?尔等可知晓?这可是当今我大魏的再造勋臣、渤海王、正一品柱国大丞相的封地!王妃、公子尽在城中,便是天子来此,也要下马入城!谁给尔等的狗胆?!竟敢在除夕佳夜冲击城门,惊扰王府?尔等可知这是什么罪过?!便是凌迟三日、诛尔等万次,亦不为过!混帐东西!大过年的给本官添堵!本官今日只砍尔等的狗头,已经是法外开恩,若是当真惊扰了城中贵人,本官定夷了尔等的九族!”

    “狗官!你这行的是哪家的法?我大魏何时可以不教而诛?!”此时那被几名刽子手摁跪在地上的络腮中年汉子暴怒了,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努力抬起头瞪着那青年太守大声怒喝。

    可那青年太守却已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转身面对着台下观刑的数百褴褛之人,高声喝道:“本官也奉劝尔等流民!回去转告各自乡里,速速去离渤海,勿在此地盘旋,朝廷的平乱大军不日就至,若是等那些边军骁骑到了,可不会像本官这样好说话!说不好朝夕之间,便是要赤地千里!白骨盈野!”

    “斩!”

    青年太守言毕,猛的一挥大袖,厉喝了一声,便大步走回了监斩篷。

    转瞬,寒光纷飞,三十一颗人头“骨碌碌”落地,台上血雨满天。

    ……

    此时,在离刑场不远处的官道旁,一座由竹条和茅草搭起的简易茶亭内,一只手背生满浓黑汗毛的大手,稳稳的将一个已被一口喝干的茶碗扔在了破木桌上,然后从手心滑出了两枚铜板放在碗旁。戴在中指上的一枚充满异域风格的硕大宝石金戒指,格外的引人注目。

    接着,那只大手重重在桌上一拍,手的主人便从桌旁的胡凳上借势站起,几个壮硕的身影也随着他的背影快步向着东城城门方向而去,这些人个个身材高大,全身都笼在黑袍里,看衣着并不似中土人士。

    “呸!他娘的!又是这些脆钱!”

    茶亭卖茶的老汉,佝偻着背走过来收拾桌面,顺手拾起桌上的那两枚铜板,只入手一掂便连呼“晦气!”,有些嫌弃的将这两枚略显粗糙的铜板随手扔进了亭内桌案上的一个竹簸箕里。

    “来碗茶!”这时,一个路过的汉子在亭外喊了一嗓子,老汉赶忙应了声,又拎着茶壶和陶碗出去招待了。

    只是,他却没注意到,就在他转身之际,却从茶亭竹墙的缝隙里,轻轻探进来一根纤细的枯枝,悄无声息的伸向了那老汉装铜钱的竹簸箕,枝头也不知粘着一团是什么的白色东西,只在老汉刚扔进去的那枚粗制铜钱上轻轻一点,铜钱便被牢牢粘在了枝上,然后飞快的被抽出了竹墙。

    随即,亭外一个灰白色的身影如幽灵般的飞快远去,这身影脚下的一双鞋倒是有些别致:那是一双道士们常穿的圆头阔底麻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