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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怀朔往事

    “乐儿!”

    此时,娄王妃已进了屋,点着了灯,坐在平日里南山先生诵读经典时常坐的那张大椅里,面对着高洋低叱一声,神情严肃。

    此时,回过神来的高洋才发现,母亲此刻的神态,与往日大不相同,不但让他觉得有些紧张,甚至还有一丝压迫感。

    他抬起头,用略带委屈和埋怨的语气对娄王妃低唤了声:“娘……”

    娄王妃微一抬手止住了他,一双美目中满是警告,只是冷冷的道:“城外的事,娘知道;但是你,无须知道。”

    “娘,乐儿明年就十岁了!可以为阿爷和娘分忧了。”高洋急道。

    “胡说!”娄王妃少有的板起面孔斥责道:“庙堂之上,天下之事,自有你爷兄和叔伯做主;渤海一城,纵横百里,自有高禾这个太守在衙;而这座渤海王府,娘也还管得过来!何时轮到你一个稚童指手划脚?!”娄王妃语气渐渐严厉:“你现在才多大一点儿?每天快乐的生活,多读圣贤经典,才是你应该做的!外面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你无须理会,也根本就不该知道!”

    “这么说,方才先生所言,都是真的了?!”高洋的眼中也渐渐有了一丝火气,他倔强的昂起头看向母亲,大声抗争道:“娘总说圣贤经典,这圣贤经典有什么用?!能让这城外饥民饱腹吗?难道阿爷和兄长不知圣贤经典吗?可他们却在逼民食子!难道陛下不知圣贤经典吗?可他不一样成了先生和百姓眼中的祸乱根源!?”

    “放肆!”娄王妃气得猛的一拍桌子,满面胀红,指着高洋斥道:“你爷兄和陛下,岂是你能置喙的?!”说罢,又一抬手,欲狠狠教训这个逆子,可巴掌举到半空,终是没有落下。

    高洋突然咧嘴笑了,梗着脖子将小脸仰起了些,带着几分不愤的悲凉:“孩儿不懂什么朝堂天下!孩儿只知,那半截指骨刚才就握在孩儿手中,那孩子怕也只与刚出生的小弟一般年纪,却就在这城外,被亲生父母送于他人口中为食!若果真如先生所言,这样的事情还不止一处,那么此时此刻,这城外便就是书中所写的修罗地狱了!可同样身为人母,娘却还在这里和孩儿讨论什么圣贤经典?!”

    说到这里,泪水终于从高洋眼中涌出。

    虽是童音,却声震人心。

    娄王妃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满面泪痕的孩子: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却高昂着脑袋,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

    她好似第一次看清自己这个只有八岁的次子一般,凝视了良久,薄唇颤动了几下,想呵斥两句,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她起身走到高洋身边,伸出温暖的手臂,将儿子轻揽入怀,声音轻缓,却也透着几分无奈:“你以为,娘能有什么办法?你阿爷又能有什么办法?这世道已是如此,天下流民万千,就算是咱们娘俩把这王府拆了,又能救得了几人?要怪,就只能怪这天下人,生不逢时罢了!”

    “那就拆了这天!砸了这地!重造一个不让孩子被吃的世道!”高洋在母亲怀里,流着泪,有些任性的号淘道。

    娄王妃身子一僵,缓缓低下头,目光复杂的看着怀中的这个次子,良久,才伸手替他拭去小脸上的泪水,用略带着些嗔怪的语气缓缓道:“你是要拆了咱自家的天?砸了自家的地?让你爷娘兄弟和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都去饿死?净说些浑话!唉,你记住了,此次济州灾变,非你阿爷之过,亦非陛下之过,实是国策之失。乐儿,你可知以我大魏幅圆之阔,天下有多少个济州?又有多少饥民?我魏境之内多少大族?又有多少豪强?咱们管得过来吗?”

    说罢,娄王妃哀叹一声,看向门外雪地的目光有些游移,像似喃喃自语的道:“乐儿长大了,娘高兴。娘又何尝不能明白你的心情?你知道吗?娘与你阿爷,自小都是在北地边塞长大的,比今日城外更可怕的炼狱般的日子,我们却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言及于此,似乎又想起了过往,娄王妃的眸底滑过了一丝悲伤,她想了想,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低头柔声对怀中的儿子道:“也罢,娘今日便和你讲讲,娘与你阿爷当年亲身经历过的那个地狱”。

    望着门外的漫天飞雪,娄王妃的眼神有些空洞,下意识的用身上的大氅裹紧了高洋,声音也有些飘乎了:“这事一晃都过去十五年了,现在想起来,娘心里仍然是痛得厉害。

    “乐儿啊,你知道北地有一个叫怀朔的边塞小城吗?呵,那里就是娘和你阿爷出生的地方。在娘少时的记忆里,那里曾经是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原,是蓝天白云下的羊马成群,是温暖如煦日般的亲族邻里……那里,连空气中都带着雨后泥土的清香;娘和你阿爷,时常在城外的草原纵马,也在城里的街市逐闹;对了,那里的夜晚可美了,特别是站在城墙上,能看到月光如华,繁灯点点;娘那时最喜欢陪着你阿爷去城楼,围坐在薪火旁,一边看那满天的星辰,闪啊闪啊,一边看着你阿爷和司马叔他们几个喝酒笑闹……那是娘记忆里,最美的一段时光。可是你能想象吗?如今娘只要一听到怀朔,眼前浮起的,却只有残垣破壁和肆虐的蛮族,只有如野兽一般的恶人、恶行,还有那永远无法熄灭的熊熊烈焰!

    “这一切都是在你大兄刚出生的那年改变的。那年,也不知怎的,边塞六镇20万乱兵突然就反了,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抢抓男丁,娘和你阿爷的家乡,也是遍地狼烟。曾经的千里良田成了荒地,曾经热络熟悉的镇中邻里,也逃的逃、亡的亡。那段日子,我们根本不敢走出家门,镇里乱兵四处劫掠,见人就杀,见粮帛就抢。你外翁祖想带着全家逃难,可尔朱荣那个天杀的,又带着几十万的朝廷大军封锁了南下的路,大家连逃命的活路都没有。

    “土地荒了,没了吃食,满地都是乱兵,还有匪徒趁机劫掠,只过了两三个月的光景,北地五州四十县从开始的哭声震天,到后来开始整寨整寨的不见人烟。许多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的饥民,甚至只为争抢一条从土里刨出来的小虫,就像野兽般撕打成一团。在那个刮地三尺的年代,大人都饿得走不动,哪家还有奶水和细粮喂养孩子?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在自己的怀里。

    “反正左右都是个死,于是最后,还不会说话的婴孩便成了饥民口中的食物啊。

    “有孩子的人家,不忍心吃自家的,就与别家换着吃;换完了,饿急了,就又去抢别家的孩子吃……

    “只半年光景,北地边塞便已是千里不闻童声!

    “娘就亲眼见过,饥饿是怎生将一个谦谦君子活活变成了人间厉鬼的……”

    讲到这里,娄王妃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经历,在明暗不定的灯火映照下,一张美丽的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