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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国之硕鼠

    “太尉……时势已是这般,朕……哼,朕还有何可慎的!”

    再开口时,元修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怆然。

    顿了顿,才复又语重心长的对尉迟度道:“起来吧——卿乃三朝砥柱,江山社稷还要多多倚仗于卿。卿是朕依重之人,朕于卿,无可隐瞒,方才尽舒胸意,卿勿怪勿忧。朕是不想再过这般屈辱的日子了!朕知道卿的意思,还想再整武调度两年,可晋阳那边,已不容朕再等下去了!有件事,恐怕卿还不知晓吧。前日,廷尉府探子来报,高贼的数万殷州军,已经南下,怕就在这两日便会进抵渤海驱赶那些济州难民来京。一旦等那十余万的饥民进了京,朕就是被他架在了火上!若朕将这京城的存粮都赈了,便数年再也无力讨逆,可既便如此,京城百万担粮,又能供十几万张嘴吃几月?如若不救,饥民在京城闹起事来,朕便从此失了天下民心!若那时,他再调河北、山东积粮放赈,这天下人心便尽归了他高家!太尉!你可明白朕的苦衷?!”

    说到此处,元修竟已是语带哽咽,情急之下,“呯!”的一掌,恨恨击在桌案上,震得碟盏乱颤。

    阶下的尉迟度默默听着天子的话,俯身抬头,有些失神的看着元修面前凌乱的龙案,依然无言以对。他深知,陛下所言,均是实情。

    抬眼看了看龙袍已有些凌乱的年轻天子,这位在大魏宦海浮沉了数十载的老太尉眼中,浮现起了一丝心痛。

    在他心中,与此前被尔朱氏乱军杀死的先帝相比,这位今上倒也勉强能被称为是雄主了,虽是由高丞相一手扶立,却不愿就此当个逍遥傀儡,一心只想着中兴大魏,重固皇权。

    他登基不到两年,先是用尽手段,收拢了南道诸州贵族及元氏旧党之心;后为麻痹高氏,又迎娶了高贼长女为后;清明吏治、改革军制、选任贤达……几乎做了一个明君应做的一切。

    只是……现今的高氏幕府人才济济,帐下兵精将锐,天下的聪明人和能打的人,绝大多数都被高欢那狗贼笼络到了手中,依靠着这些助力,他牢牢把控着东、北、中三道六十余万百战雄兵和大魏的经济命脉,让天子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如此的无力与可笑。

    一念及此,老太尉白眉一挑,深吸了一口气,默然一声长叹,暗自摇头恨恨想到:与这位新帝的励精图治比起来,其他的元氏皇族和那些八姓贵人的后代们,当真都该去自尽!想当初,为祸天下近十年的六镇之乱刚刚结束,南道的这些皇亲贵戚们,不是想着如何去收拾祖宗江山,而是纷纷趁机大肆兼并良田。为了“合法”的占有土地,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假土匪之名,在秋收之时纵火焚田,让百姓无粮过冬,被迫卖身为奴,将百万亩肥田硬生生变成无主荒地,然后再“合法”圈占!今年的济州灾变,除了水患,人祸同样是根源!而当地官史,不是出身这些世家豪门,便是早与他们沆瀣一体!社稷危难之时,这些勋贵豪门个个鼠目寸光,不思体国报效,却如堤蚁硕鼠般疯狂噬咬着大魏的根基!

    凭心而论,那济州刘氏、崔氏等五族及大小四十九名官史,着实个个当诛!

    想到这里,老太尉不禁满口钢牙咬碎,一双虎目恨意然然。

    “国事艰难啊……”良久,这位已年近八旬的老太尉,不禁怆然神伤,对时局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无力感。

    “太尉?!”

    御座上的元修,见尉迟度有些神思恍惚,语有不满的唤道。

    “嗯?哦!陛下恕罪——!”

    老太尉回过神来,语气有些萧索的道:“陛下实乃我大魏百年不遇的中兴之主,臣能在垂暮之年得以追随陛下,虽肝脑涂地,亦有何惧!”。

    “是吗?不知太尉方才在想些什么,竟是如此出神?”

    见尉迟度表了忠心,元修面上的神色好看了些。

    “陛下,老臣是心疼陛下啊”。

    尉迟度看着阶上的年轻皇帝,眼中竟有了泪光。

    他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此次老臣奉旨筹饷,亲眼得见了南道诸州贵戚们过着何等样奢靡的生活,简直……简直比陛下过得还要好。可当老臣提出共慷国难之时,却无一人愿为江山社稷实心捐资。更有甚者,竟只认捐二百余贯,令老臣……令老臣自觉状如乞丐——!不瞒陛下,老臣耗时四月,游说了百余家我鲜卑勋贵,才仅仅筹得饷银四万贯……”

    说到此处,尉迟度已是语有哽咽,他再次颤颤的伏身跪下,叩首道:“陛下,请治老臣无能之罪!”

    “混账!!”尉迟度话还没说完,元修已是暴怒的拔身而起,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几案,怒吼道:“这些混账东西!!!形势已危急至此,还不思体国报效!朕恩养着他们有什么用?!这是要逼朕也学那高贼,大开杀戒吗?!”

    说罢,暴怒的天子,抄起脚边的一只白玉笔筒,狠狠的砸在御阶之上。

    那精美的白玉笔筒,瞬间碎成数块崩散开来,却仍是难消天子之怒。

    “尉迟度,朕赐你钦差旗牌,着领一千羽林卫!去!给朕去宫外、去南道,把那些混账东西的家产尽数……”

    可刚说到此处,元修却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说不下去了。

    就在刚才,他愤怒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御案左侧上悬挂着的那张《大魏舆图》上,看着那上面廖廖数个拱卫在京师周遭的南道州郡,到了嘴边的“杀”字,也嘎然而止。

    良久,这位年轻的天子,像是猛的被人抽走了浑身的气力般,颓然跌坐于御座之上,胸膛虽尤自剧烈起伏着,面上却已然浮现出几分凄容。

    只听他喃喃自语道:“莫非我大魏,当真气数已尽了吗?”

    “陛下!!何出此言啊!”

    尉迟度语带哽咽的再次重重伏首于地。

    “唉——”

    良久,御阶之上,传来一声无奈的长叹。

    元修摆了摆手,低声道:“罢了,罢了!他们好歹还是心向着朕的,无非就是贪了些,抄了他们,洛阳只怕就真的成了一座孤城了……”

    尉迟度闻言不敢做声,伏在地上的身子,不自觉又低下去了几分。

    殿内一时静得可怕。

    片刻后,才听得阶上再次传来天子有些无力的声音——

    “尉迟公,卿以为,朕此时与那高贼一决,胜算几何?”

    尉迟度闻言,身子略略一僵,他想实话实说——毫无胜算!但又不愿在此时让这位天子再受打击,更不敢再忤逆了天子的心意,可他实在又不能违背事实胡说八道,若是因为他的几句话,天子又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决定,引发了什么不测,他可背不起这个千古之责。另外,在他的心底,其实还是存了一丝曲线劝柬的念头。所以略一思忖,便抬起头,神容恳切的看着皇帝缓缓道:“依老臣看来,那高贼已陷腹背受敌之忧却不自知!其将亡之期不远矣!”

    “嗯?”

    天子元修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近期似乎并未接到有柔然大军即将南侵的军报,遂有些不解的探身问道:“太尉请起,不知太尉所言何指?”

    尉迟度施礼谢过皇帝,有些吃力的颤颤的起身,手捋白须,狡黠一笑道:“开国公斛斯椿出使库莫奚、契丹诸部,料想也该回来了吧?”

    “呵,看来太尉的消息颇为灵通啊?”

    元修与尉迟度相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若有深意的笑意。

    “呵呵,是陛下本就无意瞒着老臣”。

    尉迟度笑道:“另外,老臣还曾于坊间听闻,去岁宇文将军在京时,似与陛下胞妹——冯翊公主暗有情愫。他现在受命都督关西,且未曾婚配,臣知此人为人素来俊朗侠义,更足谋善战,忠于王事,如若陛下能成全二人之好……”

    “竟有此事?!”

    元修闻言,不待其说完,已是面露喜色,急道:“皇妹竟与那黑獭(宇文泰小名)有这等故事?嗯——朕明日便去问过皇妹,若他二人果有相宜,朕即日便遣使赴夏州许婚!”

    继而又笑指着尉迟度道:“你啊,你啊,你这只老狐狸!这纵横之术当真是已被你用到了极致!嗯,赐婚这招,不错!不错啊!如国手落子,四两可吞千钧!若北方诸部、关西宇文能与朕同时从北、西、南三路并进,高贼焉有不败之理?!哈哈哈……”

    言罢,元修仿佛轻松了许多,放声大笑起来。

    却看似不经意的,将左手中一张早已被汗水浸湿的锦帛悄悄团入了袖中。

    那是早些时侯,廷尉府密谍送进宫的密奏。

    帛上只有四字:双龙未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