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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敲打尉景

    “阿爷,孩儿始终担心,仅靠晋阳六州鲜卑这十来万人马,如何能一举鼎定河南?南道十三州可是还有三十五郡不在我们掌控之中,万一战事拖延得久了,西边和北面再有什么异动,那就被动了。”

    丞相府西院,一处僻静的议事厅内,掌灯如昼,炭火如春。屋内只有两人。

    说话的,是跪坐在书案旁的一名十五岁左右、身着紫色素锦丝袍的年青人,说完后,他有些拘谨的看向那名正在书案后,背对着他的中年男子。

    那人此时正右手举着灯,凝神察看着墙上悬挂着的一幅巨大的《大魏全境舆图》。

    “说完了?”

    中年男子嗓音浑厚而深沉,语调里却透露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

    他并未回头,只是仔细的借着手中灯光,在图上查找着什么地方。

    屋内陷入一片极压抑的沉默之中。

    青年没敢答话,只是端端正正的跪坐着,眼睛却是片刻不敢移动的盯着自己的父亲,想窥得他究竟在图上找什么?而更想探知的,则是他此刻的想法。

    片刻,中年人一直在地图上游走的食指,重重在地图上某处一点,然后便悬停在那里,若有所思的用指甲轻轻敲击着,过了好久,才缓缓转过身来。

    书案旁的青年,也在这一瞬间收回了目光,脑中又回忆了一遍刚才父亲手指敲击过的位置,正是大魏西部的一处重地——原州。

    借着灯光可见,这名气度威严的中年人,年近四旬,身高八尺,身形英伟挺拔,皮肤白晰、颧骨高耸,颌下的二尺美髯显然经过精心的修剪,使他本就俨然肃穆的神容,更增添了几分威严。这人的目光极其的冰冷与深邃,给人一种无法看透的神秘。

    他,便是这座晋阳城的主人,高氏当代家主、大魏国权倾朝野的魏天柱大将军、大丞相、渤海郡王高欢!

    跪坐在他书案旁的那名俊朗青年,自然便是高洋的长兄——魏骠骑大将军、渤海王世子高澄了。

    与高洋不同,这高澄眉宇容貌,倒生得与高欢极为相似,星眉朗目,鼻高唇薄,面若美玉,再配上发髻上的文士冠,真是一派翩翩佳公子风度。

    他生性沉稳,平时少言笑,待人谦和,总是能给人一种人淡如菊的平和,尤其是那双眸子,明晰闪亮。

    “子惠,仲华可有身孕了?”,高丞相盘腿坐在了书案后,将手中的油灯轻轻放在案头,轻描淡写的问一句,然后便抬起眼皮,看着一旁神色恭谨的儿子。

    父亲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高澄差点站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做答,心道:刚才不是在谈国事吗?怎的突然又扯到自己老婆的肚皮上来了?

    但也只是错愕了极短的时间,高澄便平静了下来,先是欠身给高丞相满了杯中茶,才小心答道:“媳妇尚幼,儿子这一年来又事务繁杂……”

    高丞相打开桌上一本奏报,不满的道:“抓点紧!孤和清河王可都还等着抱孙儿呢!”

    “这……”谈到和元仲华生孩子这个问题,饶是一向处事淡然的高澄,也有些忸怩起来,红着脸小声嘟嚷道:“这岂是急得出来的?”

    “嗯?!”高丞相瞥了一眼跪坐于案前的长子,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高澄听得耳中,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整个身子立时趴伏于地,连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室内的气氛顿时骤然凝固,一股无形的威压感,瞬间便充斥在整个议事房内。

    良久,屋内都没有半点声音。

    高澄趴伏于地,一动也不敢动,眼睛几乎都贴在了地板上,眼珠却是在不停的左右闪动着,目光中流露出的全是后悔与惊恐。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大滴大滴的滚落。

    “子惠,你怎的这般不长进?”良久,案后才响起高丞相的声音。

    高澄浑身一震,身子又猛的往下伏低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高丞相轻叹一声,这次声音却温和了许多:“孤知道你的心思。你看不上仲华,可孤看那孩子亦算贤淑恭敬,其父也是元氏宗亲之中,为数不多的有识之士,你是世子,是孤最为倚重的长子!家事亦是国事!骨血是最好的融合,你的眼光要放远一些”。

    “启禀丞相,太保尉大人候见!”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小内侍的声音。

    “传!”高丞相淡淡吩附了一声,然后对高澄道:“起来吧”。

    “喏!”

    高澄闻言赶紧起身,抬手用衣袖拭了拭额前的冷汗,瞬间调整了情绪,这才正襟端坐于案旁。

    高丞相拿眼角瞥了一眼这个长子,便又垂下眼眸,凝神捉笔,继续看起案上的奏疏来。

    “下臣尉景!拜见丞相,拜见世子!”

    片刻,门口响起一片皮铠鳞甲的碰撞之声。尉景墩实的身形已是大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地,抱拳向高丞相父子行礼,开口声如洪钟。

    “见过姑丈!”

    一旁的高澄,可不敢轻受姑父的礼,赶紧一侧身,跪着迎向尉景,一伏到地。

    高丞相不动声色,眼带嘉许的斜看了一眼长子,对他刚才执的是晚辈礼,而没有直呼“见过太保”甚感满意。

    “士真!这里只有自家人,还搞这些虚礼做什么?!快起来,旁边来坐!”待高澄回完了礼,端坐于案后的高丞相这才一挥广袖,对尉景埋怨道。

    “嘿嘿!咱一个粗人,哪敢怠慢了朝廷礼法?不过,还是自家人坐在一起说话爽利,不像对着那些个贼厮鸟官,放个屁也得憋个老半天!”

    尉景一边咧开大嘴,嘿嘿笑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将缚在身上的皮铠松了松,两步走到案边,两腿一盘,一屁股便坐了下来。

    他的这番言语动作,也顿时令厅内有些压抑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对面的高澄,也是趁机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

    高丞相却是好气又好笑的对尉景道:“听你这意思,这太保当着不过瘾?”

    尉景闻言,牛眼立时睁圆了,一拍大腿道:“是极是极啊,这什么鸟太保,当真是无聊!整天什么屁事都没有,除了到山上打打猎,就是整天和那群文官扯淡,哪有当年在军中来得痛快!要不是这差事是妹夫你交待的,咱老尉早他娘的撂挑子去大营里呆着了……”

    “放肆!朝廷体统,岂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正在批看奏章的高丞相板起脸,斥责道。

    “额……是!”见丞相拉了脸,尉景顿时蔫了下来,嗫嚅着挪动了一下屁股,不敢再言。

    房里一时没了声音。

    见屋内良久没人说话,丞相只是在阅看奏章,气氛甚是尴尬,尉景便和对面跪坐的高澄扯起了家常。

    “子惠,最近姑丈得了一柄上好的青铜古剑,它还有个名儿,叫个……叫个纯什么的,回头你到府上来,看得中就拿去!那玩意细长细长的,姑夫耍起来不痛快!”尉景道。

    “姑父说的可是上古神剑‘纯钧’?”高澄霍然直起身子,惊问。

    “啊对!对对对!就是叫这个名!那个商人卖给咱时,也是这般说的!”尉景眼中放光,连声应是。

    “神剑纯钧?”

    一直没开口的高丞相此时却是抬眼含笑瞟向尉景,语气中颇有些玩味的意思。

    “是啊”,尉景抬起粗壮的大手晃了晃,一撇嘴道:“什么狗屁神剑,那么小一点,上了阵管个屁用!”

    “嗯,这句你倒是没说错,那就是一把狗屁的神剑”,高丞相听了,难得的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打趣道。

    见尉景只是陪着嘿嘿干笑,显然没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高丞相只得摇摇头苦笑道:“你啊,平日里也不肯多读点书,还总学着别人玩这些古董奇珍,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啊?!”

    这话尉景还是听得懂的,立时惊得倏然直起身子,双目瞪得滚圆,惊道:“怎么讲?”

    高丞相这次却没搭理尉景,而是将目光若有深意的转到了一旁自家长子的脸上。

    高澄立时会意,便略微清了清喉咙,忍着笑,恭敬的对尉景解释:“若姑丈手中的那把剑,是神剑纯钧,那姑丈此时,应该正在越地墓中,陪着那死去千年越王一同赏剑呢。”

    “嗯?放肆——”

    高丞相显然对高澄的这个玩笑感到有些不满,只是言词虽是责怪,语气中却也隐隐含着一丝笑意。

    “哎呀!你……你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明白!”尉景却是着急的追问。

    高澄先是小心的向着高丞相行礼告罪,然后才对尉景正色道:“姑丈可知,这纯钧是春秋十神剑之一,代表着至尊之意。此剑自欧冶子铸成之日起,便一直为历代越王所珍藏。自越王勾践亡故,神剑纯钧便再无音讯,至今近千年,包括始皇在内,无数的帝王、豪强都曾命人寻访过此剑,反反复复大索天下,却是终不可得。何故?呵呵,只因此剑已不在人间矣!”

    “不在人间?那在哪?阴间?陪葬了?!那……那俺这把……那岂不是……”尉景有些不敢相信的喃喃自语。

    “假的!”高丞相没好气的补了一刀,语气斩钉截铁。

    “他娘的!”尉景此时脸都气成了猪肝色,他吃力的从地上坐起,满脸的横肉上杀气凛然:“丞相,咱告个罪,不能让那小子跑了!”

    “坐下!”高丞相严厉的喝道。

    见尉景心不在焉、气哼哼的的坐回了原位,高丞相才满脸恨铁不成钢的一边批理公文,一边淡淡的道:“你说的那个‘商人’是谁啊?”

    “额——”尉景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两下,硬着头皮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道:“就是一个酒肆的掌柜,不值一提,哪堪丞相动问?回头咱自去寻他的晦气便是。”

    “哦?是吗?不值一提?”高丞相一脸玩味,故作吃惊的道。

    他瞅了一眼尉景,又扭头看了看一旁不明所以的世子高澄,一抬眉毛,目光复又瞟向了手中拿着的那本奏章,语气阴阳难测的叹道:“哎呀——孤却不知这长广王元谒,何时当上了酒肆的掌柜,竟还将酒肆开到了晋阳?果然是个惯会结交之人啊!倒是孤这些时日都呆在这丞相府里,耳目也不灵了,你们看看,这消息居然还不如洛阳御史台的那帮酸儒灵通!”

    此言一出,高澄便吃惊的看见,方才还腆着老脸笑答从容的姑父,那黑熊一样的身子,此时竟是一个激灵便翻倒在地,四肢并用,连滚带爬的到了高丞相的书案前,跪伏于地,大屁股撅得老高,不住的叩头,连声音都带了哭腔:“丞相——啊,不!妹夫!我老尉该死,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