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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春天,我是你的老师

    那个春天,风和和煦煦地吹着,柳丝儿轻垂,夹竹桃淡绿淡绿的叶脉之间,隐隐约约地涌动着一个个若隐若现的花蕾。

    都市少见的红砖绿瓦挑出的檐角在垂暮的夕霞里好似披上了一袭轻纱,一种琼瑶时常出现的感觉在倏忽之间朦朦胧胧地涌上我的心头。

    我带着我的梦想和我极简陋的行李就在这个暮色四合的时间来到了这所简陋而僻静的山村中学。

    一,在502,黑板上写着欢迎黑色星期五莅临指导

    教务会后,杨校长___一个留着几缕胡须、精瘦的小老头安排我教502班的语文,并兼班主任,也就是说,叫我这个来自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在授业解惑的同时,并且做好学生们生活上的保姆。看来,我这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要有做好未婚妈妈的勇气和魄力了。

    502班是理科班,三个学期换了四任语文教师,我是第五任,有老师们由此戏称我是502班的黑色星期五,希望我能呆过三个月,如果我教会他们“我是一匹狼”的语法结构,就集体向校长室推荐我参加市年度优秀教师的评选。

    我撇撇嘴,扶扶有些下滑的眼镜,轻蔑地说:“看着吧,我要把502教成比文科班还文科,除了年度的优秀教师,我还要美酒加咖啡,你们给我好好准备着掏钱吧!操。”

    办公室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砰地关上的时候,我听见轰轰隆隆的笑声四下响起,有夜鸟竟惊得扑籁扑籁地四散飞去。

    其实,就在我气壮山河似地说出“操”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异常紊乱,扑通扑通的。

    第二天,502班新学期的第一节课理所当然的就是我这位当保姆的课。

    走进教室,用老学究的姿势踏上讲台,随着一声起立声,就如上演着喜剧的电影院,我便听见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挪凳搬桌的声音,其间更是夹杂着不似善意的笑声。

    呵,一眼看去,黑色的头发中夹杂着星星点点或红或黄的颜色,好似一个个打足了气的大足球。

    面对着一双双似狼似兔、似哭似笑的眼神,我不说下,他们便歪歪斜斜地站着。

    转过头,便看见黑板上几个漂亮而又显些幼稚的大字:欢迎黑色星期五莅临导。

    我笑笑,很灿烂的那种,拿过黑板刷擦去二个字,把“黑色”改成“红色”,刚劲而有力。又随手从报夹上取过一份参考消息报,随便叫上一个“足球头”,指着“美反恐战悄悄进入第二阶段”说:“领着大家读完。”移一张椅子我便坐在了讲台边,狡黠地看着众生。

    教室里的声音慢慢地变得整齐而有力起来,这时,下课铃声也响了起来。我走出教室时,后面一片鸦雀无声。

    一个星期很平静地过去了,我既不带着学生研究语法结构,也不布置作业。我只是叫他们有感情地去朗诵课文中的每一个句子,每天送给我一篇真真实实的日记。

    二,燕子说我很酷、很帅,她开始展开梦想的翅膀。我说,这个春天,我是你的老师。

    有一本日记,草绿色的封面、洁白滑腻的纸张、娟秀的字迹,我一直都很细心地欣赏着,我的批语一天比一天长,用词一天比一天细腻。那是一个叫燕子的女生的,很漂亮、很有气质的那种。

    燕子的日记如一个青春少女般温柔而真切。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呆在卧室里,闷闷地抽着烟,办公桌上排列整齐的书籍我毫无心情去阅读,我的眼睛只是盯住桌上那一摞学生们送给我欣赏的日记。

    掐掉烟蒂,打开窗,让一些清新的空气进来,条件反射似的,我又一次翻开了那本有着草绿色封面的日记,娟秀字迹便如燕子娇美的面容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年...月...日星期五晴

    “...这个学期我们班要换第五任语文师了,听说是刚从中文系毕业的。在我们这个理科班,前四任语文老师都说我们是一群分不清‘我是一匹狼’的语法结构的鬼佬...被称为“黑色星期五”的老师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不知为何,就在他擦去“黑色”写上“红色”的时候,我的心跳竟毫无理由地慌乱起来,的脸也悄悄地红了,我不敢再抬头看他,我是一个敏感的女孩,难道……,不知他是否也看过那本值得珍藏的《窗外》呢?...”

    合上日记,我取下眼镜用手指揉揉略显疲惫的眼睛,朦朦胧胧地望向窗外,窗外的月亮并不明亮,几点星星稀稀疏疏的,只有夹竹桃在夜风里播散着清香,那叶脉之间的花蕾娇翠欲滴,已是略显丰满的趋势了。

    秋天的夜依然有些寒冷,我披上一件深灰色的风衣,重又点上一支烟,夹在指间,让房门敞开着,我走向掩藏在夜色中的操场。

    操场的环形跑道上铺满了细细沙粒,踏在我的鞋下,没有一点声音。我轻轻一弹,夹在指间的烟便挟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飞向夜色,有一点红光拖曳着,若隐若现。

    三楼的教室里都亮着灯,看上去人影幢幢,那是高三的学生们,渴望成就为天之骄子的人在拼命冲刺。远远地望着他们聚精会神的姿势。我不由想起自己的高三生活,那时的自己除了课堂内的45分钟,我是从来很懒散的一个人,我不赞成他们那种”舍得一身剐敢把身体垮”拼命三郎的精神的。从高中到大学,从学生到老师,一直都是如此。但是,我也从不怀疑勤能补拙的古训。

    想到老师,我便想起了琼瑶那本曾经在大学校园里广为流传的宏篇巨著《窗外》。勿用忌言,那时的自己,也曾经深深羡慕过书中的“琼瑶”,尤其是在那位教授《文学理论与创作》的女教授出现以后。

    过去的美好岁月里,我也曾捧读着《窗外》,为女教授写下一首首的情诗。

    那时的自己,长发披肩,表情淡漠,只是在偶尔会流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颇有些摇滚歌手的风味。其实,除了会一点点玩弄文字的技巧,我是个五音不全的人。同学们虽然挺崇拜地称我为“世纪末的艺术家”,但我知道他们真心佩服的是我充当枪手替他们而写的那些情书,虽然也有偶尔不经意间签上我潦草的名字的时候,然而激情澎湃、春心萌动的他们总能明察秋毫。

    某一天,那位时常在《文学理论与创作》中灌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老大爷终于病了。我开心地把书本抛上天花板又卜地掉下来。正要打开抽屉,选择待写的情书。第六感觉告诉我窗外有一双眼睛。甩甩披肩的发,手撑在桌上,头便向窗外伸过去。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笑肌牵扯,流露出这一生中最美丽最动人的微笑。因为我看见了那个以后被我时常在诗篇中称为雨儿的小小方雨老师。

    从此,我野蛮地结束了枪手生涯。我把所有的情感写成了致雨儿的诗篇一天天发表在方雨的抽屉里和各种报刊杂志上。

    直到有一天,在废旧的城墙根一个破洞里,我找到一支前人留下的埙。直到有一天,雨儿陪着我在浓密的树荫下,让五音不全的我学会了深情并茂地吹埙……

    “嗨。”一个很轻的声音,让我重新又感觉到了鞋下松软而又硌脚的沙粒。

    三,在夜色里,我跟燕子说起了《窗外》的话题,却没有发现在树荫下散步的校长。

    燕子穿着一袭长裙,扎着一个发髻。在淡淡的月色下,有一种郁郁寡欢的神情遍布她的全身,看来有些落寞。燕子的眼睛明确无误地盯在我的金属眼镜上。

    怎么不叫老师?我说。我的语调里有一种明显的虚伪的严肃。

    “我……。”燕子慌乱地绞着衣角,嗫嗫嚅嚅,发髻迅速地低了下去。我趁机扶了扶眼镜,又在口袋中摸索着抽出一支烟来,咣地一声拧开火机,停停,又关上。

    “听我说个故事吧。”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埙递给燕子,埙黑漆闪亮,像个海螺。燕子镇静了许多。眼神里流露出重重疑惑。

    “……那个黄昏,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走到那堵废旧的城墙根下,就在我凝视着夕霞被山岚衍衍吞没而出神的时候。一只小鸟,遍身金黄的小鸟从我面前迅速飞过,消失在城墙的一个破洞里。当时,也许是出于一种无聊而好奇的心理吧,我下意识地走近了那个破洞,默默地看着。然后把手伸了进去,却没有小鸟。我却仍然感觉到自己摸到了什么,缩回手来一看,竟是这支黑漆发亮像海螺的埙。那时,我奇怪,明明看见进去的是一只小鸟,摸出来的却是埙。何况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东西的名称,就在我奇怪不已的时候,雨儿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身边……。”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我终于点燃了那支一直被我夹在手指间的烟,长长地吁出一口,成一个个烟圈四散飘开。

    “后来呢?”燕子不再绞着衣角,而是抚弄着那支海螺似的埙,有些急迫而紧张地问。

    “雨儿靠在我身边的城墙上,眼神很专注地看着我,说:‘那是埙呢。远古失传的乐器,吹起来,呜呜咽咽的,如泣如诉,尤其是夜静更深的时候,满腹心事的人吹起来会叫伤感的人肠断心碎。’”

    “我望着远方,迷迷惘惘地说:‘雨儿,你能教会我么?让一个五音不全的人学会吹这种远古失传的埙,我相信我能让自己写出更美的文章。’我知道,雨儿的父亲是出版社的高编辑,母亲是音乐学院的教授。雨儿成长于一个有着浓厚书香味和满溢音乐的家庭。雨儿不说话,雨儿只是递给我一本书,书是红底绿面的精装本,书名就是《最后一枝玫瑰》。我曾经写给雨儿的一首诗就叫这个名字。最诧异的竟是书的作者便是我自己。打开一看,书里全是我发表在雨儿抽屉里的几百篇诗稿……”

    燕子安安静静地听着,郁郁寡欢的神情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神圣和崇仰。

    我从燕子的手中轻轻拿过埙,走过沙粒,坐在操场的绿草地上,轻轻地吹起了埙,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伴随着夜风轻轻柔柔地在耳边萦绕。

    有咳嗽声在树荫下很苍老地传来,一个精瘦的小老头缓缓地踱着方步离开了。

    四,燕子少交了三篇日记,校园里传说我在恋爱,校长要评我为年度优秀教师。

    紧张的期终考试很快结束了,我的心底也有了如同一场游戏终结的轻松。

    燕子迈着轻快的步伐捧着一沓日记,用少女圆润的音调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歌走进我的卧室,放下,又随手拿起我放在桌上的埙,说:“老师,又在写文章么?”

    “不,写信,给雨儿的诗。”我收拢桌上散放着的稿纸,仰身倚靠在椅子上。好久没有吹埙了。我想。窗子外人来人往,夹竹桃早就开过又谢了,只是,我的窗台上不知是谁为我新种植了一盆洁白的康乃馨。

    502的教室里如今是生机勃勃,充满青春活力的小子们依然理着足球头,只是成了一种整齐有序的黑色。少了些痞子,多了些才子。“红色星期五”早就被谁拓好装裱着贴在教室后的学习园地里成了新的格言。

    考试成绩公布出来了,502真的成了文科中的文科。学生们欢呼雀跃,因为他们终于恢复了自己真正的“国籍”。我不置可否,淡淡而笑。

    学期末的教务会上,精瘦的杨校长拿出一份表格,要我填好参加市教育系统的优秀教师表彰大会。我谦恭地推辞,说,我没有笔填表格,我的墨水早就被我的爱情诗歌写完了。

    跟同事们坐在梦幻般的酒吧里,灯光闪闪烁烁,暧昧的气息弥漫在四周让我透不过气来。一位女老师,鲁迅的精典式人物___园规式的“杨二嫂”端着咖啡过来,站在我的身边,眯着眼缝,露出严重睡眠不足的眼袋,很尖锐的嗓音:“小弟真是教导有方啊!不单学生成绩好得让人无话可说,就是女生的感情也丰富得很啊!”

    我耸耸肩,很神秘地一笑,说:“谢谢杨二嫂,不知你是否有能力敬一个标准的军礼呢?”

    杨二嫂咧咧嘴,轻蔑地双脚一并啪地一声立正,手举过了耳际,一杯黑黑的咖啡,便如瀑布一般倾泄在她的身上,自上而下。她忘了手上端着的咖啡。

    我哈哈大笑,放肆而且舒畅。

    走出酒吧的时候,我醉了,因为我还记得燕子有三篇日记没交。

    五,离开学校的时候,燕子交给我一张卡片和三篇日记。

    雨儿又来信了,很厚,长长的相思,绵绵的憧憬。

    我第一次主动走进了杨校长的办公室,坐在咯吱咯吱作响的藤椅上,我努力地并着脚,扶着手,不让自己有一点的动弹,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看着精瘦的杨校长那和蔼可亲的笑脸,我递上辞职报告。狠狠心,我说:“我已联系好去一家报社,因为我还是喜欢流浪的生活,对不起!”像害怕自己犹豫似的,我不敢再看杨校长的眼睛,我飞快地逃离了校长办公室。随着门的关上,我能想象出杨校长那变化万端的脸色来。

    最后一次走进502,教室里静的可怕,没有人抬起头来看我,只有笔尖与纸张接触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黑板上有谁工工整整的写着:最后的日记。

    我竭力放松自己的脚步,缓缓地走过每一个我曾朝夕相处的学生。我的心里酸酸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可爱、那样的可以让我付出满腔热血,虽然他们也曾让我精疲力尽。可如今,就在我深深的爱上他们的时候,为了自己的所谓前程,就要抛弃他们,我,又是一个真正合格的教师么?我的眼镜笼上了一层雾气,渐渐模糊起来。再深深的看上每个学生一眼,我默默地站在讲台前面向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以后的岁月,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们了。

    那个晚上,校园里显得格外的清静,没有灯光,也没有虫喑,只有我的埙被整整地吹响了一个晚上。

    黎明,第一缕晨光透进我的窗帘,我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李悄悄地打开房门,办公桌上排列整齐的书籍我已留言留给我深爱着的每一个学生。

    门开了,我吓了一跳。门外静静地站着精瘦的杨校长和一些同事,还有___502的学生们。

    我的行李滑落在地上,我的眼镜再次模糊起来,有两行泪无声地淌满了我的脸颊。

    我走去,紧紧地握住杨校长的手,杨校长拍拍我的肩,我第一次发现杨校长枯槁的手竟是那样的温暖、有力。

    我跟同事们一个个默默地拥抱、握手。

    一个学生提起了我的行李。我的视线迎上了队列中的燕子,燕子走了出来。伸出右手,递过一沓稿纸,说:“这是502昨天的日记。”又伸过左手摊开:“这是我欠交的那三篇日记。”

    我叹一口气,接过,沉甸甸的感觉。我轻轻打开一张折叠着的卡片,是燕子娟秀的字迹___

    那个春天,你是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