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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的狐

    有因才有缘,有缘才有果。

    因、缘、果,人世间,天地中,爱情无处不在,忧伤无处不在。

    我,又在哪里?__题记

    小溪流向远方,没有涟漪,没有浪花,不知哪里来,不知哪里去。

    我是一只狐,一只千年的孤独的狐,银白的毛发,银白的唇。

    我时常在这条千年的石板路上行走,走近小溪,走进小溪旁边林木葱绿掩映下的古寺。石板路的旁边有棵梨树,也许是沾染了古寺的灵气吧,梨树一年四季都开满了洁白的碎碎的花。我知道,就在梨花碎碎的洁白之间,还有一只千年的蝎,一只沉默无语的蝎。

    古寺不大,只有一间大殿,大殿里供奉着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观音大士手拈柳枝,净瓶里盛满普世济生的圣水。我喜欢聆听观音大士的禅语;我渴望自己在观音大士的身边,但我不敢玷污大士的圣洁,因为我还有凡心因为我孽缘未了,所以我住在西殿。

    古寺里洒扫、诵经、敲钟的是痴,一个满头银丝的高僧,他总是把自己的袈裟穿得很整齐,每天都是朝圣的心情。

    痴喜欢和梨花中的蝎说话,说他远古的爱情。

    蝎喜欢在我倚靠梨树时默默的望着我。

    我喜欢……

    我喜欢期待流星。

    其实,初次见到流星时已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还是只只有五百年的小狐。每个深夜,我都在古寺旁的望郎石上吐出污浊,吸纳精华。

    那天夜里,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新,月亮明亮地高悬,正是吸纳日月精华的时间,可是我的心却总是慌乱不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摸摸自己滚烫的脸,我只好坐在望郎石上冥目静思。

    望郎石平滑清凉,肌理清澈,往日里都是如水一样的感觉清晰可辩,今天却也有些模糊,似乎是想昭告什么给我。

    倏忽间,一阵风过,有一种颤栗的感觉传遍我的全身,颤栗过后我看见一个身影就站在我的身边,黑色的装束与这夜色完美地融合一体,两只明亮的眼睛像星星一样的炫目而深沉。

    他就是流星。

    流星慢慢地低头望着我,眼睛里竟盛满了泪水。

    流星说,他是去远方的,可就在这片天空、就在这月光里,他的心揪紧了,像被禁锢上了枷锁,他的耳边总是被地面传来的一个声音吸引,那就是:“有你的因,有你的缘,等你、等你。”

    当流星告诉我他为什么而在这里停留的时候,我的心已不再慌乱不安,我的心变得痛了起来,我知道望郎石想昭告给我的是什么了。因为今天,就在这夜风里我也听到了“有你的因,有你的缘,等你、等你”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并不美丽而是凄凉。我知道流星也知道声音的凄凉。因为流星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可我们无法抗拒,我和流星都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上苍给我们的折磨。上苍给了我们因、给了我们缘,却没有给我们果。就如那古寺石板路边的梨树,只是开花、凋零,凋零、开花。

    既然我们无法拒绝上苍的折磨,我们就选择接受,快乐地幸福地接受。毕竟,爱情有时也不一定非要结果。毕竟,享受过程伤痛中也有一份幸福的记忆。何况,我和流星也不想拒绝。当我们盛满泪水的眼睛在夜色里对接时,我们在彼此的瞳孔里只看到了深深铭刻在心底的我和他。

    夜,过去了。

    庭院里飘散着浓郁的檀香,庭院里一尘不染。

    大殿里传出敲击木鱼和诵经的声音。木鱼声舒缓而安宁,诵经的声音平和而低迷。

    我沉醉在浓郁的檀香里,尽情地吸纳。

    我沉醉在平和而低迷的诵经声里,尽情地聆听。

    我在禅床上合什打坐。

    痴在大殿里敲击木鱼。

    流星跪坐在观音大士的面前诵经。

    蝎在我门楣的上方虔诚地祈祷。

    梨树呢?梨树自然在一点一点地绽放着花蕾。

    我们都在做着自己的早课。

    晨钟罢,暮鼓起。

    我在檀香遍布我全身的时候走出西殿。我在大殿的门前跪下叩首。我的面前是跪坐诵经的流星。流星千遍万遍地诵着《轮回转世经》和《大般若经》。

    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也垂下了眼睑,普世济生的佛也不忍看见两个相爱的人用相互的祈祷来折磨心灵了。毕竟,《轮回转世经》和《大般若经》被一个人同时诵起时是要引起天惊地怒的,诵经的人必将在某个时候堕入地狱中的阿鼻道永世得不到超生和转世。诵经的人是用自己的今生和来世在为心中珍藏的爱人祈求生生世世的平安和幸福啊!

    而我清楚地看见流星心中珍藏的那个人正是我的名字啊!

    流星,如果不是爱得深、爱得痴、爱得疯狂,他又怎能如此千遍万遍地同时诵起《轮回转世经》和《大般若经》啊!

    我更加痛苦地叩首,我的心痛也越来越激烈。我不要自己成千年万年的狐,我只要这一片刻的与流星相倚相偎不离不弃,哪怕没有来世、哪怕没有轮回!可惜我无法同时诵起《轮回转世经》和《大般若经》来为我心中的名字祈祷。因为我是狐,狐是进不了大殿的,进不了大殿就无法同时诵起两部经。

    诵不了经,我只有叩首、叩首,再叩首,鲜血开始在佛的足迹里尽情地流淌,我金色的的毛发和艳丽的双唇悄悄地转换着颜色,终于全部成了银亮的白。

    流星腾地站起,而我视线的余光里也闪过从我的身后走出的蝎。

    在我倒向地面的瞬间,我看见了流星伸向我的手,还有跪在大殿的蝎。蝎也在诵经,蝎又是为谁的名字而诵呢?

    身体的伤痛慢慢地好了,而心底的伤痕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

    我和流星每天都竭力微笑,我们掩藏起心中的苦、心底的痛,微笑着面对彼此。我们佛知道,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最宝贵的享受,上苍让我们能相拥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痴时常在看见我们的时候蠕动双唇,痴越来越频繁地寻找蝎,而蝎也越来越频繁地在大殿进进去去。

    梨树的花开了又落了,落了又开了。

    梨树下,流星摆下古筝,弹指、拭音、调弦。流星的眼睛始终都是那样含情脉脉的望着我,我们凝视、我们莞尔一笑。流星慢慢地落指、弹响、吟唱。弹响他的古筝、吟唱我的《满庭芳》:

    “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抑郁,金缕织流黄,柏影桂枝交映,从容起,弄水银塘。连翘首,惊过半夜,凉透薄荷裳。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点点、点点,我在流星的古筝声里点点舞动我白色的毛发,成一席云的衣裳、成一曲梦的裙裾。

    轻轻、轻轻,我在流星的吟唱里轻轻挥洒我爱恋的眼泪,成一袭雾的雨珠、成一片心的剪影。

    梨树低首,梨花半开。

    痴抱着蝎从大殿出来。

    蝎说:“望郎石……”

    痴说:“孽……”

    流星每日里依旧抚摩我银亮的白发,他的眼泪时常轻吻我的双唇,我们久久地缠绵、久久地吟唱、久久地起舞、久久地无语,我们把每一秒的相聚都当成了一生的相守。

    梨花半开,梨树低首。

    蝎在梨花的蕊里打坐,蝎在每日里我和流星经过梨树的时候闭目养神。

    痴在大殿里一声接一声地敲击木鱼,一声接一声地吟诵佛语: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淡然地笑笑,凄楚的笑容令在夜色里更加忧郁。转身,我便笑得灿烂,灿烂若霞,灿烂若露。

    深夜,我坐在小溪的边缘,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流星在小溪的流水中围堰、捕鱼。

    流星修长的身影在小溪中是那样的洒脱、飘逸;我银白的毛发在夜风里舞动,像午夜的精灵。不经意间,我便不由自主的捂住双唇、模糊的眼睛,身体随毛发颤动,我不敢让流星看见我在流泪。

    流星用玫瑰捕鱼。

    流星搬动一块一块的石头,在平如镜面的小溪中围出一个四方形的小堰,小堰略高出水面,一个稍大的凹面让水流进,几个小小的缺口成全了堰的贯通。

    流星一片一片的在围堰里铺满鲜红的玫瑰,有时甚至铺出两个紧紧相连的心来。

    小溪的水清亮透彻,来自自然,去自自然。

    流星浪漫地铺下玫瑰,浪漫地收获锦鲤。

    流星快活地在小溪行走,拿锦鲤放我的手中,微笑。

    我和流星四手相连,心心相印,轻吻锦鲤,锦鲤欢笑;我和流星俯下身,轻轻地把锦鲤送入小溪,让小溪拥抱着锦鲤远远地去。

    大殿里依旧传出诵经声,是蝎吗?

    月色下,星星更亮,露珠更亮,小溪也很亮。

    弹罢古筝,吟过满庭芳,跳尽霓裳。我和流星促膝而坐,品尝着浆果酒,品尝着我们的爱情。

    远方是望郎石。

    醉了,我醉在流星的怀抱,恍惚里看见月亮里有流星的身影。

    流星,流星,我永远的流星。

    流星温暖的唇吻去了我的喃喃自语。

    欢乐的时间总是短的,忧伤的岁月总是长的。

    流星在大殿诵经的时间越来越长。

    蝎在梨花蕊的静养越来越频繁。

    我银亮的毛发越来越晶莹剔透。

    大殿里的长明灯越来越炫目。

    痴默默无语。

    这夜,秋雨绵绵,我和流星坐拥西殿。流星修长的身躯越来越轻盈。我们都尽量避免分离的字眼,虽然我们清楚我们永不再见的时刻已在眼前,但我们不再流泪、不再心痛,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身体里跳跃的是两颗永远爱着、永远牵挂着、永远在一起的心。

    流星摊开手,手心里是满弦的月,月里有山、有水、有古寺、有梨树、有我们……。流星温柔地吻我,用唇把手心里的月印在我的双眉之间。

    “我们永远在一起。”流星轻咬我的耳垂。

    大殿里木鱼声停了、诵经声停了,长明灯闪亮,绽开烟花,小溪淌满一树的梨花。

    流星从西殿外划过……

    流星成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痴满头银丝,他总是把自己的袈裟穿得很整齐,每天都是朝圣的心情。

    梨树依然开着满树的碎碎的洁白的花。

    我成了一只千年的狐,一只千年的孤独的狐,银白的毛发、银白的唇。我时常倚靠梨树,舒展我双眉间的月,期待流星闪过我的天空。

    蝎在梨花的蕊里默默无语。

    月亮在望郎石的上空,明亮耀眼,有山、有水、有古寺。

    今夜的望郎石依然平滑清凉,肌理更显清澈。

    累了,我坐下休息,眺望远方的夜空,手抚摩在望郎石上。突然地我感觉到一种异样。我凝望望郎石,平滑清凉的望郎石上今夜竟凸显出几幅画面来。画面上显现出的是默默无语的蝎。

    蝎在每日里我经过的路上种下梨树;

    蝎在我吸纳日月精华的时候守护在我的周围、驱赶偷窥我的狩猎者;

    蝎在我嬉戏的小溪边铺下平整的阶梯;

    蝎在大殿为我的同时诵起《轮回转世经》和《大般若经》;

    蝎在梨花蕊里为我流泪……

    我望向月亮,月亮里只有远方的山。

    我走近小溪,平整的阶梯是那样的熟悉。小溪却不再平如镜面,小溪有了波浪。

    突然地,我的脚刺痛了一下,我飞跃而起,脚下是蝎,还有接踵而来的滚滚洪水。

    阶梯坍塌,梨树老去,我寻遍花蕊,再也不间蕊中的蝎。

    大殿里只有痴,痴穿着整齐的袈裟,用朝圣的心情敲击着木鱼。

    我面对观音大士跪下,双手合什,我的毛发更白,我的唇更白。

    痴站起,礼佛,从净瓶中蘸出圣水,上一点,下一点,中间一点在我双眉之间的月,月隐去,面前是九百年前的古寺。

    九百年前的古寺,痴在洒扫庭院,庭院走过一个女香客,面容酷似佛,痴停下洒扫,呆呆地看着女香客的身影,脸颊浮现红晕。

    一只手伸向痴,手里竟是百岁的我,百岁的小小的狐,金黄色的毛发、鲜红的双唇,我耷拉着身躯,昏昏欲睡,似乎是受了狩猎者的伤害。

    痴合什胸前,用手托着我的是英俊的流星,锦袍披身,流星俯下身,温柔地在我的双眉之间印下一吻,把我放下,便匆匆地走了。

    痴搓着礼佛的双手,痴无计可施。

    西殿的门开了,走出一位略显落魄的书生,而书生竟然是蝎!蝎走近百岁的我,慢慢的蹲下,轻轻的抚摩我金色的毛发,眼睛里充满了爱怜和心疼,蝎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抱起我,走进了西殿。

    蝎原来是借宿古寺备考的书生,简陋的行李是满卷的书。

    蝎铺下被褥,放我躺下,细心地为我检查伤势,又煲来药汤,试好温度便喂我一匙一匙的喝下。

    一天,

    一天,

    直到我的身体完全康复,蝎才走出古寺,走进了他的考场。

    狩猎者的伤害造成了阶段性的失忆,我记住了流星给我的初吻,我却忘记了蝎对我的精心疗养、爱怜和心疼……

    千年里我留在了古寺,留在了望郎石上吐污浊、吸纳精华、聆听佛的禅语、期待流星,却从来没有记忆起爱怜我心疼我的蝎!

    痴剔亮殿中的长明灯,长明灯中两束紧紧缠绕的蕊,幻化出蝎默默的笑容。

    我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