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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广场

    建筑外面是一片颓废的世界,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衰颓窒息的气息。

    与梁孝祖相去不到两百米远的距离是一座宽敞的圆形砖石广场,水泥砖瓦业已破败不堪,马路上散落着许多砖石的残角,奇怪的是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或者堪称大块的。马路拥着中间一块坡地,其间环绕着混白的金属栅栏,坡地上一片枯槁,远远地望去,仿佛长满芥子的黄牛皮,其间可怜的一点绿色植被也被践踏地遍体鳞伤,枯槁几乎掩盖掉了植被下面仅有的一簇细微的绿意。

    广场正中央的位置矗立着一座庄严的石碑,碑文被拦腰折断,腐锈的钢筋如同裸露的经脉一般勾连着倒砌的上半截石雕,尽管如此,威严神圣的气势却依旧丝毫未减。一棵高耸参天的榕树掩在碑文身后,努力撑开它那巨大的枝叶伞盖,于是整片圆形广场尽皆藏到了它的绿色底下,巨大的根茎盘根错节,搅扰在石碑周围。除此之外,再没半点绿意盎然,整座城市笼罩在一层厚厚的昏黄之中,尘土打着卷地一遍遍从眼前的环形水泥甬道掠过,地表有些积水,积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垢,残留着车辆经过时留下的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车辙。

    马路这边的金属栅栏不知被什么钝物重挫,整排整排地乜斜着,如同行将落水的人勉强撰着了岸上的枝梢时的那副姿态,只能勉强支撑在半空,并且随时可能落下地去。地面上、石阶上、墙面上、花坛里到处洒落着触目惊心的凝固血迹,那场景连同空气里弥漫着的腥臭令孝祖反胃。

    他试图掩住鼻息,并且以尽可能快的速度穿过广场来到中心位置的碑文下面。

    他仔细端详着碑文上面有限的一点的文字信息,赫然映入眼帘的是正文,三个朱红色大字—“普安镇”,石碑打“安”与“镇”之间折断,所幸折痕完美地避开了字迹,并未伤及正楷大字分毫。

    之后是一串刻痕稍浅的朱红小字:

    “始立于1840年

    镇之臻立乃古之良孝一干乡人,毕平生气血,后奋八世之功乃建,成,曰“普安镇“。凡乡人唤之朋党者皆当秉承先之余烈,创万事和平。

    ……”之后的文字几近斑驳,甚至有凿刻掉的痕迹。

    “普安镇!”梁孝祖脱口而出。

    他起身揉了揉眼睛,又抬头看了看远处,努力寻找着足够有用的讯息,或者找到人的身影。他原想找个合适的位置好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可惜榕树耷拉下来的须根遮去了将近大半视线。

    于是只得走下甬道,在肮脏不堪的圆形甬道上漫无目的地绕行。头顶上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咕嘎,咕嘎……”,连同着场上的风不断地鼓噪着,他几乎忘却了站进甬道上来的初衷,他开始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在一个个岔口的位置驻足停留,并将目光伸向道路的尽头,可惜,视野前面的道路连绵起伏,于是远方只曝露在一汪望不见尽头的蓝色背景之中,两旁的建筑也顺势沉浮着,如同海面上的泛舟一般。

    最终,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映像勉强在他的脑海里勾勒出来。

    首先,他确信,自己所处位置的圆形砖石广构成了整个区域的中心。

    此外,八条宽敞、笔直的砂石主干道,以及主干道两旁风格迥异的建筑群,视野尽头似乎要延伸进遥不可及的世界尽头一般。

    顶有趣的是主干道上的街牌,从他起步的街道算起,街角的蓝底铭文上依次写着“震离路”、“离兑路”、“乾兑路”、“乾巽路”、“巽坎路”、“坎艮路”、“艮坤路”、“坤震路”。

    “八条!”孝祖默念着。他很快联想到八卦,尽管他本人对于易经天干地支之类的理论认知程度略浅,不过他还是将“乾坤离兑……”之类的字眼迅速与八卦联系在了一起。

    并且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又仔细确认起之前经过的那几条主干道两旁的建筑群,以那栋咖啡馆为例,那是一片以六到八层水泥砖瓦建筑为主的建筑群,咖啡馆作为起点,沿着“艮坤路”、“坤震路”笔直的街角快速往远处延伸过去。它的东侧则是一幢幢极具民国风韵的砖瓦建筑,厚实的砖墙,加上风格鲜明的拱形门椽,殷红的砖块一枚一枚地镶嵌在棱角分明的墙面上,确是别有一番风味……

    孝祖尤其映像深刻的是震离路上的梧桐,一条街清一色的梧桐,枯槁的梧桐叶如同成群的火烈鸟一般,在笔直延伸而去的长街上飞舞着,闪耀着,似乎就要化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绒火。柏油路面上躺着浅浅的树影,连同着白骨色的躯干形成了一块弓形空间,如同两排衣装典雅的古代大夫们例行虔诚的作揖对拜礼,他们的躯体在风的鼓动下微微扭曲着,不久之后便被街面上扬起的一股更大的黄风搅扰得仪态尽失。

    “呼呼呼……”

    那阵风过后,孝祖背过身,使劲揉了揉进了砂子的眼睛,泪眼婆娑地望着视线前方的碑文和大树发了好长一会呆。最后他像头猛兽一般,近乎绝望地高喊着:

    “人,人呢?人都哪去啦?”

    作为回馈,广场上马上回荡起更加撕心裂肺的回音。依旧没有人活动的痕迹,空气里静谧地令人窒息。孝祖屏声宁息之际,仿佛听见远处的风咆哮着打滚滚燎原之上奔腾,又如同置身在深水之中聆听见水中翻涌着的滚滚轰鸣声……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于是本能地攥紧了背上的包带,谨慎地朝视野之下的所有空间打量着。这才猛然发现建筑周围到处散落着的砖石、墙体撞击过的斑驳痕迹、玻璃碎迹、灰尘、垃圾……所有的一切无不叫人联想起某种战争,抑或是天灾所引起的一场史无前例地破坏。

    “血迹、静默、残垣断壁、透明人……”梁孝祖正陷在前所有的疑惑之中,油然而生的紧张与恐惧便像接通了的电流一般瞬间游走进他业已冰冷的身躯。

    此时,时间正随着榕树下沉下去的阳光逐渐消逝,他整个人也马上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得做点什么!”他心想,并试图打心底鼓励自己试探一下当下的处境。

    于是他又慢慢走回正东方向的那条主干道,可越是走近,焦躁不安的情绪却愈加强烈。内心如同有千万条思绪翻滚着,于是一连串猝不及防的文字便脱口而出似得在脑海里闪现着,思考着:

    “那路的尽头分明通向了一处遥不可及的远方,若是毫无顾忌地走一趟的话,只怕刚走一半,太阳早就下了山了。天一黑—天一黑,……”

    他回头望了眼西边的太阳,并马上产生了就地找个地方藏身的念头,可是之前的那头狼又叫他犹豫,他不安地来回踱了几遍,期间,他试图通过视线粗略地估算着眼前的远方的距离,就此打消了走到尽头去一探究竟的打算,可是”找藏身地“的打算却依旧没落地实施,那脑海里又翻滚起各式各样的可能性。他努力地随着思绪游弋着,并因此产生了短暂地安逸感。

    太阳绕开身后的大榕树,这会正将阳光射在孝祖脚下的位置,它的身后飘扬着一面血红色的旗帜。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旗帜上的符号,眼睛却被忽隐忽现的阳光刺得白茫茫的一片,于是只得低下头擦了擦眼睛里面渗出来的泪水,那股刺鼻的腥臭再次钻进了鼻息之间。

    视野尽头尘土飞扬,腥臭味卷在东面的风里面,一阵又一阵地拍在了脸上,毫无疑问,腥臭味的源头正是来自正东面的某处,他正揣摩着什么东西散发出这么大的腐臭,联想起这里破败不堪的景象,我的第一反应便是人的尸体,战争!瘟疫!…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越来越多,且越来越可怕的可能性。

    “喂!那边站着的那个人,怎么还待在外面啊?”巨大的圆形空间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广播喇叭声。

    他大吃一惊,立马本能地钻到了身旁的电话亭后面蹲了下来,探出头四处寻找声音的出处,最终在西边的一座欧式风格建筑的墙体上找到了那个金属外壳的喇叭。

    “人呢?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梁孝祖捉紧电话亭边沿的把手,情绪却越加紧绷起来。

    那声音又说:“电话亭后面的人!说你呢,待那干嘛呢?”

    “后面?”——他忍不住望向电话亭后面的方向,榕树后面露出一座现代高楼建筑顶上两层的一角。墙面上裸露着五扇玻璃窗,刺眼的阳光将窗后面的背景浸在了一通深不见底的漆黑之中。

    “人!这地方有人!”孝祖心想,有人总不会比无声的恐惧更叫人绝望了。于是他鼓足勇气,慢慢从电话亭后面爬站起来,点着了一根烟衔在嘴里。吐出一口烟,等着墙上的喇叭再次出声,却再听不见半点声响。

    不一会儿,一辆绿色皮卡快速转进圆环甬道主路,并且快速地停在了孝祖身前的路崖边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气势汹汹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也随着他愤怒的鼻息产生了一点微微的扭曲和颤动,粗重的眉毛下面,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梁孝祖,欷歔的胡渣剧烈地挑动着,咧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你是哪座山头的?不懂这的规矩吗?”

    还没等孝祖反应过来,他已用他那只粗大的手掌使劲将孝祖按进了车厢后座去了。

    “砰!”老头跟着钻进了主驾。车子再次发动,一个转弯迅速滑进了正东方向的那条主干道。

    梁孝祖不安地褪去身上的包裹,谨慎地丢在腿脚之间的空隙底下,转而望了眼驾驶座上的老头,老头撰着手里的方向盘,朝着前方的道路以及街道的拐角旮旯左顾右盼,似乎还在找寻什么。

    窗外的景象接连不断地灌进孝祖惊慌失措地眸子里,一堆堆狼藉的建筑堆,破败不堪的街道,慵懒枯槁的梧桐树如同干瘪的乞儿一般裹在昏黄的阳光底下,与先前打远处看来的景象形成了巨大反差,眼前的破败比之广场上的场景更要触目惊心,或者用惊悚这样的词更为恰当。许多墙面或裂开、或被冲撞地满目疮痍,砖石、玻璃沿着墙角的位置慢慢往外铺开,好像山脉绵延的粗犷轮廓。一楼的商户门窗似乎被翻修过,一律换上了卷帘门,铁门整整齐齐地关着,也看不见里面的究竟。几处高楼的间隙,整片整片的建筑彻底坍塌下去,砖石墙面露出碎裂的骨骼似的曲折断面,楼板借着腐朽的钢筋勉强耷拉在一片碎瓦、破砖之间。一眼望过去仿佛白色建筑坟场一般。

    两旁的道路似乎找不出一棵清白的梧桐树,枝杈不同程度地遭到了破坏,大多被折断后随意耷拉着,任由风雨侵蚀,腐朽,倒向道路方向的枝干大概被人清理过了,断处露出整齐的斧锯切割的痕迹……

    车子开得极快,即便这样,当它开出建筑的尽头的时候还是花费了大约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孝祖再次打反光镜里望向老头,忽然一只瘦削的野狼出现在镜子的右侧。他扭过头望向身后车窗后的时候,那只狼已经走到了路中央,昂着头直直地望向车行驶的方向,往前挪了几步,接着加快了奔跑的速度追着往行驶的车子狂奔而来。

    孝祖吃了一惊,转身望望老头,心里面默念着:“快,快!加点油门!”

    可再次回头的时候,那只狼却又消失不见了。

    “狼!”梁孝祖喊道,并试图提醒开车的老头。

    老头却表现地一如既往的淡漠,他点了一脚油门,车子迅速滑进了羊肠一般的宽阔长廊,如同一叶小帆淹没进一片广袤如茵的绿草青稞绘制的草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