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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峨眉金顶

    “我上次来长安,还是十五年前。若非故友相邀,我本乐得四海逍遥,不愿到这帝都之内,随众呼尘,奈何朋友之义,不可负,这才再作冯妇,谁曾想,却建起这‘五备帮’来。”宣慈寺内,钟声袅袅,浑厚之音沿着乐游原的山麓,水流般漫向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顶。薛熊坐于院中一块青石上,望着眼下,大雄宝殿前缭绕的烟雾,缓缓地说道。

    薛熊说,他的故友是非往的师父,叫彭英。

    彭英曾纵横江湖多年,当年薛熊本在蜀地,两人当年在江湖上都负一时之名,又皆二十多岁,年轻气盛。后来因江湖一些纠葛,不知怎么,虽未见面,却结下了梁子。一面也是习武之人,常有好胜争强之心,总想拳脚兵刃上分个高下,于是,就相约在峨眉山主峰上的光相寺,又称“金顶”上,一决胜负。

    此消息传扬出去后,多方朋友都来相劝化解,但两人全都心高气傲,不肯罢手,定要践约。

    那一年,在峨眉山之巅,两人大战了三日,各使出平生技艺,却始终未分胜负。

    交手之间,二人竟生出英雄相惜之意,最后一日,相约,再不分胜负就罢手停斗。

    孰料第三日,眼见得又是旗鼓相当,薛熊使出了一招“西风残照”,这是薛熊家传十三剑中的最后一招,因其威力巨大,是致命杀招,平日极少使用。一招使出,如西风猎猎,有横扫八荒之势,将对手裹挟其中,而又忽然于遮天蔽日中,忽然转势,变为肃杀凌厉的一击,恰如最后一抹斜阳。

    此招既出,确有出奇制胜的效果,彭英剑招纷乱,后背门户大开,眼见得这一剑便要从身后穿胸而过,致彭英于死命。然而,三日以来,二人日日同住,抵足而眠,经常论剑谈武,各自述说这些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快事。曾经为之结下梁子的事情,如今经过一番坦陈,才发现中间有诸多误会,早已前嫌冰释。如今,二人已不是相约比武之时,傲气填胸的心境,皆觉得对方是自己平生未得的知己,一生一世的至交。

    今日二人酣斗,各尽全力,都入了忘我之境,全力拼杀,胸中早无生死之念。“西风残照”使出,剑势已到,薛熊才忽然猛醒,这一下岂不是要取了彭英性命。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收剑变招,然而,剑招一乱,身法便露出破绽。彭英半跃而起,在空中一拧身,挥剑斫来,此时薛熊已避无可避,挡又无招,心中一凉,已知无幸了。

    彭英却在此时撒开了手,手中剑激飞而出,“哧”的一声,直没入远处一株苍松粗大的树干内,剑柄抖动了许久。

    彭英飘然落在薛熊身前,叉手施礼说:“多谢薛兄不杀之恩,薛兄这最后一招,让我大开眼界,今日彭某甘拜下风!”

    两人相对,扺掌大笑。

    峨眉金顶断崖之下,云海翻腾,夕阳将坠。

    此后,彭英在峨眉山上一住月余,两人日日切磋武艺,成了刎颈之交。

    一月后,彭英才与薛熊道别,欲出蜀,去往扬州。二人相约,来年春至,在长安重见。

    第二年,两人便又在大慈恩寺重逢。两人一起登上大慈恩寺塔。

    这大慈恩寺,乃是当年西行求法归来的玄奘法师在长安驻锡之地,在长安城东南角晋昌坊内。寺中大慈恩寺塔,塔高三百尺,站在塔顶,凭栏放眼,南望,可见终南山一片青黛,错落于天际,北眺,半个长安尽在眼下,远远的渭水,成了一线白练。

    此时正值晚秋,天气初肃,俯揽长安盛景,彭英豪气勃发,说定要仗三尺剑,为国为民,成就一番事业。薛熊不禁胸胆开张,说你我既有这一身武艺,岂能碌碌终身,如某些武林前辈,一个个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说是淡泊名利,实则是明哲保身,不思进取。这样的人,纵有绝世武功,又有何益?

    彭英说,自己之所以来到长安,也是想要在这里闯一个名出去。非为求富贵,只愿能得一个赏识自己之人,共做些经天纬地之事。昔年,聂政肯为严仲子知遇之恩,舍命刺杀侠累;荆轲肯因太子丹厚意,易水畔,义无反顾踏上刺秦之路;这才是英雄所为,同生死、轻去就。

    薛熊颇为赞赏彭英的想法,二人愈发心灵相契,呼吸相通。

    薛熊在长安住了三月,却是彭英做了东道,领着他遍游长安,结识长安侠义道中的朋友。

    彭英力劝薛熊留在长安,两人联手,一起成就大事。但薛熊却不太喜欢长安的氛围,只觉得这里过于嘈杂,官绅权贵、红男绿女,软尘十丈,俱是乱象,他实在看不入眼。他虽不愿遁迹山林的隐士,但却是喜欢天空海阔,自由自在地游荡江湖,天南地北,四处行侠。不愿待在大城中,时不时还要和官宦结交,那些揖来叩往的虚礼实在让他心烦。

    彭英见薛熊这个脾气,的确也不很适合常驻长安,便也不再相劝。

    三个月后,二人再次相别,相约虽天各一方,却要时常互通声气,愿彼此各能成就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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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别,就是十五载。这些年,彭英一直在长安,薛熊却云游四方,虽天高路远,但二人每年总要互通音讯。薛熊是将信托人直寄到长安。彭英却要费点劲,要朋友辗转传递,经常出现,信到了,薛熊却已离开那里。好在江湖朋友都重义气,不管如何辗转,信总还能传递到薛熊手中。

    安禄山造反后,天下纷乱,两人却有四年多彻底断了音讯,就在今年初春,薛熊回到故乡蜀地,却意外收到彭英的一封信。

    信中言说,因战乱久疏音讯,甚为牵挂。自己这些年也离开了长安,辗转多地,如今总算又重归长安。离乱颠沛,年岁渐长,见生民苦于战乱,辗转于沟壑,每感痛心。故人星散,亲朋已入鬼蜮,更是备感哀痛。如今长安已安定,盼他有时间可来长安一聚,以慰思念之情。无奈兵荒马乱,不知薛熊现在何方,只能寄书到他老家,盼他或许会回家,届时能读到此信。

    薛熊一看词句,就知有文学之士帮他润色了许多。彭英识不得几个字,平日书信也是找人代笔,但一般代表之人并不做太多文饰,能清晰读出彭英的口气。经常说什么前日又在那里与人痛快大杀,又铲平了哪伙贼人的巢穴,不知那代笔之人,一边写,一边会不会战战兢兢。

    但这封信却渗透出几许萧瑟之意,虽然文辞典雅,但内里的意思、情绪,却恐怕仍是彭英自己的表达。经了这数年战乱流离,不知彭英经历了什么,性情颇有变化。放下信来,薛熊便决定,要去长安见见这位老友。

    薛熊本就有意去长安,部分原因就是由于妙仪家本在长安。自天宝十五年离开后,妙仪便再没回去过。虽然妙仪从不说回长安之事,但她自出生,就一直在长安,眼见得她一天天长大,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思念家乡,也是人之常情。有时间妙仪闷闷不乐,显是在思念前情,薛熊也怃然不乐,不知该如何劝慰这位女弟子。

    如今薛熊便决定,带着妙仪,一同去长安与彭英相见。顺便,一路上也拜访了几位多年不见的朋友,包括一位隐居终南山中,当年曾教授过妙仪武功的前辈。

    然而,薛熊匆匆感到长安,却只来得及见了彭英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