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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雷雨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自远方的漆黑云层中遥遥传来。旷野之中,风势浩大,乌云覆空,湿漉漉的水汽四处弥漫。

    武洵仰面看着乌云汇拢,黑气翻腾的天空。而眼下距离武都却还有一段行程,这让他不由得有些郁闷。

    很快就如他所料,伴随着一道通天彻地的雷光,密集而急促的雨点从天而降,将武洵一行人悍然淹没。

    几人只得加快了驱马的速度。

    “殿下。我们快回去吧。”一名亲随喊道,他拼命地递过自己的斗笠,“您先用这个挡一挡吧。”

    “好的。”武洵接过了斗笠,将它草草地戴在头上,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座雨帘。不过,总算能勉强睁开眼睛了。

    “殿下,前方……似乎有人!”

    狂霖模糊了四周的视界,他虽看不清身后的随从,但能听见他们隐约的叫喊。

    “我去看看!”武洵略作思忖,随后当即驱马向前。

    ……

    武洵很快也同样听到了隐约的人声。

    他飞身下马,踩着泥泞快步向前,向着雨幕厉喝道:“是何人?”

    目光挑开前方蒸腾的雨汽,雷光中的暗夜荒原上,出现了一棵参天大树。

    它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的树冠又极为庞大,向外撑开了一座绿色的伞盖,将外界的风和雨都牢牢地挡了下来。

    潮湿的草地上,驻扎着一辆古式的马车,前车的老马低头吃着树根下的草,暗铜色的车厢侧浮动着浓郁的白雾。

    一个隐约的少年之影正从车厢中跳了下来。他只身立在树荫下,舒卷的雾从他脚底漫过。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赶路的急促马蹄声,正谨慎地看着水帘外的一片苍莽。

    武洵凝望向树荫下的马车和少年。

    树荫边缘,横挂着瀑布般的水帘,就此将雨幕内外切割成了两个世界。

    上方的高大树冠间漏下着细小的水汽。树荫下的少年衣着素朴,一身剑袍在暴烈的风吼中剧烈鼓动着,相貌很是年轻,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他头顶的树叶在雷雨中颤动,一双剑眉更是被照地惨白如雪,水花在他脚下四溅,沉闷的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夺去着他的神色。

    武洵的目光移到那台马车上,之间随风飘舞的车帘里,似乎……睡着一个男孩的身影。

    ……

    雷雨罩下的漆黑中,树荫下的人亦是凝目望着雨幕,而他的瞳孔中,则映现出了这样的一幕:

    狂风宛若呜咽,雨却是静止的。电光撕开苍穹,让光影刹那明灭。

    一道锦衣之影就这样于大雨间缓缓而现。

    就在闪掠的弧光中,他的目光越过水帘,看清了来者朦胧的样子。

    眉宇英气勃发,双眸璨璨如星,雨水漫过那锦衣少年头顶的斗笠。顺着左鬓上垂下的一缕发丝不断地滴落,在盈着英气的青涩面颊上缓缓地淌着。而先前传来的清亮厉喝,亦是赫然出自他之唇口。

    沐浴雷芒的少年之影,也就此深深镌刻在了他微颤的瞳孔中。

    ……

    急促的马蹄声渐近,武洵身后,那几个亲随亦已赶来。

    他们的目光,亦是率先落在了大树下的少年身上,极为警惕地打量着。

    看见武洵身后那几名牵马随行的侍卫,那少年神色渐沉,眼神凌厉,在泥泞的草地上走过几步后,用身体挡在了那车厢之前,右手更是蓄势待发地按在了腰边剑鞘。

    “报上名来。”一名亲随顶着大雨向前,沉声命令道。

    树荫下的人没有回答。

    “算了吧。”这般剑拔弩张的情景下,武洵突然出声。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个少年,一把抹去满脸的水渍:“我们赶快回去。”

    说话间,武洵再次扶稳头上的斗笠,飞身跃回了身后的坐骑上,他按住辔头,牵住缰绳,径直就驱马望着雨幕深处而去,显然是不想再过多地浪费时间。

    因为他的心绪,此时正被另一件‘大事’所占据着。

    几位亲随见之,只得依言从令,也跟着他去了。毕竟,他们的首要任务,还是要先安全护送殿下回到武都。

    ……

    这个偶然的会面,结束的远比任何人想象地都要快。

    树下的少年目送他们的离去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最终为涌动的白雾所吞没后,方才放下了戒备。

    他的目光亦是很快移过,落到车厢内那名陷入熟睡的男孩身上,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缓缓坐在了树根下,少年微微合眼,聆听着雨声阵阵,等待着雨夜的黎明,等待着来日的漫长旅程……

    ……

    绵绵不绝的雨声里,武洵心不在焉地驱着马,奔向着笼罩于雨云漩涡中的武都。

    虽然如此之快的离开,但心中却远不如表面上那样平静。

    因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正萦绕着他的心魂。

    在这苍莽无尽、连视线都被完全阻隔的雨雾中,似乎……还有另一个人正站在不可见的角落,凝视着自己离去的背影。

    速度放缓,少年几度回头,可目中停留的,也只有无止境的雾。

    只是错觉吧……

    心存疑惑地摇摇头,武洵很快就驱散了这种莫名的感觉。他也未再作停留,身下微顿的马蹄当即再次变得急促起来。

    这样一个偶然的擦肩而过,本该很快就该遗忘在脑海之中。

    可是……

    暗夜、荒原、暴雨、雷鸣、乃至垂雨之树,静驻之车……

    所有的一切,皆被那通天电芒镀上了一层莹白的涂层,装裱为深镌于脑海的画。

    ……

    武都的城门终于自眼前而现,而与之同至的,还有一个显然等了很久的魁梧身影。

    早已急不可耐的少年跳下马背,不顾着脚下四溅的泥水,飞也似地窜到了那个向他遥遥敞开的怀抱里。

    熟悉的炽热与温暖一齐入怀,武洵用力地抱了抱面前那个厚实坚硬的胸膛,欢天喜地喊着:“卫叔!”

    滂沱的大雨里,壮汉仿佛并未注意到他脚下的泥泞雨水,在少年微慌的目光里,他慢慢地单膝而跪,向来只屈于一人的铁血头颅低俯在了少年的身前。嘴角露出的,是面对他时,最喜欢倾起的浅笑。

    武洵怔目看眼前那张饱经风霜杀伐、却让他无比安心的沧桑面孔,高兴之余,心中也是一阵暖意和内疚:“卫叔,深夜大雨,还要劳动您不得安枕,真是洵儿的不是了。”

    “可是臣的话,殿下倒是从来半点不放心上。”卫黎唇角笑容轻敛,他沾满泥水的右膝缓缓离地,一向威严持重的神色此时竟然是愁云惨淡,让身旁的几个持伞的侍从都看呆了:“这样的保证,可叫臣怎么相信啊。”

    “走吧,先送你回府。”

    “卫叔。”武洵突然紧张地抓住他粗壮的臂膀,“父王那边……”

    “哦,王上那边啊。”卫黎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丝毫不在意被武洵弄脏的外衣,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臣当然……已经是如实禀告了!我这不正是奉了王上之命,才来接您回府听候发落吗?”

    “啊??我可不信!”武洵心中猛跳了一下,不停摇头。

    “殿下不信,那就算了。”看见武洵一脸惶恐的样子,卫黎依然是慢条斯理道:“殿下今晚私自外出,果真好生大胆。如此‘骁勇’,就算是臣也是自叹弗如。”

    武洵:“……”

    “不过,既然殿下如此泰然,臣下也一样觉得心安了许多,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想必王上,应该不会过多责难您的吧。”卫黎‘诚恳’地说道。

    武洵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正颜厉色的模样,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个不苟言笑的卫叔。

    心念一转间,少年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的同时,当机立断地低眼顺眉,好声好气地嗫嚅着,“还是卫叔最好了。”

    “哦?”卫黎眉头一挑,似乎对他的态度有些困惑,“臣只不过是恪尽职守地履行本分,殿下这么说,又是何以见得啊?”

    武洵气定神闲地微笑起来:“因为这一路护送洵儿回来的,可都是您的亲随啊。”

    卫黎眉头微微皱了皱,神色依旧不变:“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当然……”

    “况且,如果真是父王下令的话。”武洵抢先夺过了话头,手中很认真地比划起来,“按照他雷厉风行的性子,定会马上把我叫他身边,是绝对不会等到明日的!”

    “卫叔,您一向是最体贴父王的人。”武洵摇了摇头,满怀希冀地等待着他的确认,“洵儿觉得,您应该不会舍得去在这三更半夜惊扰父王的好梦,和他说这些烦心事了吧。”

    卫黎鼻子忽地一哼,这才没好气地接下话茬:“烦心事?到底都是谁整出来的烦心事?我能帮你擦一次屁股,难道还能次次帮你吗?”

    “呃呃,这个……”武洵讪讪地小退了一步。

    “不过,还是洵儿冰雪聪明啊。”卫黎突然大笑了一声,那粗犷豪迈的笑容绽他伤痕遍布的脸上,显得有些令人酸楚的违和,“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武洵微微低头,内疚间又掺杂着一丝得意的窃喜。

    “洵儿,你一定要记得一件事。”卫黎低身除去上身的厚实外袍,贴心地帮在雨中瑟缩的少年披上,不怒自威的眼目中永远保持着温和:“过去,你可是这大武最尊贵无忧的小殿下,无论是你父王,你云伯,还是你卫叔我,我们都一路见证了你的诞生、成长与蜕变。所以,我们都心甘情愿地疼你,宠你,纵你。是你这十三年的时光里,最为亲近的长辈和守护者。”

    “可是。”他半跪在少年面前,揉着他后脑勺上凌乱的发,“一个男人真正成熟的标志,就是自觉敛去年少时的天真任性,学会懂得为人处世的分寸,傲然肩起自己的理想和责任。”

    那双在外人看来、噙含凶厉鸷猛的瞳孔为大雨滤去了仅剩的威光,落入了微微瑟缩的少年眼中时,唯存一片关怀的无尽之海。

    “答应卫叔,一定要成为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吗?”

    武洵抿了抿唇,他紧紧地裹着那件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战袍,嗅着上面浓烈的炽热味道。

    而这种味道,他实在太过熟悉。

    小时候,他总喜欢趴在他宽阔的后脊上,年幼的小殿下轻轻搂住大将军任劳任怨的脖子,小手指着天空上放飞的风筝,脸上开心而烂漫地笑着。

    这位私下里和父王称兄道弟的卫叔,就是如同父王般宠着自己的人。

    他下半脸上浓密而威严的大好胡须威风凛凛,是幼时嬉闹时最宁静的港湾。而他粗犷的声音虽然吓人,但是却总能给人以最深重的安全感。而他对小彦都未曾展现过的铁血柔情,好像,竟都只属于我一人。

    当父王责罚自己时,一向只对父王唯命是从的他也总会袒护自己。

    (虽然,往往只会换回更深的重责)

    种种的一切,都皆数涌上心头,在脑海中不断闪回着。

    是啊,很久以来,武桓,对他不过只是一个陌生的姓名而已。

    自己却因为这样的一个人……一次次地让那些真正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人担忧。

    “我不会忘的。”武洵轻声哽咽,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可以这样的坚定。

    卫黎神色淡然不变,显然对这句听过很多遍的话不再感冒了:“那殿下以后,可别不认自己说过的话。”

    “不管如何,我~可是会帮你一一记下来的。”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武洵破涕为笑,心中流淌的感动也附上了一层浅浅的幽怨。

    这时,卫黎忽然向他问道:“洵儿,看来你已经学会骑马了?”

    “对啊。”武洵想都没想就坦诚道,在卫叔面前,他从来都无需设防隐瞒。

    武洵说完后就挺起胸脯,屏息等待着卫黎的反应,而在收获了后者满意微笑的同时,他还得到了一个始料未及的惊喜:“既然如此的话,那后日,我就带你去猎场好好过过瘾,怎么样?”

    “啊啊啊?”武洵结结巴巴地答应着,显然是不敢置信,“那父王那里……”

    “有我在,你担心什么?”卫黎横他一眼,咣咣咣地拍了拍他那壮实的胸膛,“你信不过我?我可是一向说话算话的。”

    武洵仰着脖子,无比崇敬地看着眼前显得格外伟岸的男人,就算是脸上爬行的水流,也妨碍不了他脸上展露出那种晕眩的幸福:“卫叔……”

    这可是任何一个男孩子都无法拒绝的事!。

    “到了。”卫黎望着那座临近的府邸,大手重重落在少年肩上,把他从龇牙咧嘴的梦幻中拉回了现实。最后,还不忘颇带警告意味地再次叮嘱了一遍:“记得,可别再偷跑了。”

    “我会听话的。”武洵搓着小手,余兴未尽地保证着。

    武洵跑到门口,短暂停步后却又回过身来。他扶着门柱,藉着雷雨的微光,不舍地最后回看了他一眼。

    男人回以微笑。

    目送着喜形于色的少年一溜儿烟消失在了大门后,卫黎方才轻吐了一口气。他走上前去双臂用力,独自将院门快速推合。

    咚!

    随着一声沉重的撞击之音,门檐上陆陆续续飞起了几只雨燕后,这里就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原貌。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雷声中,卫黎负手而立,温暖的神色也逐渐改换回了往日里的冷肃。

    还好,事情圆满了结,他没惹出什么大祸。至少,都是能兜得住的。

    确认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消停了,他方才放心离开,大步走离这个平凡的雷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