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

    断粮后，每一天无比漫长。几天前，我们还帮着分食物，算是承担了封锁期间的微小工作，现在则彻底没事了。也是从几天前搬到军营起，我向妈妈、妹妹诉说我保卫维苏伊高尚理想、抨击临阵脱逃的高级教士，已经把想说的话翻来覆去说烂了。现在只能每天坐在军营里相视无言。我知道，这都是我害的。要是我当初老老实实，坐马车去若昂避难，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是第一次察觉，原来我是如此需要自由、安全感这些平时看来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旦失去，在军营里再怎么被优待也都是虚的。之前还有些人对如此鲜明的格差社会提出抗议，现在大家都看淡了。不管是主教、咒术师、军官，还是参军没多久的新兵，都要在不久后迎来相同的终结，大家在死亡面前是公平的。昨天，有一位随军牧师自杀了，我今天去替他做无谓的布道。前线传来好消息，集结在北大门外的吸血鬼主力部队终于开动了。这种日子马上结束，我们很快就可以去见亲爱的主了。

    原先站在城楼上、需要借助魔镜才能看到的吸血鬼部队，现在肉眼就可以捕捉到，吸血鬼潮水一样向城楼涌来。埋伏的陷阱没有奏效，四部说他们在挖陷阱时，接到了指挥部的撤退命令。没人怪他们。应该有的高位魔法攻击也没有，大家都知道，早在辅理主教宣布进入战时状态的那个下午，维苏伊的所有高级咒术师就全都逃走了。曾经誓与维苏伊共存亡的年轻咒术师现在也失去了斗志。他们站在城楼上，一手拿笔记本念咒语、一手拿代表二位魔法许可的法杖，随意地咏唱些魔法，既没威力又没准头。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远望，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魔法奏效没有。弓箭手躺在城楼上，吸血鬼们还在射程外，没轮到他们出场。弩炮手们忙活一阵子后很快又歇了下来，没弹丸了。城外的吸血鬼停在适当的距离，继而巨大的石块飞向城楼，城楼被砸出了几个大坑，配置的弩炮也被砸坏了。城楼上的守军全部撤下，逃往后方。不再有巨石飞来，一小股一小股吸血鬼推着云梯车冲锋。算了，就这样吧，前线指挥阻止了想要爬上城楼开弓的弓箭手。很快，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维苏伊北大门被攻破。被切断了与在若昂的辅理主教的联络后，军部失去了领导，病急乱投医的他们甚至来问我的意见。撤到大教堂，我的回复很简单。

    我们的军队集中在大教堂附近，各部指挥官在用魔镜观察北大门的情况。一部分吸血鬼进城扫荡各民宅和教会办公楼，随后大部队跟上，开进维苏伊城。我们计划在大教堂前决战，我也要在那时死去。比起叫喊着“为了维苏伊”冲进吸血鬼部队的壮烈进攻，更多人想象的是在迷茫中被砍死、被踩踏死的憋屈死法。唯一的好处是，终于要从现在的状态里解脱了。

    “我们现在还有能力组织一个突击队，护送你们出城。”某部指挥官突然问我们，仿佛一颗石头丢进一潭死水。妈妈和妹妹头都没抬，只是静静地等着解脱到来。“谢谢，不用了”，我懒散地说。还是一潭死水。

    在大家都等待着解脱来临时，我们出现了集体幻觉。父亲斯亚德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如果父亲从开始就没离开，那也许能勉强守住维苏伊。但已经到现在这个地步，谁来都没用了。在进入战时状态后不久，魔法学会水系分会的咒术师们制定了大致的排班表，轮流照顾我们的生活。想到战争结束后会受到大主教的奖赏，一开始的几天他们都很积极。现在，那张记录表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生命都剩不下几天了，也没人在乎大主教怎么看了。但很快我们就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事实，不是幻觉。因为和父亲一起出现的还有风音。那时风音跟我一样小，穿着肥大的黑色教袍，和我们连眼神交流都没有。盼望大主教回来救我们还情有可原，但没人会在生命的最后幻想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女孩。我后来才知道，此时的风音居然已经取得了特级咒术师资格，和我父亲一样。

    风音和父亲往祭坛走，我们向两边靠，默契地在中间留出一条通道。风音走到祭坛前，看向上方，两手在空中挥舞，点来点去。“可以了”，风音说。父亲开始咏唱。空中出现了巨大的圆圈，圈内浮现出一个个古诺瓦字，魔法阵在逐渐构建。吸血鬼疯了一样往大教堂挤。

    “保护我们。”风音说。“不要让吸血鬼进大教堂！”一部指挥官反应过来，集合一部残余部队冲出大教堂，其他各部也紧随其后。惨烈的白刃战。说是单纯的屠杀确实过了，但我们损失惨重。大教堂门口是平坦的大道，不适合防守。尸体越堆越高，硬是围着教堂堆出了一圈小围墙。空气变成了血红色，风把血腥味吹到大教堂里。咒术师们手足无措，怕误伤友军，只能焦急地看着士兵们一个个死去。我无力地站在大教堂里，听着外面的打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钻石星尘！”四位魔法咏唱完毕，腥臭味随之消散。吸血鬼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维苏伊城的北半边。父亲的魔法毁掉了维苏伊教廷的一切楼宇、商业街、商会，和数不清的民宅。凛冽的寒风袭来，炎热的维苏伊出现了一个个冰雕。为维苏伊献上生命的战士们，就那样毫无尊严地堆在尸体山上、又被冰冻、又随着维苏伊炎热的阳光化成水流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和平年代的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了几次三位攻击魔法，更遑论四位魔法。咏唱完魔法的父亲倒在了地上。穿着黑色教袍的风音面无表情，双手仍在空中挥舞点来点去。“好了。”风音放下双手，环视在大教堂的我们。“教宗特使、风系特级咒术师，风音。”风音从地上拿起教宗权杖，向我们示意。“谁是辅理主教？”“主教”，一位年轻咒术师斗胆发言。“辅理主教在若昂，其他高级咒术师也都跑了。”“知道了”，风音说。“你，对，就你。出去找军队各部指挥，统计伤亡情况，让还活着的去看看维苏伊城内可还有吸血鬼了。跟他们说，诺瓦会协助善后，先忍一个月。”“其他人跟风音一起去扫荡南门外的吸血鬼。你，去若昂把辅理主教喊回来。你们先和我们一起，确保安全后把斯亚德送到若昂。”

    我们一家在水系咒术师们的护卫下，从南门出发前往若昂休息。父亲怎么样了？出发前我问风音，风音说咏唱高位魔法对身体是很大的负担，但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休息几天就好。一路上已经见不到吸血鬼了，风音正带着大群咒术师清理维苏伊周边。我终于在若昂睡了一个安稳的觉。等到辅理主教回到维苏伊坐镇后，风音也返回诺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