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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余痕

    我们的生命为何会存在。

    在那一天之前,简尼尔很少思考这个问题。就如同每一天的日升日落,他的生命以及他的存在都只不过是一种寻常的客观现象,他不曾期盼过,同样也不曾反感过。

    他存活着,只是因为他的生命尚未枯竭;他的心脏跃动着,只是因为他没有主动控制呼吸心跳的能力;他注视着这个灰蒙蒙的世界,只是因为视网膜一视同仁地将眼前的一切投映进了他的脑海。

    没有任何思考,也没有任何感想,他只是挥霍着充裕到令人烦躁的时光,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直到那个女孩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是简尼尔名义上的“妹妹”,不过他们之间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他们之间的亲情纽带完全源自于两个破碎家庭的结合。她的母亲,也就是简尼尔的继母,同样是个无趣的女人,在她的眼中只有金钱以及家族名分的延续,正因如此继母倒是迅速而又完美融入了理查冈州的氛围——各个方面都是如此。

    而他的妹妹米妮,则处于与继母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她的眼神相当清澈,闪动着天真无邪、未经驯化的光泽,以她的年纪而言她的思想有些过于稚嫩单纯,不过对于简尼尔而言这甚至算不上缺点。从女孩的眼眸中,简尼尔第一次看见了名为“蓝色”的颜色,从她的口中,他知晓了这同样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

    “今天的天空也同样是蓝色吗?”简尼尔喃喃自语着,抬头仰望着原本应当是天空的方向。淡薄的曙光使笼罩理查冈州的浓雾退去了些许,可即便如此,想在此刻眺望长空依旧是一种奢望。

    “只要再等上一会自然就能看到天空了,这对你而言也不是难事吧?”苏纳从另一侧爬上了屋顶,他并没有贸然接近这个失意的男人,只是站在屋檐的对侧向其搭话。

    “你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啊,我还以为至少在这里能一个人清静一会。”简尼尔有些幽怨地说道,只是现在他完全没有与其他人争辩的力气。

    “毕竟这是以前你和米妮一起眺望星空的地方啊,虽然我没有来过,但是也经常从院子里看到你们在这里促膝谈心。”苏纳轻轻敲了敲脑壳,“恢复记忆后偶尔会有些混乱,不过总体而言还算是好事吧。”

    简尼尔当然知道苏纳想说些什么,不过他故意没有接茬:“这样真的好吗?丢下那个大家伙来找我,明明城市的另一边有更多值得你救的人吧?”

    “那家伙的话,现在我是否过去已经无所谓了。”苏纳面露愧色。

    在数公里开外的环道内侧,巨人伊卡洛斯在日光直射下迅速丧失了行动的动力,像是趋光的昆虫般急匆匆钻回了破损的女神像内部。臃肿丰腴的躯壳以极为古怪的方式挤压收缩,硬生生挤进了狭窄的缝隙之中,随后大理石外壳在它的皮肤表层凝聚固化,并在短短数分钟内将女神像修复如初。

    “即便伊卡洛斯离开了,因为它的破坏而逝去的生命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我至少要把自己能做到的事做到尽善尽美。”

    “逝去的生命啊......苏纳,你了解为了别人而活的感受吗?罢了,看你这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也不像是体会过类似的经历。”简尼尔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在与米妮邂逅之前,我的人生没有意义,我只是满足着父亲的要求,活成他所期待的模样,由任何人来顶替我的位置,哪怕只是一只猫一条狗,都没有任何问题。度过一日和度过一年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区别,毕竟在这里,无论是我想要的还是我不想要的,都会毫无条件地递交在我的手上。”

    “就在我打算这样虚度时日,迎接不知何时降临的死神时,米妮来到了我的面前。和我不同,她的眼中闪耀着向往自由和希望的火种,她的善良和她的天真都源自于她的天性,她的一颦一笑在我的眼中都是如此的娇艳迷人。”

    “简尼尔,你——”苏纳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事实和你所想的大差不差。”简尼尔淡淡地说道,“不过我显然没有想象中那样无私善良,再三告诫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米妮的幸福,我还是期待着自己的付出能让她多看上我两眼。不过这样只有我一人沉醉其中的美梦也终有梦醒时分,软弱而又自私的我选择了最下贱龌龊的解决手段——让米妮为了我那自相情愿的愿望香消玉殒。而事件的后续发展也相当不顺利,在米妮失踪的第二天,父母果不其然地怀疑到了我的头上。虽然在紫藤烟的影响下,我暂时忘却了自己犯下的恶事,但是米妮身亡的情报却不幸地残留在了记忆的一隅,对于才刚刚痛失所爱的我而言,父母的苛责声着实有些过于刺耳了——”

    “难不成你——”

    “没错,具体过程有些记不清了,不过当我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并排躺在紫藤花掩盖的泥坑中、双目因为惊恐和难以置信瞪得浑圆——时至今日,这副景象仍就历历在目。”简尼尔燃起烟斗,像他曾经蔑视的继母一样将干燥碾碎的紫藤花末倒入其中,深深了吸了一口。轻柔醉人的烟雾短暂消除了肺部和心头的阵痛,使他获得了短暂的宽慰,“你应该明白了吧,我并不是一个值得被原谅的人,你就不必费心开导我了。我的归处、我的报应本就留存于此。”

    “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原谅你的,何况我也没有资格替那些人原谅你。我只是想要提醒你,哪怕你选择逃避,那些因为你受伤、甚至失去生命的人也不会感到丝毫宽慰。虽然不见得会因此得到原谅,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们还有生命,我们还四肢健全、能够做到很多事,不应该现在就选择放弃。”

    “这话还真有外地人做派啊。但是我已经很累了,我的父母离开了我,米妮离开了我,就连那虚假的幻影也离我而去,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我在乎、或是在乎我的人了,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一会。”简尼尔轻轻叹了口气,惆怅而出神地看着烟斗的尖端,目送着那若有若无的星火逐渐熄灭。

    “别这么说,如果真的没有人在乎你,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你说话呢?至于让你在乎我——呃,这个大概有些困难吧?不过我会和你共同努力,尽可能成为能让你在乎的人,可以吗?”苏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而且如果米妮尚在人世的话,她也不会希望你就此放弃的,对吧?”

    “你这家伙还真会强人所难。”

    简尼尔从怀中掏出铳枪,反举枪托拉开了卧室的窗扉。在米妮的幻影消失之后,那些由幻影调配颜料、在卧室内堆积如山的画作也如同消融的冰川般顺着画板下沿流出了画布。清晨明媚而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缝鱼贯而入,残存的颜料在橘红色的朝阳下很快蒸腾挥发,凌乱的卧室内留下的只有一排又一排空白的画布。

    “这下可就有的忙咯——”

    晴朗的午后,苏纳独自一人坐在环道的长椅上,咸湿的海风拂乱了他的长发,一束干枯的紫藤花在朔风卷挟下一路翻滚着飞过护栏,消失在茫茫海浪飞沫之中。

    “哥哥,我想去花园那边玩!”

    从废墟中救下的女孩脸上洋溢着欢快明朗的笑容,不等他做出答复便快步跑向了垂蔓紫藤花藤的公园深处。苏纳只得苦笑着望向女孩远去的背影,像一位老父亲似地提高嗓门提醒道:“别跑太远,记得在吃晚饭前回来。”

    女孩比他预想中更加成熟坚强,仅仅过了数日便从失去双亲、流离失所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又或许孩子们原本就没有刻板印象中那样懦弱愚笨,即便涉世经验上的差距难以弥补,只要给予正确引导就可以像成年人一样周全缜密地思考。

    距离那场变故已经过了三天。理查冈州的警方没有深究那一晚发生的暴乱事件,或许正如米妮的幻影所言,这样规模的惨剧隔三差五便会在理查冈州发生,虽然过程和方式有所差异,但是就结果而言都是为幸存者提供了赖以享福的金钱与资源,因此幸存者们丝毫不在意究竟是什么夺走了昔日凌友的生命,警方也对这类事件见怪不怪、甚至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反倒是哈尔相当迅速地理解并接受了现状,迅速为苏纳穆恩在内的伤员安排了医护人员。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在事发日分别前信誓旦旦地约好了第二日启程,实际上哈尔并没有为第二日行程预约交通工具和司机。

    “你们俩这毛糙的性格多半会惹出事来,提前预约再放鸽子可是有损信誉的啊。”

    哈尔用这样一个借口都算不上的理由搪塞了过去,不过苏纳当时身心俱疲,实在没有心情在这种小事上和对方多做争辩。在哈尔高价聘请的医护人员的看护下,众人的伤势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好转,不过——

    苏纳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闪电状的刀伤。即便过了这么久,被乌拉诺斯所持武器割出的伤痕依旧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虽然创口不会发炎感染,血液也不会渗出伤口之外,但是裸露在外、淙淙涌动的血管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那样触目惊心。

    “那个伤口,还是会痛吗?”

    麦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苏纳的身后,关切地检查着后者手臂上的伤口。

    “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感觉,只要精神集中甚至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手臂上还有这样一道刀伤。”苏纳挪了挪身体,为麦拉让出位置,二人并肩而坐,“只不过昨晚遇到乌拉诺斯,那个在我手臂上留下刀伤的家伙时,这道伤口却在隐隐作痛,感觉就像是存在某种心电感应似的。”

    麦拉轻抚着苏纳受伤的手臂,从紧蹙的绣眉不难看出此刻的她心事重重,沉吟良久之后她这才开口说道:“那场事故的详情我已经从那个名叫简尼尔的男人口中听说了。虽然我也明白我们的当前的首要目标是带回弗雅,但是理查冈州的警备队似乎也不准备对那只怪物进行扑杀,我们就这么离开,放任那个叫伊卡洛斯的怪物在理查冈州作乱真的没问题吗?且不论会对一般民众造成多大的影响,一旦边关被那只怪物突破,首当其冲的便是阿斯兰特州啊。”

    “我也明白这些,但是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想要消灭伊卡洛斯是不可能的。”苏纳说道,与伊卡洛斯正面交战后,他切身体会到了这只巨人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哪怕是乌拉诺斯也仅仅能做到和伊卡洛斯的战斗中占得上风,无法彻底消灭这只巨人。即便能够说服理查冈州的警备队提供协助,不花上十年数载还是很难找到对抗伊卡洛斯的良策,“不过只要按原计划前往乌尔邦州,我们就能找到突破困境的线索。”

    “原来如此,无论是奥赖恩还是乌拉诺斯,他们的实力都远超常人。即便不能得到他们的协助,只要能够探明他们那身超人力量的源头,也能为我们对抗这群邪魔妖祟提供帮助。”麦拉点头称是道。

    “其实比起怎么消灭它们,我更想从奥赖恩的口中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即便我们能消灭这些敌对因素,也难以保证日后不出其他与我们竞争或是敌对的存在——无论是从内部或是外部。如果我们只是一昧地用战争将他们排除,永无止境地战斗下去,直到被某个我们无法战胜的对手打翻在地,或是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那样实在是太可悲了。”苏纳站起身,眺望着地平线另一侧的地平线,“而且——”

    “在这次的事件中,我理解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不被当前科学研究认可或是判明的生物。他们的生命存在或许与我们的广泛认知有所差异——”

    苏纳回想起由米妮身躯和自己的部分记忆拼凑而成的白发少女记忆体,或许她的存在从诞生之时便无法被称为生命。但是她的笑容和她的悲伤都是那样真切,她的时间一样有限而仓促,怀抱着遗憾以及满足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是他们和我们一样会感到伤痛,并尽其所能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那只名为伊卡洛斯的巨人,最初也只是漂浮在海水中的渺小存在,为了活下去拼命地进食,争取生存所需的每一寸资源。当被砍伤时,它一样会感到痛苦和恐惧,尽管他的存在对于人类而言便是一场灾厄,但是仅仅从结果出发将它的行为定性为恶也有些过于傲慢了。

    “他们也会憎恨,也会对同伴产生依恋,就像我们一样。”

    那条飞蛇对人类种类的憎恶仇恨,以及与其共生的粉尘之间的牵绊,就好似一块伫立面前的明镜,倒映出每个人心中的丑恶和闪光点。至少,苏纳做不到对镜中的自己产生愤怒或是厌恶的情绪。

    “道理上或许是这样,不过就算我们能接纳并与这些异端和谐共处,那些一般群众、尤其是曾被弗兰肯伤害过的群众却未必能接受和解。”麦拉说道。

    “那就需要时间的积淀和世世代代的努力了,也许我们这一辈无法做到,但是只要我们开启了源头,在我们的身后,自然会有认同我们想法的后辈们继续努力。就像数百年前,这片大陆上依旧是战火纷飞,同样经历了数代人的共同努力,才造就了现在这个和平盛世。”苏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么说是不是有些自视过高了?不过即使做不到,我也不想未经尝试就断定某件事不可能成功。”

    “你有的时候还真是自信得令人吃惊。”麦拉同样笑了笑,不过这个笑容中显然苦笑的成分更高,“对了,关于之前你拜托我调查的那件事。据父亲的说法,那些在医院事故中死亡或是失踪的市民和医护人员并没有恢复的迹象。”

    “没有恢复?怎么会这样?”苏纳喃喃自语道,依照乌拉诺斯的说法,只要将弗兰肯击杀,那些被其吞食时尚有生命的人类便会恢复原状。即便与飞蛇共生的粉尘侥幸逃脱,那只飞蛇在坠落时也已经身负重伤,断然没有复生的可能——看来,要向乌拉诺斯确认的事项又增加了。

    麦拉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在她看来,乌拉诺斯和奥赖恩一早便被分类在了“敌人”的栏目中,敌人主动提供的情报原本就没有多少可信度。不过在说完这些后,她显然还是有些心事重重,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开口询问道:“除此之外,我还从简尼尔的口中得知了那个女孩,米妮的情报。如果,我是说,如果苏纳你当时没有受到烟气的影响,带着米妮一起去了阿斯兰特州,我们现在还会是朋友吗?”

    “很难说吧,老实说离开理查冈州那会我和米妮都没什么涉世经验,米妮还是非法出境,户籍和教育问题都是一大难题。如果当真如此发展,短时间内我应该会相当忙碌,无心社交吧,无论是你还是穆恩都不太会有机会和我产生交集。”看出麦拉的情绪有些低沉,苏纳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虽然米妮的事让人很遗憾,但是能与你和穆恩邂逅是我的幸福,哪怕这一切重新来过,我也希望能够再次遇见你们。”

    “我、我也只是想问问看而已——”听到苏纳的回答,麦拉显得有些羞涩。

    “我也只是想回答看看而已。”苏纳微笑着伸手拉起麦拉,“好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穆恩那急性子让他一个人看家可是要了他的命,在他抓狂之前我们还是赶紧回去陪陪他吧。”

    二人并肩而行踏上了归途,夏末的熏风还有一些灼人迷眼,宽广的街道上几乎瞧不见人影,二人也不打算在闷热的街道上多做逗留。然而在与一位口袋中别着紫藤花,面戴鸟嘴面具的男人擦肩而过时,苏纳却不由停下了脚步。

    “咦?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吗?”

    “不,没什么——大概是我的错觉吧——”苏纳若有所思地看向男人的背影,总觉得,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