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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休逃

    心如刀割、痛彻心扉。

    然后她看到了寸言,在叶轻飘看来满脸讽刺意味惺惺作态的寸言。

    他的脖子歪扛着无法回正如同落枕。叶轻飘不会知道就在他帮着更云抢夺马车成功后,他脖子上就被休堤狠狠一掌,然后削晕在地的他被昭枣带着先一步离开了。

    直到他大脑里的焦虑很快将他逼醒,他才拼了命赶回来。

    “寸言哥哥!”在他剑指昭枣告诉她如果她欲阻拦他那么他绝不会手下留情的时候,昭枣叫住了他。

    他没有时间更静不下来听她多说一句话,但昭枣抓住了他架在她脖子上的剑。

    血顺着剑滑到寸言握剑的手上。他长叹一口气,弃剑上马。

    “我之所以远走他乡、疲于奔命,就是为了能与你比肩看同样的风景,能有资格与你谈情说爱,而不是与你反目成仇、倒戈相向!”

    马蹄声响、马长嘶,而这一切都没能阻止昭枣的话嘶吼进寸言的耳朵。可那又怎样?

    寸言不知在何处丢了一只靴子,现在他的那只脚上袜子已经没了底,只有一个布套子笼在脚背上。裸漏在外的脚没有一寸肌肤是好的,皮肉烂得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土地上每一脚都能留下一些印记。

    可现在对于叶轻飘来说,看不见的那些她不知道,看得见的这些她没看见。

    更云没有一丝生机的身体依然紧紧抱住叶轻飘,这一生恐怕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是严肃认真地抱住了她。

    叶轻飘在身后摸索着,突然手触及到了红稀剑。她的手绕过更云的腰,猛力一翻,她和更云的位置交换了,她让更云侧躺着,尽管他背上那些箭总是会无处妥善摆放,但这个姿势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她吃力地从更云身旁爬起来,悲伤地看了一眼更云那血迹已凝固成黑色的脸。

    漠然转身,叶轻飘眼中除了怨和恨,便是有多少渗透多少的杀气。寸言的心痛到滴血,他大脑里明明清晰地知道不管她怨也好恨也罢,眼下一定要让她活着离开,可是实际上他内心里无比绝望,他甚至想或许被她一剑刺穿后她眼底心底便不再有恨。

    这一路走来,他懂她,能否活下去只要她想。

    红稀剑的冷光起时他的目光便只在她眼里,他要在最后一眼也见到她。

    利刃在喉前,他卷起了嘴角。

    只差一丝一毫……

    还差一丝一毫……

    他看到叶轻飘身后莲相那张刻着岁月斑驳的脸、紧盯叶轻飘背上目标点的眼以及日光下阴森可怖的莲相刀。

    他欲转到她身后去接下这一刀,然而脖子上被一勒,脖子后衣领被一提,触目惊心的一幕将他的心生生击碎,叶轻飘那张痛苦的脸离他越来越远。

    寸言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是谁将他拎走的就已经狠狠地被怼到了马背上,他就那样倒骑在马上。

    他耳边那抽马的声音显示那个骑马的人几乎每一鞭子都抽进了马的血肉里,所以马跑得飞快。

    他看到叶轻飘被莲相砍倒在地。

    他看到莲相以为她已经死了所以提刀立在她身后。

    他看到她费力地从地上用手肘支撑着一点点爬起来。

    他看到她边起身边从身后抽出一把弓,白玉般质地的弓。

    他看到她同时取出的还有三支箭,晶莹剔透的箭。

    他看到她从起身的那一刻便眼神凌厉一眼找到在与其他队伍反向倒行的他。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他知道那会百发百中。因为那是他送给她的弓和箭,他亲手打造,自然十分清楚那箭不达目的不罢休,所以她给它取名休逃!

    但是他也看到她身后的莲相刀即将离开地面,莲相眼中升腾起满满的杀意。

    寸言上身一提,双脚在马大臀上一踮,他整个人迎着叶轻飘的方向而去,他借助了几个士兵的头顶才到达叶轻飘面前。

    箭已发出,在寸言刚刚跃起的那一刻已经刺入他的胸膛,三箭,寸言跟她说过一箭便足够。那样子的千嶂抱世上仅有一条,所以这箭仅此三支。

    可是令叶轻飘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立即坠落,而是冲着自己扑来,所以当寸言临近自己的时候,叶轻飘本能地使出了红稀剑,她听到剑穿过他身体时那充满质感的脆响,她的手触碰到已经贯穿到剑柄处的他的肌肤。

    他紧紧抱住她,心里总算是踏实些,他用尽气力抱着她旋转换位恰逢其时接住已经到她后背的莲相刀。

    一刀斜贯右肩到左腰。

    叶轻飘感觉到他覆在她身上的身体一路破碎,从上分裂至下。

    一阵眩晕,她脑海里漾起昨天晚上他还拥她入怀的画面,她脑海里清晰刻着今天早上她还在那个结实温暖的怀抱中醒来,缱倦娇羞。

    一滴泪滚烫地贴着她的脸翻滚下来。寸言的身体赶在那颗泪珠落地前裂开。

    寸言——

    整齐划一的行进声中传来休堤专属于老父亲的呐喊,眼前的莲相犹如遭受雷击,莲相刀依然被举在面前,他浑身抖作一团,抖幅明眼可见。

    一个黑影在眼前一闪,有人拦腰抱住叶轻飘,一个半圆的弧度后她被放在颠簸的马背上。

    叶轻飘已无力再还击什么,任凭身后的人挥着马鞭带她飞奔于风吹草低里。

    “更云我带走。她们俩你要安葬好,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叶轻飘头脑清醒,她明白地知道眼前说话的人是掬浓。

    “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卷堆问道。叶轻飘知道他就是拉自己上马的那个人。

    “找到笔石,我阿爷残瞬能救更云,但需要惊眠。”掬浓说道。

    “我……”叶轻飘满身满脸的血,她使劲忘掉才发生的所有一切,因为那些东西她已经无能为力,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再任意妄为。

    “你还好吗?”卷堆问道。

    “母亲和六四我来安葬,其他的我也可以。”叶轻飘自知其实此刻说这话内心很羞耻,毕竟或许代价原本可以不用这么大,可眼下并不适合反思认错。

    “羌泥的百姓很快会陷入水深火热,他们需要你。”

    卷堆说完这话和掬浓交换一个眼神就各自往一个方向走了。临离开前,掬浓托着更云的嘴第二次喂了他一颗药丸。而卷堆犹犹豫豫地走了几步,又急匆匆地回来,语速飞快地跟叶轻飘说了几句话。

    “飘飘,抱歉,羌泥的事情我不能帮你。我的家乡就是当年掣荡经过羌泥去灭了的那个小国,我们如今无力与之抗衡,所以我的身份,如果帮你,恐后果我的国家承担不起。但是你要利用好你母亲给你的那块碎银子!”

    十年后。

    半城。

    “没想到你真的是昆桦?”杏花树下几瓣花飘落下来,直直坠入杯中,叶轻飘已经到唇边的茶又放了回来,她看了一眼树下的泥土,那里有他们曾经一起埋下的好酒。

    “亏了我是昆桦。而笔什花海其实是昆桦曾经在残瞬面前挖出的那颗心脏,所以我已经死成那样了但只要换回这颗心脏就能被惊眠唤回命来,也亏了残瞬的眼睛,现在我能看得更通透。”

    十年过去,当更云做回昆桦,他的眼睛里多了日月和星河。

    “我总算是好过些了。”叶轻飘的笑显得很是僵硬,如果说更云依然还像当初那样心扉一直是敞开的,那么叶轻飘整个人沉静了不少。十年来,她都已经忘了笑是什么。

    “飘飘!”更云很是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而今,我终于明白当初在桑榆的剪玉骨我为何会有那样的感受。你受苦了,十年,如若我早些好起来……”

    “如若你早些好起来,你肩负的是残瞬那样守着那个天地间褶皱的责任。你无法帮我,更云。你能活过来,余生我已能轻松一些。”

    生命松一口气,叶轻飘就觉得浑身都疼,她实在绷得太紧了。

    十年前她无暇悲伤,不敢停下来悲伤。对篱酿那块碎银子一无所知的她经过半城回到桑榆,终于弄明白篱酿弃掣荡归羌泥后一直暗中强国力、强兵力,但同时她也深知如果这些通通储存在羌泥的话,要不了几年他们就会被掣荡发现,于是她把羌泥的子民暗中分散在任何有人迹的地方,他们在各处不断强壮队伍储备物资和财力,只等那块碎银子出现。

    当天下出现那块碎银子的时候,那意味着时机到了。

    近五年的战争,羌泥终于昂首挺胸坐上与掣荡谈和的席位,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地在羌泥的废墟上开始重建自己的家园。

    几近三年的时间,叶轻飘不敢轻易把半城还回去,她怕羌泥尚且根基不稳,如若有问题还能有个后手,尽管她心里知道羌泥与半城之间的这条通道本就是让她钻了空子。

    直到现在,新的羌泥初具雏形,一切朝着正轨迈进,她才回到半城与曳心做交接,当然她要借走千烨。曳心说整个半城都是她的,只要她想谁她都可以带走。

    她莞尔,很是力不从心。没想到曳心都会开玩笑了,她却把欢乐弄丢了。

    她倦极了,可是只要睡着,当初所有的事情都争先恐后出现在脑海中,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累得要死,有时候说着话睁着眼睛身体却往旁侧倒一下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居然瞌睡了。

    可是她不敢睡!

    二十八岁,她却觉得自己已经风烛残年。

    “飘飘,我要走了。”更云起身:“临走,我有一份大礼送给你。但却不知对于你来说是好是坏。”

    更云说完,侧身一让,一只皮毛发亮、威风凛凛的白色大老虎从他身后出来,见到叶轻飘先是顿了一下然后轻快地迈开四条腿一阵小跑到叶轻飘面前仰头看着她。

    “你是……干净?”叶轻飘激动的眼眶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十年没有掉过一滴泪了。

    干净把脑袋放到叶轻飘伸过来的双手上眯着眼睛轻轻蹭着。

    “飘飘!”一个十年来一直在梦中呼唤她的声音一时间让她无法分清梦境还是现实。

    “飘飘!”

    再是一声,如此清晰如此逼真,或许是真的,没错了!叶轻飘缓缓抬头,生怕太猛烈,吓跑了美好的眼下。

    “你……”

    当真正看清楚是他,叶轻飘又觉得这不可能,他就在她面前裂成两半,他中了休逃的三箭,还有红稀剑……

    可即便他是鬼,她也高兴。她的泪珠滚下来,这十年来的疲惫在这一瞬间完全卸下来,她险些瘫倒在地。

    寸言及时接住了她。

    偎在他怀里的那一刻,所有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允许自己放纵那么一会儿,所以她闭紧了眼睛如同一滩泥浆肆无忌惮地瘫软溃散。

    寸言搂紧了她,就势坐在地上。更云悄然退场,摸摸干净的大脑袋,飘然而去。

    不过一会儿功夫,叶轻飘觉得自己像睡了几年。她想就此长眠,可害怕一觉醒来他已不再。

    “你是鬼?”她从他怀中仰头问道。

    他吻了一下颔下她的头顶,一股温暖的气流蔓延开来:“不是。”

    “真的?”叶轻飘从他怀中直起,盘腿坐开,双膝碰着他的双膝,一脸灿烂的笑容,如同小女孩,寸言仿佛看到了十年前。

    “真的。”他抚上她的面庞:“十年前我的身体被干净驮走了,它带我找到了一位婆婆。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婆婆针线了得,而在她居住的地方有一种名叫‘锁缘草’的植物,它生长在水边,像缩小版的竹子一样由一节节相互嵌套构成,而每一节上都会有锯齿形状的边缘。两节之间的锯齿相互嵌套的话就会牢固无比。那位婆婆用那种草两节之间相互嵌套缝合了我的身体。那时候身体尚且有余温,她想听听我的遗愿,于是用一种巫术进入我尚未散去的意识。我央求她救活我,三天就够了。”寸言说着一直含情脉脉地盯着叶轻飘,尽量少地眨眼睛,生怕少看了。

    “她答应你了?”叶轻飘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的,但是她说生命总该有个平衡,我这样随意地死去活来简直是对‘生’太过草率。”

    “呵呵呵,她真的是这样说的?”叶轻飘眼中闪着泪花。寸言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得真的让她发笑,但她心里替他委屈无比。

    “她真的这样说!”寸言平和的脸上如同铺着冬日暖阳,他依然像是在逗叶轻飘。

    “那……”

    “我用下辈子换了这辈子的三天!”寸言得意洋洋。

    叶轻飘傻眼了。

    “所以你只有三天时间?”叶轻飘的笑凝住了。

    “我用十年恢复身体的所有知觉,那可是从死人变成活人。这个便宜占大了!”寸言像个孩子般激动,似乎真的是捡了个不要钱的大便宜。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哽在叶轻飘喉咙处,她使劲吞着口水却无法咽过去。

    她的膝盖往前一低跪在了地上,然后她把他深深地拥入怀中,“三天而已,这个买卖亏大了!”她轻柔地说道。

    “还记得我在半城说的吗?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把沟通的渠道关闭了,这样子我们当中一定会有一个人一直痛苦。”

    叶轻飘沉默了。谁说不是呢?这些年她深有感触。

    “所以……”

    “飘飘。”寸言扶住她的肩热切地看着她的眼睛:“当年不是我!”

    “我知道。”叶轻飘冲他轻声说道:“十年了,这点都没有想明白我怎么配你看上。”

    寸言笑了,如释重负。

    “所以你是来解释的?”

    “不。我是来和你约定三生的。我死后你把我葬在羌泥,这一生变成枯冢陪你,恰好不用去轮回。下一世我做孤魂,在别处看着你,否则三生只我一人你多亏。再下一世与你青梅竹马,从出生那天就在一起。不知你可愿意等我?”寸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等待她回答。

    “三生哪够?永生永世、轮回六道。不知你敢不敢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寸言满眼的满足。

    “那就走吧。”

    “去哪?”

    “找卷堆。”

    “嗯?”

    “别忘了,我有咄嗟煞。我一天都不愿等,一刻都不愿意失去。我的余生有你一半!”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