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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2)

    显然,夏枯对于小丑的角色还是不够心领神会,他只是先自己嘲笑自己,然后惹得旁人看笑话般跟着发声,一个声调上两种不同心境的笑声。

    “你是不是傻了?”徐笑笑没笑,而是有些恼火地大声起来,“卷帘人,卷帘人啊!”

    她像是一只护崽的小母鸡,凑过身来,当着老师的面帮他找到课本上的笔记,还是她的课本,值得一提,女孩子的字好看极了,娟秀灵动,像是一个个仕女图中的倩影。

    属于这个女孩天使的一面就在此刻无限的被放大了,冲刷掉私下里抢他零食,玩具,还要找出各种理由来叫他按摩捶背,偶尔吐槽下打扮化妆都会被碎碎念的一整天。当然,他也会试着用捉来误闯晚自习的虫子放在她的课桌上,等待那叫骂声背后的求饶。

    女人就是这样兼具两面的人,从女孩开始就这样了,只不过这时候的夏枯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卷帘人粗疏淡漠,词人却细腻委婉,那种不解风情和意外之喜的对比……”

    夏枯添油加醋的本身绝对有一手,给他几个词就能编出十来个不重样的故事,更别说一道赏析题。

    “嗯,还可以,下回可别开小差了,都要高考的人了,还在这儿神游,卷帘大将?我看你是孙悟空才对!”语文老师的批评多少带着点文人骚客该死的“幽默”。

    “好的,好的。”夏枯挠了挠头,一副听话到像是教导主任见校长的姿态。

    下课铃很快把这段插科打诨的小插曲给排挤掉,夏枯挠着脑袋也就把刚才的出丑当作屁给放了。

    至少还能逗乐别人不是?

    “你算是彻底把没皮没脸和阿Q精神发扬光大的人了。”贴心同桌徐笑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你这本事比起老师还是差了点火候。”

    “那也比你这家伙好,好好听课吧,你不是说有考的目标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再睡一会,老师来了叫我~”

    夏枯趴在那堆书里,面朝下地把头埋进胳膊肘交叉的缝隙里,其实他心底也知道丢脸两个字怎么去写,可难道要从自己的风衣底下掏出两把满配装弹的HK-MP5,以那每分钟800发的世界顶尖射速,把这栋楼上上下下笑话他的人都射成筛子?

    他既没有风衣,更没有枪,除了满脑子充斥着奇奇怪怪东西,就什么也不想搭理,他承认他习惯了逃避,就像是放学路上拐到彩票店或是便利超市;就像是遇见喜欢的女孩也不敢上去吐露心思,既担心被拒绝后的黯然神伤,又非要觉得自己和她是郎情妾意,只差临门一脚,出于男性的身份他该像一个英勇无畏的奥德修斯一样,重返自己的领地,杀了那群试图夺权的贱人,得到一个贤妻良母。

    可那就不是他了,那可以是林舟,但绝不是他。

    “你真没出息,活该单身。”这是来自当了三年同桌,自诩最了解他的女孩,徐笑笑如此评价道。

    这个评价有时候让夏枯很是沮丧,他确实没出息,也没有女朋友,但这绝不该是一对因果关系,不过这样的小算盘还是不宜打给徐笑笑看。而这段评价最后给他的,就是有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让他能够在宿舍夜晚的交心谈话里头,默默地说出一大串自我感动的独白,仿佛在一个人的心底演讲过无数遍后,念给两个废柴室友听,像“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才在三寸之间”这样的句子信手拈来,当然这已经是他恶趣味地修改过了一二,秉持着“知识分子”的一点幽默。

    可也就剩下幽默了,高考这条道路显然不是光凭幽默就能走完的,所以宿舍里头三个兄弟,总是长吁短叹起来:

    “你说我们以后还有没有光明的未来啊!夏枯?”

    刘子涵是最安逸的那个,一如既往地在床上勾搭着脚,傲气道:“我是不怕,万一真没考上就叫我爸送出国去,斯坦福什么是没多大机会,不过UTokyo还是有机会的!现在就等申请通过的消息了,说起来你们知道东大的王牌专业是什么吗?”

    夜晚里头的宿舍静悄悄,刘子涵扭动着肩膀,床板忍不住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喊,下头实木书架上是还在连载的《火影忍者》漫画。

    “我可就惨了,还是老老实实考个国内大学好了,不过我还没想好是去机械还是材料。”司马轩安慰自己。

    夏枯则是沉默,在这间四人间的宿舍里头,他才是那个最没有资格说未来的人,他对于东大的王牌专业一无所知,甚至对大学都一无所知,在偌大中国的夜色里头,还有近千万的高考生会和他一般焦虑迷茫就好了。

    “我不知道。”夏枯这样的回答在室友眼里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那你们说,林舟呢?他肯定能去名校的吧!”司马轩说。

    “那当然啦,人家那才叫凤毛麟角,在学校里有头有脸都不够形容啊,加上他那家世,考个清北都不在话下,真要出国那也是奔着哈佛去的。你关心他还不如好好关心自己吧。”刘子涵咧嘴笑笑,带着调侃。

    然后三个人便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阳台,隔着扇从不擦拭的玻璃门,清冷的夜色下立着一个男孩。

    林舟,该宿舍存在的第四个人。

    夏枯挠挠头,有些发呆,说起来到现在他也没有弄明白像林舟这样的人是为啥愿意和他们挤在一间宿舍,虽然仕兰中学的学生宿舍一直都标榜国内最好,可总归是没有家里来得好些吧?

    夏枯思来想去,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又不敢太多猜测,任由着阳台上那道身影做着一如往常的事儿。

    “林…舟,你还不睡吗?”

    思来想去,夏枯还是借着一泡尿的功夫溜到阳台上,他和林舟是有室友之名却无室友之实,以至于同桌徐笑笑试图靠他穿针引线,修桥搭路的时候,夏枯只能蔫巴着,说一句我们不熟。

    可今天突然就不知为啥,他就想跑出来,甚至拍着林舟的肩膀,淡淡地说上一句:“嘿,兄弟!你怎么也在这儿?”

    不过这样生硬的寒暄实在生硬,所以话到嘴边,也就变成了一句:“干嘛呢?”

    “干嘛”这句话其实很神奇,明明带着点不耐烦的口吻,却总给人一种认识了许多年,温和得像个兄长的叮咛。

    “没事。”林舟笑笑,很礼貌,但还是面无表情。

    话题就冷住了,这时候的夏枯就感觉自己有点像是争地盘的野狗,像阳台这样专门就给败犬一个人在夜里看看风景舔舐伤口的地方,突然跑进来一头狮子,这也太讨厌了吧?

    对嘛,原来自己讨厌过林舟呀?可这种讨厌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适。

    晚风里头悠悠地飘荡着少年的哼唱,水泥丛林在一瞬间深邃起来,远处霓虹的灯光仿佛无数巨大的萤火虫飞舞,这是这座城市的心脏,而两个少年就立在它的心室上,那么多的孤独和悲伤,汇合成鼓点一样的旋律,联动心跳,包括那面校旗。

    “你们刚才在聊些什么?”林舟突然问。

    “聊大学啊,说起来都有点恍惚,一下子,居然就要毕业了,好像抬头低头的功夫……”夏枯一直很容易放开话匣子。

    “还记得我们刚来那会儿,都还没意识到能和你住一块。”

    “和我待一起很累吗?”林舟轻声问。

    “没没没!那怎么可能……可能会有一点,毕竟你这么特别,我是没啥压力的啦,不过像是他们,可能会有一点一山不容二虎。”夏枯吧唧吧唧地挤牙膏似的说完,越说越轻,却也越说越清楚。

    林舟点着头,他总低垂眼帘,眼神似乎从另一个世界刚刚回来,这让夏枯有种错觉,那对漆黑魅影的眼眸下面,藏着两颗未升的晨星,不过总盯着一个同性的眼睛看,似乎有些微妙。

    “我会注意的。”

    夏枯心里暗暗腹诽,是的你会注意,可你举手抬足就把别人和你的差距,摆的太分明了。他也知道林舟总是谦谦君子,可大家都还是小人呀,夏枯可从来不把自己看成君子,能把他和君子兰扯上关系都谢天谢地。

    语文老师曾经布置的作文里,有幸在徐笑笑,成了21世纪“多余人”形象代表之一,被老师赞不绝口,说是唯一美中不足的点就在于,夏枯还算不上一个贵族出生。

    显然这句评价他也像孙子点头地认可了。

    “嗯嗯嗯,你知道就好了,反正也没多久了。”夏枯嘀咕一嘴。

    “好的。”林舟继续点着头。

    夏枯满肚子烂话憋着,想说一句皇上您可真是言简意赅啊,听得我这个当公公的都不知道接啥了。

    可这样诚恳的烂话出口就一下子把今晚的交流拉低了好几个层次,可这才像他们这个年纪能说出来的话啊,而林舟总是直视着他,淡然却认真,好像一位年轻的君王。

    “你呢?想好去哪一所大学了吗?我记得出国留学要提前申请的吧,刘子涵据说是准备去东京,司马轩大概会留在这儿吧,听他瞎扯那么多,他这么安土重迁的人,才不会舍得走远,你呢,你又会去哪?”

    夏枯碎碎念叨,像是随时准备收拾起行李,叫嚣散伙的猪八戒,可一点也不豪迈,是个笨小孩。

    他真怕林舟嘴里蹦出“关你屁事”四个字,好在长久的安静后,对方递过来一封拆开的信,信封上是美国伊利诺伊州的邮戳,但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上面用中文写就的:

    亲爱的林舟先生:

    首先自我介绍,卡塞尔学院是一所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远郊的私立大学,不仅作为芝加哥大学的联谊学校,每年也会在密歇根湖联合举办马术、赛艇、热气球、游泳等校际比赛活动,此外还有更加广泛的学术交流。

    我们非常荣幸地从贵校那里得到了您的申请资料,经过细致评估,我们认为您达到了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标准,在此向你发出邀请。

    请您在收到这封信的第一时间联系我校芬格尔·冯·弗林斯教授,他正在中国进行一次学术访问,将会安排对您的面试。

    有如何疑问,也请联系芬格尔教授。我会协助他为您提供服务,我是卡塞尔学院的学院秘书诺玛·劳恩斯,非常高兴认识您。

    你诚挚的,

    诺玛

    夏枯把信放下,摸了摸额头,有点发懵。这就是传闻里仕兰中学七大传说之一的“卡塞尔邀请函”!

    他有些结结巴巴,不知道为了谁激动:“那…那个传说里的‘卡塞尔邀请’!”

    林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好像在承认一件理所应当的小事,和刷牙洗脸并没有太多区别。

    夏枯砸吧砸吧了半天,心里涌出的一大串欢喜被眼前最该高兴的人给憋成一句:“那恭喜你呀!我们学校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收到邀请了,上一个似乎还是叫什么……”

    林舟抬起头,脸上挂着介于喜悦和伤感的神色,冷不丁打断他的思考:“其实是同喜。”

    于是他就看着这个高冷的年轻帝王变魔法似的从信封里倒出来一张小卡片,那种比明信片还小上一节的牛皮纸:

    如果可以,还烦请帮忙邀请你同宿舍的夏枯先生,请告诉他因为打印机纸张不够,所以他的那封由我代写了。

    你亲爱的,

    芬格尔·冯·弗林斯

    最后很骚包的留了一串数字显然是电话号码,只是那个留在“亲爱的”后头的手绘爱心总让人有些精神恍惚。

    “这……是给我的?”夏枯愣了一瞬,论冲击力这丝毫不亚于当年国足冲进世界杯,就感觉……小行星撞地球……只不过撞的是他的脑袋,然后,就什么都没有然后了。

    林舟收到是常态,毕竟人家鹤立独群,心比天高,就算七大传说在他身上轮个遍夏枯都能拍着手挑一个最佳的观众席吃瓜鼓掌,可现在算什么?太子上学需要一个陪读的书童?可就算陪太子上学,那书童也该精挑细选一下啊!像是什么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刀枪剑棒,射御书数,反正什么都得完美,文能弄墨,武能护主。可现在不一样了,掉落出一张酒店小卡片般的纸卡上告诉他,夏枯,你需要陪同你们学校最优秀的年轻人一起来参加这千载难逢的盛况!这听上去他反而像个不懂世事的太子,为他安排了一个全能的林舟成为陪同,这根本不可能好吧,哪有把江户川柯南换成野比大雄的故事嘛……

    而且这上面说的,可能邀请的方式寒碜了点,但那只是打印机没纸的原因而已,不要太放在心上。

    拜托!能不放在心上吗?这理由骗骗三岁小孩也就罢了啊!

    夏枯的眼睛瞪得有今晚的月亮那么大,一时间不知道该挺胸还是保持耷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心里总觉得自己有点明珠蒙尘的感觉,可真被赏识一下,又害怕自己经不起精雕细琢,这算什么?有自尊的自卑吗……

    “我确认过了,是真的。”林舟倒是罕见的安慰人起来,说起来惭愧,同窗三年,他和林舟加起来说的话都还不够写篇高考作文。

    “以前都没瞧出来你还挺贴心。”夏枯拿着那张特别为他准备的纸卡,像是攥紧着逃难的船票。

    林舟不动声色地脸红了一下,夏枯眼睛成了超级月亮,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不敢置信,原来林舟还是个外冷内热的贴心大男孩。

    “所以,一起去吗?”夏枯问。

    “好。”林舟回答地简单快捷,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

    “突然有些像做梦,一个天大的蛋糕砸到我头顶上,真怕我吃不下。”

    “一起吃就好了,实在吃不下也可以打包。”林舟神色淡淡。

    “哇咔咔,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打包?”夏枯吐槽。

    “嗯,浪费可耻。”林舟的回答但是有些符合他新青年的形象。

    深夜两点,万籁俱寂,这座不夜城也还有些小憩的一面,两个少年的谈笑不知不觉已经融入风声。

    “好了,回去吧,夜里开始降温了。”

    阳台门开了,宿舍里温热的空气流动起来,像是取出烤炉里的面包,让氤氲的暖香从味蕾透入梦境。宿舍里另外两个家伙早就睡了,在梦里舔了舔嘴唇,像两只无辜的猪仔,林舟无奈地笑笑钻入被窝。

    夏枯还站在阳台,因为他睡不着。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突如其来的瞬间居然不是惊喜,而是有点恐慌,仿佛你做了一个进入奇幻天堂的美梦,会害怕醒过来。

    “真想就这么停下来。”

    少年穿着条运动短裤,陪白色T恤,双手无处安放不停地变换着pose如走秀的模特,晚风间高过一头的翠绿树梢轻压低头,他微微弯着腰,像是逆风杵立的小草,弱小顽强。淡淡的月光顺着他发白的衣领附上一层霜。

    夏枯突然记起来在流沙河里头那个只知道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卷帘大将,他本该在那条鹅毛不浮、芦花沉底的流沙河安安心心当个妖怪,光阴迅速,历夏经秋,见惯那些寒蝉鸣泣,大火西流。可这一天,那个取经的和尚,突然告诉他要带他一起去,哪怕是九九八十一难,可也比现在强多了,他就屁颠屁颠地牵马挑担起来。

    “卡塞尔学院……真的可以去吗?”

    夏枯蹑手蹑脚地钻回被窝,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尽管心里依旧像是塞进几百只小跳蛙,一边跳还一边唱,唱得还五音不全。

    “晚安。”

    声音恢复了安静,除了空调的吐息,林舟一直默默等到他进来。

    “晚安……谢谢!”

    真的像是小说里的故事一样。

    2015年5月3日夜,这座城市依旧是闪烁着远处的繁华。从未停止。

    世界末日的谎言过去了将近三年,那丟放杂乱旧物的天台上,男人寻觅回自己的隐秘小天地。四下无人,才会对世界敞开心扉,远眺是高楼,近看有灯火,红绿灯上悬挂的抓拍器,二十四小时不停歇闪烁,一明一灭,照出他那张咧嘴清笑的嘴脸。

    在这场霓虹夜色里头,枯燥灯光在重复的商务区高楼群里穿针引线,勾勒出一栋栋棺椁,高架路上涌动的车流,穿梭着,拖长尾灯,在那些光流中的每一辆车都活成了萤火虫,它们迷失在交织的、无止境的高架路上,钢筋森林里,只能不停地摸索奔驰,寻找出口。男人的一双黄金瞳缓缓张开,那些仿佛绚烂霓虹和夜色墨迹勾搭、乱伦,拼凑出更夸张的线条如蛇一样扭摆起来,重构着男人所见过的另一半世界:那是幅古老的旧日画作——是巨大的龙在临海的山巅上展开双翼,世界树生发,树顶的雄鸡高唱,海中的巨蛇翻滚……

    而他远远地瞧见,惊涛骇浪中飘来的孤舟上,另一双孤单的眼神。

    “你终于是要醒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