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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之人(2)

    “叫我芬格尔就好啦,准确说我其实还并不算正式教授,只是那帮老家伙自顾不暇,又恰好赶上我就在中国……的飞机上,就顺手把我安排过来……哦,该死!”芬格尔突然哼哼,“我一定是喝蒙圈了,谁把那家伙放上飞机的?”

    “怎么了吗?”夏枯小心问道,由衷觉得这教授真材实料,能把汉语说得这么入味。

    芬格尔啧啧:“倒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需要扮演一下主治医生了。很抱歉我现在抽不开身,具体的情况还是等面试时候说吧!我代表卡塞尔学院向你正式发起邀请,放心我真不是骗子,就算卡塞尔学院的人都死光了,你也可以始终相信芬格尔•冯•弗林斯……我将会是你最忠诚的伙伴和可靠的朋友,或者老师……我确实得习惯下这个新身份。”

    电话来得快,去得也快,夏枯都没来得及再问清楚细节,就被挂断,最后只剩下那头传来的几句嘟囔和保险带利落的抽离声。

    夏枯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他不需要清楚那个莫名而来的芬格尔教授此刻在中国境内的某架飞机上做些什么,一通电话像是半瓶静心丸下肚,直到这一刻,夏枯才真正有了些底气,不用在心里计较着邀请函的真伪……

    他将有资格去面试卡塞尔学院,尽管结局未定,却足够叫他心潮澎湃。

    就像是基督某一天心血来潮告诉彼得、安德烈、雅各等十二个人,告诉你们说:“对,就是你们,来跟从我吧!”然后你只需要放下手里头的事情,什么砍柴、打渔、读书,通通不会有这份事业来得伟大和壮烈!你将和仕兰中学有史以来99.9%的人划开界限——他们会在你的衣领上烫上黄金的徽记,没收走你那稚气未退的眼泪,为你弹奏起俄耳甫斯的七弦琴翻开篇章,以将你的英雄事迹传唱整个校园……

    原来像他这样的死小孩,也真的会偶尔被上天垂怜一次呀?

    这样被爱的感觉真好!

    夏枯抬起头,看着那扇属于自己的玻璃窗户,孤零零亮起灯再到熄灭的房间,从这往外,夜晚星月的清辉能照见堆在垃圾箱边的红皮沙发和缺脚木椅,它们挤在角落,落满灰尘,呆了快有两礼拜,那儿的熟客是一只黑猫,它跳窜出来,把地上花坛和书的阴影拼凑得漫长煎熬,能装得下少年所有的梦想。那种不敢下楼,害怕夜猫哀嚎一声,捂住被子的空虚寂寥,这多少还透着点九十年代港片恐怖电影的元素,却是唯一能证明他那一席人间地位的证据。一想到这,就又不舍得离开了。

    出国哎,听上去牛逼哄哄又冒着文艺范的远赴重洋,实际连回趟家的机会都变得无比奢侈。

    “对呀对呀!这时候不犹豫更待何时?非要你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攥紧手头的火车票,抬头望着那个该死的教堂穹顶般的火车站,以为这好像是一扇天堂之门的敞开,可谁知道它背后会不会被篡改成通往炼狱,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那个幻梦一样的男人再次出席,说是出席,是因为男人穿着那身黑色正装,搭配佛罗伦萨风格的衬衣,摘下蝴蝶领结,只留着上衣兜里塞着的白玉兰色的蕾丝手帕,在他珍珠贝的纽扣里展露光泽,兼具《黑执事》里赛巴斯和《通灵王》里麻仓好的优雅与狂狷,可他们都生来孤独。

    “镇静,我只是无聊久了,想找个人说上几句话。”男人说出了出席的借口,凭空举起红酒杯,抿了口酒,但又皱起眉头。

    “果然吧,还是那种酸得和老陈醋有的一拼的餐酒来得有味道,什么五大名庄,喝不起。”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明明挺直了腰杆,可在夏枯眼里,他的身子就像是阳台上松散的衣架,逐渐失去了支持,开始弯垮,一到狂风大作时候,就像块随意摆弄的破布。

    “你到底是谁?”毕竟男人像个冤魂不散,总要问个清楚。

    男人转过身,脸上又恢复到那种淡淡的、天使般的笑容。这绝不是梦,夏枯觉得这时就算男人说出什么“你已经死了,我是带你离开的天使”这样的说辞,他都不会怀疑,毕竟这几天发生在他身上如梦似幻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比起你来,我更想知道这个答案……毕竟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那墓碑该怎么写啊?”男人伸了个懒腰,没由来问:“可地狱的席位满座,天堂的门路不开……你看我像不像一棵树,有智慧的那种。”

    男人的手掌握拳,依次抬起了小指、食指和大拇指,那是国际手语里“我爱你”的含义,也是某少儿节目Logo上的手型。

    夏枯愣了一下,“智慧树下你和我?”

    “果然我们之间还没出现代沟!”男人鼓起掌来,眉开眼笑地冲他点头,表示出“嘿,我们其实是一类人,我甚至可以给你扮演出绿泡泡红果果来”。

    “你再这样说话,我可就要报警了。”夏枯的声音有些颤,男人的出现仿佛神迹,可没头没脑的样子,何止是精神病晚期。

    “那可不行!你还会需要我的……夏枯,就像是曾经的我一样,我们都是好孩子,只是容易有些小情绪。”男人依旧是那副嘲弄和同情的嘴脸,扭头,瞥向老房子外的光和影。他站在透明的窗前,西装笔挺,眼神含情,声音循循善诱,“讲真的,我的小情绪就是偶尔看着这座城市,觉得她在霓虹下像是穿了件红白相间长服,冲着我笑,可分明这是座被孤寂和可怜爬满出漫长丝线的蜘蛛巢穴啊,99%的人都困在其中,庸庸碌碌。”

    “可她却要我相信世界很温柔?”

    夏枯觉得眼前的男人疯了,可就是那么难过,难过到夏枯能听见那种心底最深的东西,从他的胸口溢了出来,要淹没了整座城市,全世界。

    “你……到底要干嘛?”夏枯有些慌了,前一秒还在思考是否奔赴卡塞尔学院的如意算盘此刻散乱一地。

    男人却不再理会他,默默地望着城市发呆,夏枯曾经听过这样一个道理:人在二十岁之前的发呆,可能只是发呆;如果到了三十岁以后,四五十岁以后,他仍旧如此,那他可能是爱发呆。

    男人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爱发呆”的人吧,他正想着,月亮吐露几道白练,没凝在花叶前,反而是无声地划过男人的面颊。

    夏枯觉得那股难过一下子有了形,变成一只大手,可以猛地捏住他,活火山般即将喷涌而出,炙热的,黑暗的,铺天盖地袭来,像是被凶狠而霸道,叫人畏惧,不敢想这样的人,是否曾需要依靠过别人。

    “好了,我赶时间,可没功夫感伤。”男人下达命令般的口吻,“给我答案,夏枯!”

    “我会去的,毕竟我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夏枯一屁股坐回床上,不带恐惧,不带犹豫,他赫然发现自己是这样一个死小孩,和男人说的一样——时不时会带点小情绪,可也要死死攥着什么东西不放。

    他握紧拳头,笔直地伸向天花板,像是仕兰中学那面老派校旗。却被男人一把拉了起来,忽地用那只手抓乱了他的头发。触感异常真实,体温实实在在,从手腕处萦绕开的香水浓烈。

    “那就提前祝贺你成为卡塞尔学院的新生吧,不过可别说见过我!”男人抬起步子迈向窗台,踮起脚尖又回头多看他一眼,挥手告别,在彻底堕入黑暗前,保持着诡秘的微笑:“当恶魔这件儿事情,还真不容易啊……”

    幽暗楼层下的光影可照不出一排宽敞平房给这个男人作为垫脚石,跳下去的唯一结果也就是区别脑袋和下半身谁先开始粉碎,可男人摊开手,宛如断线风筝,这场势必死亡的坠落像是以枯燥无味的漫长生活为时间单位。

    一瞬间,仿佛月色为夏枯洗礼,在那个夜晚中,于冰冷的石砌花坛上,生长着的那片蒙着尘埃而叫不出名字的花丛,树叶飒飒,空气干净。少年想起那句话来:“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

    ……

    一大清早,《ValderFields》的前奏比预设的闹钟还来得更早,作为手机铃声,这歌曲委实有些恬静温柔,TamasWells的声线隐隐传来,音乐声里有无言的忧伤和执着:

    ForanotheroneIguess,

    Ifdepartmentstoresarebest,

    Theysaidtherewouldbedelays,

    Onlytemporarypay.

    ShewasfoundonthegroundinagownmadeatValderfieldsandwassoundasleep,

    Stairabovethedoortothemanwhocired,

    Whenhesaidthathelovedhislife.

    歌词是意识流的,像是梦呓的碎片,夏枯闭着眼,一阵摸索,总算滑到了接听,他也不用抓起手机来,只是懒洋洋地问道:“谁啊?”

    很快,他的眼睛就圆润地瞪大,从被窝里坐起来,连打哈欠也要穿衣起身,他有些着急起来,“昨天不还是说是明天下午一点吗,怎么突然就提前了?我现在还在……”

    因为昨天那场“梦”,他连晚饭都忘了吃,倒头栽在床上,像是只久违猪圈的崽,陷在那个熟悉的枕头温柔乡中。

    “似乎是因为来的路上出了些事情,不得已提前了,诺玛应该给你发了通知,你现在赶过来的还不算晚,今天面试的人还挺多。”林舟在电话那头不急不缓地催促道。

    夏枯抓着脑袋,一番风驰电掣的洗漱,拿出早课迟到的气势,撕下冰箱上的蓝色便利贴,也不管锅里头沉浮了几回的水饺,“能不能帮我……解释一下,我马上就来。”

    他本该轰轰烈烈地走向那扇面试的大门,无论成败,他都可以有一段值得在高中人生吹嘘的传奇,而现在因为睡过了头,这份被上帝砸在脑袋上的幸运都荡然无存了。

    “我尽量,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点,他们的面试有些……奇葩,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还挺合适的,祝你好运!”

    “OK!OK!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夏枯已经狂奔下楼,像是匹脱缰野马,就差一声长嘶。

    “不,你来就好了,那个芬格尔教授似乎……很期待你。”林舟也不多寒暄,“加油,等会见!”

    电话挂断,夏枯沉默了半晌,总觉得那句期待里的不怀好意更多是怎么回事?他气喘吁吁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拦下出租车,宛如老鹰夺食般抢下旁人的位置,眼含微笑,却是杀气逼人,在乘客和司机都惊骇的眼神中,叫出目的地:“丽晶酒店!越快越好!”

    那是这座城市里最为豪华的酒店,全球连锁,五星级,富人享受,穷人止步,光是大堂里的一壶酽茶就能够划出一道称为“体面”的界限。而这还不够,他还需要穿越那道象征捷径的玻璃大门,坐上17层的电梯,成为众多面试者中的一人,当然,最终的结果仍旧取决于面试者。

    而他现在正坐在老式的出租车内,透过车内那层金属防护栏打量外头的风景,迎面是呼呼过耳的长风,叫嚣着夏天的声音,天蓝得吓人,近视了几百度的阳光,肆意打在沿路拔起的高楼大厦上,细长的街道还有些未退的凉意,矗立的方形建筑群高耸,除去那一排大型排风扇的呼吸,再无动作。

    这辆破旧的老派出租车就像是一个骑士胯下那匹喘息声不断的老骡,正穿梭过荒野抵达无垠的战场。夏枯没有长枪、大剑,唯一能够倚仗的,也就是那张对空气摆笑的脸。

    这是他一个人的旅程,也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下车时司机还不忘瞧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今天这个不凡的载客值得要回去吹嘘一下。

    尽管夏枯已经挑出了压箱底的衣服裤子,可他鸡贼式地踏入酒店正门,没见过世面几个字恨不得印在他脸上,用最醒目的红色或者黄色宣告出来。好在穿着套裙的漂亮服务员,踩着高跟鞋就微笑着走过来问,是来参加卡塞尔学院面试的同学吧?请跟我上行政楼层。然后他就看见了正被众星拱月般围绕着的林舟,以及他身边的熟人们。

    赵茜茜、钱小冉、唐时雨、李清源,这些个眼熟的人和夏枯的关系就好像是同一套数学试卷上的两类题目,他夏枯是人尽可答的简易单选,而这群家伙,则是需要长篇累牍的最后一问。

    夏枯对这群人的认识都来自于学校平日的庆祝晚会或者大型比赛活动,每每那时,仕兰中学的《仕兰校史》就需要敲定翻新,钱小冉作为隔壁班的小美女,新一代的音乐之声,当时在舞台中央独奏完小提琴的《恰空舞曲》,坐在台下的夏枯就算听不懂也知道赞叹,光是那股老娘天下第一的架势,就硬把钱小冉一米六的个子拉高了半截。

    至于另外几个,也多多少少是足以留名校史的人物,或许若干年以后,这群人就又会以成功人士的身份回到母校,在和老师校长的寒暄里,留下几张可以高挂的相片。

    而现在,这群本该在多年以后谈笑风生的年轻豪杰,无不是细心地搭配好了衣服,西装革履,套裙白袜,一水的高贵优雅。

    这些人收到卡塞尔学院的邀请无可厚非,而他夏枯,平平无奇,默默无闻的一个人,唯一值得称傲的大抵也就是“林舟的室友”或者“那个运动会上表现不错的家伙”。

    “夏枯?”不知道谁先认出他来,喊了一声。毕竟一粒老鼠屎在白粥当中那是格外耀眼,不,是碍眼。

    “我没迟到吧?”夏枯在车上才酝酿好的勇往,一出口就蔫了下来。

    “没,你比我想的要快上不少。”林舟抽身过来,同窗的情谊终究是真的,挥了挥手就算作招呼,随后递过来一张表格和一支签字笔,“不用紧张,签个名,准备面试就好!”

    表格上面那些名字年龄之类的东西已经被填写得当,不过那一水清秀的字和夏枯的平日的狗爬模样是叫一个泾渭分明,显然出自于林舟的好心。

    “大恩不言谢!”夏枯匆匆扫过一眼,哪有功夫管旁人审视的目光,在最后一行签下自己的姓名。

    收笔入盖,好似剑客藏锋。这就算成了?他傻笑一声,把周围的人唬了一记。

    “夏枯到了吗?”里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打断这个插曲,高而魁梧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德式的灰眉灰眼,头发乱蓬,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那张留着络腮胡的英挺面孔闪过几抹渴求的明亮。

    芬格尔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花格衬衣和清凉的短裤,叼着的雪茄烟还没剪开,“夏枯!我亲爱的夏枯同学,你可真让我一番好等。”

    他一巴掌拍夏枯脑门上,手掌粗厚而有力,打断了少年的支支吾吾,不过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这个冠以“教授”的家伙,迈开那双地摊价20元的人字拖,径直走去,张大怀抱迎向了赵茜茜、钱小冉,“真是抱歉,我还没给你们讲完我在巴西出差的经历,那里可是有世界上最好的雪茄,当然,那些南美姑娘可没你们这么可爱……”

    这家伙的脸皮厚如城墙,同在场女生一一拥抱,虽然这厮形象邋遢,可权当是放荡不羁的自由风气了。

    男人转过身揽着夏枯的肩膀,满脸热枕,“贵校的女学生总是这样青春洋溢啊!”他压低声音,贱贱微笑:“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南美姑娘,毕竟她们能在翘臀上放一只高脚杯!”

    光听声音,夏枯就已经猜到了这家伙就是电话那头的“芬格尔·冯·弗林斯教授”,不过眼下的素质,真的很难不叫人好奇他是如何混进学院,还当上教授的。

    他没有给夏枯任何说话的机会,就高甩着胳膊,按在门把手上,神色庄严,“好了,我们的面试官已经恭候你多时了,可别给我丢脸!”

    夏枯被推了进去,门随即关上,剩下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芬格尔,谁都没办法掩饰脸上的好奇,毕竟刚才的面试环节里,芬格尔始终是他们的面试官。

    芬格尔龇牙一笑,抓过服务员送上的茶点,大口嚼着牛角面包,“不如再给你们讲讲我在伦敦金融街叱咤风云的那段日子吧?”

    芬格尔响亮地打了个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