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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坠海幸存的米斯蒂安人

    538年4月29日,星期六。

    其实这个世界并没有“星期”的说法,或者说这个词的词源并不来自于天文星象的观测,而是圣经启蒙教育的内容。这个说法具体来自何处,大多数人并不关心,季行之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从“星期五”的发音和拼写方式中获得灵感,斗胆猜测,这个单词的词根来源于海洋女神塔莉莎的神名。

    那其他日子的单词来源于什么呢?是女神的其他权能,比如神国、眷属,还是……

    其他的神?

    季行之无从猜测。

    他知道这片海域的遥远尽头有一片被称作“风暴之墙”的地方,风暴之墙的另一侧同样有人类生存的国度。但根据班尼萨的传说故事,风暴之墙另一侧的人们也信仰者海洋女神塔莉莎。

    不,不仅如此。“风暴之墙为这场战争敞开!格林索亚铜钟为这支舰队震响!当远行的神官来到这里,女神说,光荣的丰碑足以承载圣堂的宏伟了。”

    ——风暴之墙的另一侧,或许才是深海教会与风暴圣堂的大本营。

    那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其他神明所掌控的疆域呢?

    这真是个令人神往的问题。

    “啧,这可真是大不敬的想法。”季行之伸了个懒腰,嘲笑自己,“不过整片海洋,七座城邦,只有海洋女神塔莉莎一个信徒,圣经里却没有什么宣扬一神论的东西。说不定这世界上还真的存在其他神呢。”

    他此时已经在前往教堂的路上。

    凌晨五点的冯德普兰商业区一片寂静。没有抵港的邮轮,起早贪黑的商贩也不会起那么早。暗沉而破碎的月光照耀在这片土地上,光与影勾勒出大理石一般的纹路,和商业大厦的墙面遥相呼应,别有一番景致。

    但这样的景色并无人欣赏。

    季行之左右扭头。

    寂静的冯德普兰商业区并非空无一人,他的身前,他的身后,他的左边和右边,稀稀拉拉地走着一个又一个弯曲着腰背,手脚纤细瘦弱的沉默身影。

    他们大多是居民街出生的孩子,无法负担中等学校的学费,只能来免费的教会学校学习基本的文字、通识。某种意义上这些孩子们已经算是幸运,因为他们的父母有足够的能力养活家里多余的一张嘴,让十几岁的孩子不用去打零工补贴家用,而是花时间读书识字。

    这些孩子们有的穿着陈旧但干净的衣服和裙子,单肩挎着缝制结实的素色帆布包,这是家中小有积蓄的平民的孩子,家里虽然供不起读三年中等学校的费用,但至少能提供一些基本支持,比如书包、课本和文具;有的孩子则穿着满是针脚和补丁,布料松垮干硬,甚至有些地方沾上了洗不掉的污渍的破旧衣服,他们低垂着头,手中紧抱着一叠或一卷纸业,小碎步埋头往前走,这是住在居民街棚屋里,最贫穷的贫民的孩子,因为父母的开明或自己的渴望选择了学习,但却不得不在课余时间打工补贴家用。

    季行之从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娅?”他喊了一声。

    青年温和而不显疲惫的清亮音色在一片寂静中颇为显眼,许多人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季行之衣着整洁,身姿挺拔。哪怕是穿着缝缝补补三四次的旧衣服,也显得气质卓然。

    苏娅也在人群中抬头回望,麻木的眼睛焕发出光彩来:“恩人,您是来教会学校做讲师的吗?”

    那些沉默无声的孩子们或快走或停顿,靠近了他些。

    “不,我是来学习的。”季行之温和地笑了笑。

    孩子们四散开去。

    苏娅快走两步来到季行之身边。

    她的脸色更差了,在月光下像是尸体的青白色。

    “你一夜没睡吗?”季行之皱了下眉头。

    “睡了两个小时。”苏娅轻声回答道,“妈妈休息了一下,好了些,我才敢睡着。我想今天来问问教堂的牧师阁下们,妈妈可能是得了什么病。”

    季行之有不少问题想问,他顿了一下,从众多思绪中挑了一个:“你妈妈不自己来教堂让牧师看看,或者祈祷一下吗?”

    “妈妈不同意。”苏娅稀疏的眼睫毛垂下,遮盖了那点不知算不算悲伤的情绪,“妈妈有工场的工作要做,如果失去了这个工作,她和死了就没什么区别了。”

    季行之无法再劝下去。

    这个世界尚且没有普及机械化的工厂,手工工场已经是贫民能接触的,门槛较低的,相对稳定的工作了。在工场的流水线上,工人们既不需要智慧,也不需要力气,只需要重复做一件事就够了。

    他鼓励苏娅:“等你以后认得字多了,学会了更多的字符、语法和修辞,你就可以让你的妈妈不那么辛苦了,甚至可以不需要再住在棚屋里。要知道,很多疾病都和过度劳累有关,牧师们也经常让我们‘不要那么拼命工作’。到时候,你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苏娅浅浅一笑,“我知道的。我看了,替别人写信、记录这类的工作,每天的报酬至少有1米拉。等我学会了所有的字母,记住了大多数单词的拼写,我就可以接这种委托,挣更多钱。”

    她重新抬起头,眼神中多了许多活泼和期许:“我觉得最多半年,我就能做到!”

    季行之看到她映着月光,亮晶晶的眼神,不由得感染,也露出了微笑。

    他顺着话头鼓励小女孩:“我也觉得你可以。你昨天的表现真的很棒,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学会了那么多外邦单词。”

    说到这里,季行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昨天去卖东西了,你的课程怎么办?”

    他了解过教会学校的教学内容,主要是基于圣经的识字和一些基本的通识教育、宗教教育,全部课程大概需要花两到三个月才能上完。为此,教会针对不同进度的学生开设了初级班、中级班和高级班。

    “你现在已经在高级班了吗?”季行之补充问道。

    苏娅抿了下嘴唇,摇摇头:“不是,是中级班。高级班会讲教会的教义、圣徒的道德,学这些东西不能让我挣更多钱……我打算学完中级班就退出。昨天的课,我拜托导生前辈给我留了一份笔记。”

    季行之想了想,认为苏娅已经是考虑周全了。

    让一个贫困家庭放弃“接待日”的巨额收益去读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他难得大发善心,出于同情做出许诺:“你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他丝毫没有自己连初级班都没上过的自觉。

    苏娅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在她看来,精通七城语言的恩人来教会学校学习,应该是来学习圣经典籍,是奔着和助祭、牧师探讨神学知识的。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不识字呢?

    她十分高兴地点头:“谢谢您!”

    人群就在这样偶尔发出窸窣交谈的沉默中慢慢前进,沿着冯德普兰商业大厦的外围墙穿过整个商业区,路过捕鱼人的列齐拉港和一片宽阔宏达的货运港口,走上了一段木制栈桥。

    这座栈桥叫圣洗窄道,从列齐拉港与商业区的交界地带开始,一直延伸到货运港口的末尾。这条道路顾名思义,是一条十分狭窄的小道,用某种动物的筋腱和鞣制皮革编织出绳索围栏,像是包围守护一样勾勒出港口的范围。

    绕过整个货运港口之后,圣洗窄道在光荣大街得到拓宽,变成了像是河边绿道一样的宽阔步行道。这条绿道紧靠着光荣大街的外侧绿化带,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能看到这条街上错落有致的三层房屋和装点精致的花园。

    光荣大街的冯德普兰的别墅区,据说最靠近教堂的那几座房屋,只有贵族才有权持有。

    季行之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这些异域风情的建筑,随口感叹道:“不过是几步路的事情,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

    苏娅也抬起头,想露出笑容,却没能笑出来:“是啊。每次走到这里,就会觉得,教堂为什么离我们这么远……”

    她语气怅然。

    季行之愣了一下。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和真正的贫民是不同的。

    苏娅没注意到恩人的思考,她只是梦呓一般抱怨一句,然后埋头走自己的路。光荣大街不过区区几十户人家,长度却和整个居民街街区加起来不相上下。路走到尽头,葱郁的树木开始向两边分布,树荫背后,是大理石休憩的宽阔建筑,冯德普兰的圣卡琳教堂。

    孩子们熟练地、沉默地涌入自己班级。

    季行之落后两步,目送苏娅随着人流远去,才跟在人群末尾进入教堂。

    今日值守的牧师是一位年过五旬,灰白但浓密的头发干净利落地盘起,眼角略有皱纹,容貌庄严且不显衰老的女性牧师——深海教会的神职人员女性多于男性,这是由于大家朴素地认为女神会更偏爱女性。

    “早安,缪莎女士。愿女神庇佑你我。”

    “愿女神庇佑你我,季先生。”身着牧师袍的女士右手先下后上在空中划了一条波浪,然后握拳回到胸口,这是向深海女神塔莉莎祈祷的手势。

    季行之低头回礼到一半,讶异地抬起头,连祈祷手势都忘了做完:“您还记得我?”

    他艰难爬上岸之后,第一个见到的是如临大敌的风暴圣堂神职人员。他们看起来不想牧师而更像骑士,似乎在执行什么巡逻任务。在和季行之沟通无果之后,两名骑士押送他来到了这座教堂,当时值守教堂的就是这位缪莎·塔莉莎女士。

    缪莎女士和另一位身着轻甲的男性对他的状况进行了评判,最终好像确认了什么,给他提供了基本的治疗和一顿免费餐食。他当时尚且无法接受穿越的现实,脑子一片混乱,是缪莎女士的耐心安抚才让他平静下来。

    再后来,得知他在班尼萨没有身份信息,缪莎女士认定季行之是在外邦受到压迫,难以生存,试图加入班尼萨城邦,却在临近近海出意外的可怜人,主动帮他办理了身份证明。

    “当然。”缪莎·塔莉莎微笑着点点头,表情中有几分欣慰,“不过过去了两个月,我怎会忘记一位坠海幸存的米斯蒂安人朋友。”

    季行之一时竟不知道这位端庄优雅的牧师女士是不是在嘲笑自己。

    “咳,实在是我的荣幸。”季行之试图略过这段寒暄,说起正事,“女士,我希望能参加教会学校的学习,不知道在哪里登记,从什么时候能开始?”

    缪莎牧师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季行之,意味不明地感慨道:“流落在外的米斯蒂安人是如此的稀少,坠入深海却安然无恙的幸运儿更加稀少。你是多么令人印象深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