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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看戏(二)

    徐枫望着紫禁城里巍峨的城墙,长长的甬道,自己的手心上也冒出了涔涔的冷汗。尽管“面圣”的礼仪规范他已学了大半日,但自己真正要去做的时候还是有些惴惴。

    不过,事实很快证明他是多虑了。当他迈进午门,望见那高高地戏台时,紧绷的心弦算是有了片刻的松弛。文武百官分坐两边,正中央穿着紫金龙袍、高高在上的便是皇帝朱由崧了。

    他望着皇帝愣了一愣,因为距离太远而有些看不清楚。于是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眯起眼睛,想把朱由崧的面容五官都看清。这一举动无疑是大大失礼的。在皇权社会中,没有人敢这样盯视天子。

    朱由崧身边的王肇基心也提了起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朗声道:“来人可是徐枫?”

    徐枫恍然一惊,忙答道:“正是。”

    “大胆徐枫,见了真龙天子为何不跪?”王肇基厉声斥责道。

    徐枫心头一片慌乱,急忙跪倒说:“微臣拜见皇上,罪……罪该万死。”

    朱由崧皱起了眉头,重重地一挥手,那意思是让徐枫退下去。群臣们又是大惑不解,彼此相望。

    依照常理来说,皇帝见了外臣,无论职责大小,总得问几句话,再勉励一番。可如今这位主子却是一言不发,连声“退下”也舍不得说,居然以挥手代替,未免太不成体统。

    工部给事中李清冷笑了一声,暗道:“徐枫失礼在前,君主失礼在后,真是大明朝两百年来的一桩奇事。”

    不过朱由崧是何样的资质,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如此失礼也不过是为了早点看戏,所以大家也觉得哪里奇怪。

    王肇基也只好朗声道:“徐枫退下,一同观戏。”

    “是,微臣遵旨。”徐枫应了一声,缓缓退下,退到了远处的一个空位处才坐了下来。他左顾右盼,自己只是孤零零地坐在最末一席,颇显得冷清。

    但冷不冷清地他已不关心了,只抬起手擦了一把脑袋上的汗水,一口热酒下肚,惊魂才稍稍定了下来。

    朱由崧巡视了一番群臣,招手让王肇基俯下身来,对他说:“朕今日喉咙不舒服,接下来的话由你代为传达。”

    “是,老奴遵旨。”王肇基连连点头,不一会儿便又抬起身子来说:“陛下今日龙体欠安,不易劳神讲话,接下来的话就由老奴代为传达了。陛下有旨,开戏!”

    一声令下,乐工和扮上装的伶人们依次而来。这出戏出自阮大铖的手笔,写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

    不过这故事早已妇孺皆知,再演也演不出什么新意。于是阮大铖修改了剧情,将孙悟空描绘成一个白面黑身的妖魔形象,而哪吒三太子、四大天王、二郎神则是匡扶正义的忠臣形象。

    单看那孙悟空挥舞着棒子呜呜呀呀地叫喊着,霎时天雷滚滚,天地变色,乐工们所配的音乐也极尽忧愁和紧张。听那孙悟空高声吟道:“天上地下,只俺老孙为尊。万千神佛,皆要匍匐在俺的脚下!”之后,孙悟空杀上天庭,捣毁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砸烂了兜率宫的牌匾。四大天王携哪吒三太子来捉拿他,却在一番大战之后铩羽而归。

    孙悟空放肆大笑,直捣凌霄宝殿,众神避之、逃之,甚至降之。只有少数忠勇的臣子护卫玉皇大帝逃往了二郎真君的道场灌江口。

    就在孙悟空霸占天庭作威作福时,二郎真君率领手下众将杀了过来。真君言道:“你这泼贼,鸠占鹊巢,夺我江山社稷,弄得天下糜烂,腥膻四溢。今日本君便要擒了你,还我朗朗乾坤!”

    众人都看得出神,这位演二郎真君的演员面貌眉目与马士英倒是有几分相似。戏演到这里,即使是身为“局外人”的徐枫也看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大闹天宫”,分明是阮大铖借这个壳子隐喻当下的时局。

    于是,结局所有人都猜得到,一番大战之后孙悟空被二郎真君制伏,押上了斩妖台。而那些先前归附孙悟空的一众仙官却是忧心忡忡,不知真君会怎么对待他们。

    “尔等虽依附叛逆,但若是诚心悔过,罪不至死,至少也可不上斩妖台。”二郎真君侃侃而谈。

    一名仙官出班问道:“不知如何做,才能表达诚心?”

    真君说:“妖猴忤逆,乃是尔等庸碌所致。自今以后,朝政大权皆出我手,尔等只管办事,不可插言。陛下垂拱而治,天下自当太平。”众仙官唯唯诺诺,交口称是。

    戏演到这里,便已是终局。朱由崧呆呆地看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直到伶人和乐工们战列整齐向自己跪拜,他才如梦方醒,拍手叫道:“真是好戏啊!精彩绝伦!精彩绝伦!”

    王肇基扬声道:“伶人乐工后边领赏!今日天色已晚,大人们也请回吧。”

    百官们依然是神情百态,有的交口称赞,有的意犹未尽,马士英更是高兴,对身旁的阮大铖说:“圆海,你把我比作二郎真君未免太过了。唉,你怎么事先不先跟我通个气,这可叫人难为情了。哈哈哈……”

    阮大铖捻须微笑,道:“瑶草兄何必过谦。他日咱们领兵北上,收复蒙尘故土,那时瑶草兄便是我的二郎真君了。”

    他们尽管客套。钱谦益却是面色铁青,重重地一拂衣袖,起身便走了。

    因为这戏唱的是南方的调子,徐枫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大意是明白的。正在他起身要走时,一名年轻的小厮疾步赶来,说:“徐先生且留步。我家大人有请。”

    “你家大人是哪位?”徐枫问道。

    小厮言道:“不是旁人,正是马士英马大人。”

    “哦?我与阮大人素无交集,不知……”徐枫还在困惑时,小厮就抢着说了:“我家大人是爱才之人,想与先生一见,望先生务必赏脸。”

    徐枫想了想,说:“好吧,却不知马大人要在何处见我?”

    “秦淮河畔,鹤鸣楼上。”小厮递上了一张名帖,上书“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马士英”几个大字。

    小厮见徐枫接过了名帖,笑道:“请先生移步鹤鸣楼,我家大人会在雅座相迎。”小厮说完深深一躬。

    徐枫出了大内紫禁城,便一路打听一路向那鹤鸣楼去了。这段路程还真不算近,要不是徐枫身无分文,真想雇个轿子或者一匹马之类的代步。

    鹤鸣楼在秦淮河边上,有三层楼高。隔江相望的便是南京最繁华的青楼别院。此处大大小小的青楼三十多家,歌女名妓更是千千万万,其中尤以“秦淮八艳”最是著名,也最是男人聚会们时的好谈资。

    此时的大街上已是灯火通明,鹤鸣楼更是喧闹。达官显贵们、贵族公子们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徐枫在酒楼门口望了半晌才鼓足勇气进去。

    店里的伙计见徐枫穿着还算华贵,便热情地迎了上来,陪着笑脸说:“这位公子,敢问是约了人还是独自来的?”

    徐枫也不知该怎么应答,只“哦”了一声,然后递上名帖。伙计接过名帖来一瞧,露出了笑颜,说:“公子姓徐吧?马大人特意吩咐过的。您老随我来。”

    徐枫随这伙计登上了鹤鸣楼最高的一层。这一层尽是雅间包厢,专为在朝官员们谈私密事准备的。

    伙计轻轻敲了敲房门,小声道:“马大人,徐公子带到了。”

    “让他进来吧。”马士英在里面说了一声。

    徐枫便推门而进,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包间里极为豪华的陈设。窗户雕得花样繁复,桌上是一桌的珍馐美味,而那柜子、桌椅还有古董花瓶,看上去都绝非凡品。一圈鲜红的蜡烛将屋子映照得犹如极为透亮。

    徐枫一边向里走一边感叹道:“这些东西我随便带几件回去,那还不发财了。”

    他所说的“回去”,自然是回二十一世纪去,回自己的时代去。可又该如何回去,还能不能回去,此刻都不再重要了。

    马士英正站在窗边,眺望着窗外的秦淮河以及那河上的龙舟。他缓缓转过身来,笑着说:“你就是徐枫?”

    徐枫与他四目一接,就要下跪参拜。马士英急忙上前将他扶住,说:“你我私下相见,不必如此。”

    “小民不过是一介莽夫,马大人位高权重,为何要见小民呢?”徐枫十分困惑地问。

    马士英扶他坐下,说:“徐老弟太自谦了。你若只是一介莽夫,左帅为何要派你来南京呀?”

    徐枫心中的困惑越来越浓了,忙说:“请大人恕罪,在下太过愚鲁,还不明白大人的深意。”

    马士英朗声大笑,说:“你先告诉我,今天在大内演的这出戏怎么样?”

    “自然是极好的。”徐枫干笑了几声,说:“那个二郎真君看上去和大人倒有几分相似呢。”

    马士英笑道:“阮圆海正是照我的样子选的角。”

    “哦。”徐枫不敢多言,这一个“哦”以后就没再接茬。

    “菜来咯!”伙计一声吆喝,七八道珍馐菜肴端了上去,都还热气腾腾的。

    伙计笑着对徐枫说:“马大人特意吩咐的,这些菜得等徐公子到了才能上。这不,都在笼屉里暖着呢。二老趁热用吧。”

    伙计领了赏银,便笑眯眯地退了出去,门也被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