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晃眼儿就是八月。阿侯已经在家呆了一个半月。
阿侯毕业是在6月中，归家之后一直没出过门。其实阿侯自己知道，那句“运入命宫擎羊独守，对宫巨门化忌冲破，应当先出‘坐牢’之象以避祸”绝不是空话：今年凡在之处，必有“坐牢”之象，至于是不是真的吃牢饭，那就不一定了。
毕竟春节时被封在山上；四月返校后第二天，学校周围地区出现阳性学生患者，流动区域很大，所以学校也封了门，线下课程也停了，阿侯好一阵子没有去音乐学院弹钢琴，可憋得慌。
阿侯以前学过一些道家和释家的东西，又看到《楚辞》里“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而《楚辞校补》又有“清尘犹洒尘也。……赤松清尘，谓其乘风雨飞升”之语。
“清尘”就是“清虚”的意思。阿侯其实十分向往。
但长生不可期也。阿侯自己知道。
阿侯看过钱钟书的《管锥编》，里面写道：
“合三节观之，《天问》‘安得良药？’‘焉丧厥躯？’……盖疑事之无而驳诘，‘问’也；信事之有而追究，亦‘问’也；自知或人亦知事之有无而虚质详询（erotesis），又‘问’也。不识而问，不解而问，不信而问，明知而尚故问，问固多方矣……”
所谓“三节”，就是《远游》“赤松”句，《天问》“得良药”“丧躯”二句，《远游》“王乔”“王子”二句。
而那时候的阿侯就对天地人之道各有些心得了：长生之道，又何尝不是明知而故问呢？
阿侯有一位好友，明兄，专攻易学史，如今在南开念博士。前些年，明兄问过阿侯有关“天道”的问题。
明兄这样问阿侯：
“‘替天行道’是出自《老子》吗？”
阿侯很奇怪：
“不是吧。好像是《水浒传》。”
又补充道：
“但是其源流或是《老子》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替天行道就是‘帮老天爷把有余的拿给不足的’，就是所谓的‘打家劫舍’呗。”
明兄顺手补着：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阿侯其实还没说完：
“这个词不是出自《老子》，是引申的意义。
“《老子》有说‘替天’吗？”
这可把明兄问住了，但还是接了一句：
“这是老百姓造反的理论依据吗？”
阿侯知道明兄的意思，于是准备“开大招”了：
“也不算。口号。
“天道需要你来替行吗？
“不需要。”
明兄认同：“那肯定不需要。打个旗号。”又说着：“人能弘道。”
就等你这句话了，阿侯心说，如此便正好拿住了明兄你的破绽：
“这个旗号有理有据，自然有人跟随。
“不过嘛……
“人能弘道，但不需要你‘替天行道’。
“因为‘天道’无常。”
明兄还不知入套，顺手回了句：
“所以就有合理性？”
阿侯图穷匕见：
“天道无常，天道无情。
“人能无常无情乎？”
合情合理。明兄这样认为，回了一个“嗯”，意思是“不能”。
“既然不能，如何‘替天行道’？
“但人若是无情无常，又岂能称‘人’？
“牲畜草木尚有情，无情无常，那不是连牲畜草木都不如了？
“所以‘替天行道’这四个字，是一种深深的讽刺。”
其实后面还有些话，阿侯不太好说。阿侯只在心里想着，所谓“替天行道”不过是个借口，目的就是为了打家劫舍，为了钱。梁山泊那些人，有几个是身子端正的？无辜的小衙内说劈就劈，只是为了逼迫一个所谓的“英雄”；快意恩仇，放浪形骸，最后居然还没头脑地接受“招安”。不过也正应了“替天行道”四个字——“天子”不也是“天”吗？就像那所谓的“代‘天’巡狩”，所谓的“陛下即‘天’，春生秋杀”。领头的是朝廷的舔狗——哪怕朝廷再腐败；后来的梁山，也不过是朝廷的一把刀，指哪打哪，钝了便换。
难怪“少不读《水浒》”。
回过神来，阿侯看到了明兄的消息：
“人能绝情吗？”
“真正的‘绝情’是不可能的。”阿侯这样说道，“我指的不仅是正面情绪，也包括负面的。
“绝情，看上去就是冷漠，但‘冷漠’本身也是一种情绪。
“就像颜色，白色就不是颜色了吗？
“一个道理。
“像纯水一般，无色就不是一种颜色了么？
“你能看到无色。知其形，定其身，所以‘无’也是‘有’。”
阿侯的论证思路得到了明兄的极力认同。
其实阿侯也想着：
“天道无情，是真的吗？天道不无情。若天道无情，万物何来？看上去天道无情，谁也不应，但若是天道应了，偏向于谁，天道便不再是‘天道’了。一视同仁，生死有命，平等地对待万物，默默注视，便是天道。所以‘天道无情’，不过是我们‘看’到的‘无情’。说是无常，但是，祂是一切的规律，祂不能有任何改变，否则万物不复存在——这本是‘有常’——无常的有常。天道应该是无情而有常的，祂不能有所偏颇。
“地育万物，自然是有情的。但是有情只在生养，一味索取，总有翻脸的时候。人就是这里不好，欲念深重，固执地以为，大地生人，那么人就可以无穷尽地向大地所求。大地说翻脸就翻脸，就像汤加的火山喷发，一个国家的领土说覆灭就覆灭，不正是‘无常’吗？所以地道是有情而无常的，祂必须教导自己的孩子，哪怕下重手。父母不也是如此吗？
“人道，自然是有情而有常的。人必须尊重客观规律办事，否则是自取灭亡。就像王莽篡汉，一连发行数套新型货币政策，超前的经济思想与体系无法与百姓的封建王朝古典旧思想兼容，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新朝的覆灭，一个道理。不尊重客观事实、客观规律的，必然失败。
“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熟练地制造、加工、使用工具。但人和动物其实在灵魂上没有区别——都有情感，都能用语言表达，都能产生相同的反应——人和动物在逻辑上，都是‘意识’的载体。
“当一个人，没有了情感，没有了情绪，真正成为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其实和死了没分别——最简单的例子：既然无欲无求，为何呼吸？你闭气，身体会逼着你呼吸，因为身体会‘求生’：人可不能自我闭气而死——在极度缺氧的情况下，人会昏厥，此时身体机能会自发启用条件反射。
“何况，无情本来就是一种情——没有情绪的情绪。
“既然无情非‘无情’，又何来‘无欲无求’；换言之，想达到‘无欲无求’之境界，本身就不是无欲无求，也永远不能无欲无求。”
所以阿侯一向不喜欢那些修仙求长生的人，觉得他们都是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罢了。
阿侯毕业是在6月中，归家之后一直没出过门。其实阿侯自己知道，那句“运入命宫擎羊独守，对宫巨门化忌冲破，应当先出‘坐牢’之象以避祸”绝不是空话：今年凡在之处，必有“坐牢”之象，至于是不是真的吃牢饭，那就不一定了。
毕竟春节时被封在山上；四月返校后第二天，学校周围地区出现阳性学生患者，流动区域很大，所以学校也封了门，线下课程也停了，阿侯好一阵子没有去音乐学院弹钢琴，可憋得慌。
阿侯以前学过一些道家和释家的东西，又看到《楚辞》里“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而《楚辞校补》又有“清尘犹洒尘也。……赤松清尘，谓其乘风雨飞升”之语。
“清尘”就是“清虚”的意思。阿侯其实十分向往。
但长生不可期也。阿侯自己知道。
阿侯看过钱钟书的《管锥编》，里面写道：
“合三节观之，《天问》‘安得良药？’‘焉丧厥躯？’……盖疑事之无而驳诘，‘问’也；信事之有而追究，亦‘问’也；自知或人亦知事之有无而虚质详询（erotesis），又‘问’也。不识而问，不解而问，不信而问，明知而尚故问，问固多方矣……”
所谓“三节”，就是《远游》“赤松”句，《天问》“得良药”“丧躯”二句，《远游》“王乔”“王子”二句。
而那时候的阿侯就对天地人之道各有些心得了：长生之道，又何尝不是明知而故问呢？
阿侯有一位好友，明兄，专攻易学史，如今在南开念博士。前些年，明兄问过阿侯有关“天道”的问题。
明兄这样问阿侯：
“‘替天行道’是出自《老子》吗？”
阿侯很奇怪：
“不是吧。好像是《水浒传》。”
又补充道：
“但是其源流或是《老子》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替天行道就是‘帮老天爷把有余的拿给不足的’，就是所谓的‘打家劫舍’呗。”
明兄顺手补着：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阿侯其实还没说完：
“这个词不是出自《老子》，是引申的意义。
“《老子》有说‘替天’吗？”
这可把明兄问住了，但还是接了一句：
“这是老百姓造反的理论依据吗？”
阿侯知道明兄的意思，于是准备“开大招”了：
“也不算。口号。
“天道需要你来替行吗？
“不需要。”
明兄认同：“那肯定不需要。打个旗号。”又说着：“人能弘道。”
就等你这句话了，阿侯心说，如此便正好拿住了明兄你的破绽：
“这个旗号有理有据，自然有人跟随。
“不过嘛……
“人能弘道，但不需要你‘替天行道’。
“因为‘天道’无常。”
明兄还不知入套，顺手回了句：
“所以就有合理性？”
阿侯图穷匕见：
“天道无常，天道无情。
“人能无常无情乎？”
合情合理。明兄这样认为，回了一个“嗯”，意思是“不能”。
“既然不能，如何‘替天行道’？
“但人若是无情无常，又岂能称‘人’？
“牲畜草木尚有情，无情无常，那不是连牲畜草木都不如了？
“所以‘替天行道’这四个字，是一种深深的讽刺。”
其实后面还有些话，阿侯不太好说。阿侯只在心里想着，所谓“替天行道”不过是个借口，目的就是为了打家劫舍，为了钱。梁山泊那些人，有几个是身子端正的？无辜的小衙内说劈就劈，只是为了逼迫一个所谓的“英雄”；快意恩仇，放浪形骸，最后居然还没头脑地接受“招安”。不过也正应了“替天行道”四个字——“天子”不也是“天”吗？就像那所谓的“代‘天’巡狩”，所谓的“陛下即‘天’，春生秋杀”。领头的是朝廷的舔狗——哪怕朝廷再腐败；后来的梁山，也不过是朝廷的一把刀，指哪打哪，钝了便换。
难怪“少不读《水浒》”。
回过神来，阿侯看到了明兄的消息：
“人能绝情吗？”
“真正的‘绝情’是不可能的。”阿侯这样说道，“我指的不仅是正面情绪，也包括负面的。
“绝情，看上去就是冷漠，但‘冷漠’本身也是一种情绪。
“就像颜色，白色就不是颜色了吗？
“一个道理。
“像纯水一般，无色就不是一种颜色了么？
“你能看到无色。知其形，定其身，所以‘无’也是‘有’。”
阿侯的论证思路得到了明兄的极力认同。
其实阿侯也想着：
“天道无情，是真的吗？天道不无情。若天道无情，万物何来？看上去天道无情，谁也不应，但若是天道应了，偏向于谁，天道便不再是‘天道’了。一视同仁，生死有命，平等地对待万物，默默注视，便是天道。所以‘天道无情’，不过是我们‘看’到的‘无情’。说是无常，但是，祂是一切的规律，祂不能有任何改变，否则万物不复存在——这本是‘有常’——无常的有常。天道应该是无情而有常的，祂不能有所偏颇。
“地育万物，自然是有情的。但是有情只在生养，一味索取，总有翻脸的时候。人就是这里不好，欲念深重，固执地以为，大地生人，那么人就可以无穷尽地向大地所求。大地说翻脸就翻脸，就像汤加的火山喷发，一个国家的领土说覆灭就覆灭，不正是‘无常’吗？所以地道是有情而无常的，祂必须教导自己的孩子，哪怕下重手。父母不也是如此吗？
“人道，自然是有情而有常的。人必须尊重客观规律办事，否则是自取灭亡。就像王莽篡汉，一连发行数套新型货币政策，超前的经济思想与体系无法与百姓的封建王朝古典旧思想兼容，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新朝的覆灭，一个道理。不尊重客观事实、客观规律的，必然失败。
“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熟练地制造、加工、使用工具。但人和动物其实在灵魂上没有区别——都有情感，都能用语言表达，都能产生相同的反应——人和动物在逻辑上，都是‘意识’的载体。
“当一个人，没有了情感，没有了情绪，真正成为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其实和死了没分别——最简单的例子：既然无欲无求，为何呼吸？你闭气，身体会逼着你呼吸，因为身体会‘求生’：人可不能自我闭气而死——在极度缺氧的情况下，人会昏厥，此时身体机能会自发启用条件反射。
“何况，无情本来就是一种情——没有情绪的情绪。
“既然无情非‘无情’，又何来‘无欲无求’；换言之，想达到‘无欲无求’之境界，本身就不是无欲无求，也永远不能无欲无求。”
所以阿侯一向不喜欢那些修仙求长生的人，觉得他们都是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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