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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上)

    夜晚的山路很黑,唯一的亮光是领队夏波手中的手电筒,但在吃人的黑面前形同虚设。

    秦望舒拽着裤腿,小心翼翼地落了脚,虚浮的踩感让她暗叫一声糟糕,松软的泥土根本没有任何支撑点,她直愣愣的一屁股坐了下去,溅起一滩泥水。

    还没等她来得及呼救,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夜空,她下意识抬头,与照过来的手电筒对了个正着,她没忍住又低下头,就看见地底下突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轰——”的一下,秦望舒脑子嗡嗡作响。

    “张雪,救我——”

    秦望舒如梦初醒,还未等她起身,就看见张雪狠狠扯开金伊瑾的手,甚至隐秘地推了一把,不过眨眼间,金伊瑾就跌落山坡,消失在视线里。

    张雪见目的达成,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刚转头便对上了秦望舒的眼神,她面色一僵,立马跌坐在地,不顾狼狈爬到山坡边哭喊道:“伊瑾,伊瑾——”

    她没哭上几声,便被人扯离山坡,紧接着刺眼的手电筒打在她脸上。

    “你在做什么?”

    “救、救人。”

    她哭得急,满脸的水痕一时间分不清是暴雨还是眼泪,但通红的眼眶,抽抽搭搭的泣声看着好不可怜。

    “救人?”夏波意味不明的重复了一遍,突然冷笑道:“你要是想死,现在可以跳下去,省得我们到时候救两个,麻烦!”

    手电筒一转,又落到了秦望舒身上,不过几秒又转了回去。

    “晦气!”

    秦望舒听了苦笑一声,挣扎起身。他们这支队伍出发时五人,才不过半天就损失了一人,剩下的四人——她看了眼比张雪好不了多少的自己,暗叹一声——可不就是晦气吗?

    沾了泥的裤子像是灌了铅,她速度比之前慢上不少,却没再掉队。她瞅了眼时不时照过来的光束,心知夏波是有意照顾落在后头的她们,再想起那句晦气,心里的芥蒂竟散了不少。

    她拧了拧裤腿,这人倒也不像他展现的那么不近人情。就是——她看着面前的张雪,垂下眼。

    她是报社的约稿作家,作为记者的张雪不知从哪打听到了叶大帅要派人去寻找铜牛的风声,社长断定这是个大新闻,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攀上了这里头的关系,把她和张雪塞了进来,要求务必跟踪报道。

    日子定在了清明,就为掩人耳目,但耳目灵敏的人早就知叶大帅身体近几年里愈发不行。以前枪杆子里爬出来的硬汉子在死亡面前终究也漏了怯,开始信起了鬼神。

    秦望舒紧了紧衣领,她的伞早在赶路时就被山风刮跑,一直未停的雨水顺着发丝流进脖子里,现在冷得她直打哆嗦,可硬是咬着牙不敢吭一声。

    她知道,在这个队伍中,她和张雪都是累赘,累赘是没有发言权的。

    “望舒——”一个细细的声音突然钻入秦望舒耳中,她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自己被一双湿漉漉的手拉住。

    冰冷的温度不似活人,让她联想到那只惨白的手,立马甩开。

    “望舒——”手电筒的光照了过来,是白面团子似的张雪。她此时脸上粘着泥,发丝弯弯绕绕贴在脸上,漆黑的眼,像极了故事里的水鬼。

    “望舒,”张雪见自己手被拍开也不恼,露着张笑脸重新挽了上来。“你刚刚看见了吗?”

    她咬了下牙,抿着的唇瓣是与狼狈相驰的娇艳。她感觉到了秦望舒的挣扎,手缠得越发紧,像是抓住了水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也不想的,望舒。”

    “金伊瑾本可以没事——”秦望舒话说了一半,又立马改口道:“社里都说你是最温柔的记者。”

    她和张雪平日里共事不少,不说知根知底倒也相熟,尤其是社内社外一致的好评,让她觉得张雪也本就该如此,全然没想过真正的张雪到底是怎么样的。

    “温柔,”张雪听了不怒反笑,她靠着秦望舒,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几乎要脸对脸。“谁不想温柔呢?我知道你看见,你看见了对不对?”

    张雪对着她吹了一口气,秦望舒立马一抖,惹得张雪咯咯笑个不停。她反手搂住秦望舒脖子,细声细气道:“你就是看见了,如果你没看见,你早就向夏波揭发我了。”

    秦望舒脑海中又冒出了那只惨白惨白的手,手背像是贴了一层极薄的皮,印出一片暴起的青筋。她又打了个哆嗦,现在她已分不清这些记忆是本就被大脑记录的还是大脑自我修正的结果。

    她只能牢牢拽住胸前的银质十字架,默诵圣经。

    张雪见她这般模样,嗤声轻笑,搂着秦望舒脖子的手越发收紧,有那么一瞬间,她误以为自己会把对方勒死。可又立马松了下来。

    秦望舒心怦怦跳个不停,手电筒的光束相较之前已经远了不少。她和张雪不知不觉又落在了后头,如果她出事,她保证夏波也会一如对待金伊瑾那样,金家大小姐尚且如此,更何况她只是个刚冒风头青年女作家。

    顿时,她觉得有些悲凉,可张雪还在她耳边叨叨。

    “望舒,你是作家,有个故事你听过吗?”张雪没等到秦望舒的回复,她也不恼,自顾自道:“有两个人结伴去游玩,结果他们遇见了狼。”

    “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拔腿就跑,被拉的人很是悲观:‘我们怎么可能跑得过狼?’拉着他的那个人说:‘我不需要跑过狼,我只需要跑过你。’”

    “然后啊,他就跑过了同伴。”张雪又贴了过来,用力掰过秦望舒的脸,问道:“你觉得他做错了吗?”

    她做错了吗?

    他只不过跑赢了同伴,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没有舍生取义。那张雪做错了吗?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她救了金伊瑾,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倒不如舍弃一个保全所有。

    秦望舒的沉默让张雪猜出了想法,她笑了笑,十分亲昵地捏着秦望舒的脸蛋,安慰道:“上帝会惩罚每一位罪人,但每一位忏悔的罪人都将得到赦免。”

    秦望舒闭上眼睛,她的声音与张雪渐渐重合:“他看我正直无过,这是神的恩典。”

    山里的雨来得急,走得也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腥味。秦家村藏匿在众山之中,摇晃的红灯笼经过长久的风吹雨打已经褪了色,泛白的红布透出一点光,打在陈旧的牌匾上,依稀可见秦家村这三个大字。

    村中十分静谧,散去的乌云漏出了一丝月光,若不是满目的泥泞,当得上一句月华如水。

    夏波像是早有安排,他进了秦家村直奔一户人家。秦望舒沉默地跟在最后,队伍里很安静,就连先前略带神经质的张雪也恢复了正常,只有她耿耿于怀。

    秦家村占地很大,简单田字型的布局在月光下一览无余,但比这更吸引人的是村子里正中央的一棵树。树冠巨大,延伸开足有几户人家那么大,让秦望舒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遮天蔽日的树冠,让月光泄不进来一丝,她在其中渺小得犹如蝼蚁。树里树外,像是两个世界,她即使站在树下,感受着树荫的庇护,又像是被困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

    这种感觉在她发现树前的香炉时,到达了顶点。密密麻麻的香火,味道浓郁的像是误闯了一间寺庙。香炉背后是乌黑的铜牛,腹下正架着柴烧火,火舌把铜牛狰狞的面孔描绘得犹如壁画上狰狞的鬼怪。

    秦望舒又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圣经被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祷告了不知多少遍。基督教不信鬼怪,只信神,秦望舒以前也这么认为,直到她看见了那只从地底里伸出的手。

    神父告诉她:神爱世人,神在人间,信心会使她与上帝结合。但她没看见神,却见到了地狱的魔鬼。

    她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又开始祷告。一转头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

    “啊——”一声惊叫过后,沉睡的秦家村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唯独一家亮起了烛火。

    “秦望舒!”还未等夏波发声,张雪咬牙切齿道:“人吓人,吓死人你不知道吗?”

    她抚着胸,喘了几口,显然是被秦望舒吓得不轻。她正想说点什么,却目光一凝,随即脸上涌出狂喜,也不顾黑着脸赶过来的夏波,招手道:“铜牛,是铜牛!”

    夏波一听,三步并两,跑过来一看。生硬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生动得像是乍破的天光,瞬间迷了张雪的眼,徒留惊艳。

    但很快,他又板起脸道:“刚刚是谁掉队?”

    张雪立马指着秦望舒,秦望舒一噎。她是有点怵夏波的,哪怕她知道夏波不像是面上表现得那样,但他放弃金伊瑾也是事实。

    “下次注意。”罕见的,夏波没有发难。

    他注意力全然被面前的铜牛所吸引,手电筒提供了充足的光源,铜牛流畅的线条,密实的光泽都在向众人告示它的不凡。

    夏波没忍住伸出手,不顾滚烫,的敲了敲,指节骨生疼却不见任何响声,他暗自赞叹,摸了摸烫红的地方。

    张雪迫不及待道:“我们目的是完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