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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孩子(上)

    秦望舒过了一把神仙瘾,不等夏波催就自觉跳下地。或许是之前的代入感太深,她面部表情一时还未调整回来,看得夏波直皱眉。

    他伸出手,两根手指细细长长,骨节分明,漂亮的宛若艺术品,在秦望舒还未反应过来时,精准地夹住了她脸颊处的软肉,或许是意外地发现手感不错,忍不住捏了捏。

    他看见秦望舒不悦的眼神,脑中一片空白,脱口而出:“我看你这么瘦,还以为你只有骨头。”

    万事开头难,有一便有二。夏波肥了胆子,另外一只手也捏了上去,细软糯的触感像是上好的面团子,怎么揉怎么舒服,他难得夸赞道:“原来再瘦的女人,脸也是一样大的。”

    秦望舒睨了他一眼,狠狠拍开他的手,懒得计较。

    寺庙外风小了,若有若无的味道一点点汇聚起来,浮动在空气中。有点臭,又有一些风干发酵的酸味,她努力去闻时,又什么都闻不到了。

    或许是她在这样的环境待了久了,以至于鼻子都已经习惯。她袖子上还有一些中午的菜汁,她压在鼻子上使劲吸一口气,满鼻子的白菜味冲的她犯恶心,但寺庙里的味道终于清晰地汇聚成一个方向。

    寺庙是不大的,满打满算就是一间屋子。按照兴旺时的格局,一开门便是慈眉善目的菩萨,再往右是多出来的地方,勉强能算是小半个屋子,在秦望舒印象中这里应该放满香烛,而现在只有乱哄哄的稻草。

    “有人在这儿待过。”稻草汇聚成堆,在屋子里靠门的一角。她越是靠近那股味道就越明显,臭味中除了酸馊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骚味。

    她止步于离稻草一寸的位置,杂乱的稻草下露出了一点干扁的褐色东西。抬起脚踢开,原本压抑的味道突然爆开,扑面而来的气味让她胃下意识痉挛。

    她立马屏住呼吸,退了几步。稻草散开后,勉强算是规整的地面上遍布褐色物体,有些经过长时间风干,变得干扁发白,像是观音土,又像是做豆腐时剩下的豆渣。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夏波突然笑道。

    他本就是剑眉星目的模样,最是符合华人的审美,现下一笑不带任何情绪,骄阳熠熠,恍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好似如琢如磨的玉,说不出的风流。

    如此的皮相,实在罕有。

    秦望舒恍惚了一瞬,细看又什么都没有。她的眸本就幽深,在光线不明亮之处,半明半暗的格外惑人。若不是场合不对,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句天作之合。

    “五谷轮回之地,能有什么?”

    “秦作家连这也懂?”夏波语气吃惊,但面上笑意又深了几分,整张脸像是镶了一层光,说不出的好看。“当真博学。”

    秦望舒听出了夏波话里的试探。不动声色,却又带着刺,让你说或不说,都心里平白填了堵。她轻笑了一声,觉得脑子实在是个好东西。

    “我曾听闻过夏军官的一些往事。”她围着这些粪便走了一圈。下脚艰难,冲人的味道,熟悉却也一时间不会让人往这方面想,所以她起初是没认出来的。

    “家里男儿是日后的顶梁柱,若不是为了那一口饭谁也不会卖男儿,更别说军队这样朝夕不保的地方。”她没认出来,但夏波一定是知道的。

    可他没说。

    秦望舒相信,若不是她发现了,夏波怕是就会把这点线索藏肚子里,保不准哪时哪刻就成了她需要交换的一个砝码。

    狡猾。

    可若换成秦望舒自己,她也会这么做。各凭本事,各取所需。

    “可那个男儿不同。”秦望舒停在了夏波对面,两人距离不长不短,微妙的卡在一个双方都能出手又能反应的位置。“他有一门本事。”

    她伸出手,五指张开,虚空抓了抓。她手指也是漂亮的,比不上张雪那般精细保养的宛若第二张脸,却也仗着先天优势,在这苦难的世道称得上佼佼者。

    “手指纤长有力,灵活多变,有织女之巧,和鲁班之妙。”她盯着夏波,漂亮的眼眸一转,好似有水波荡开,可黑白分明的样子干净至冷淡,不过是长了副含情的眼罢了。“你说这是什么?”

    “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你晚一些。”她指了指那堆稻草,在门这边的墙角落。

    两面墙与房顶和地面形成了稳定的三角结构,不管是坍塌还是地震,都算是安全之地。绝大多数人并不懂这个原理,但趋吉避凶的本能让他们会自动做出选择。

    “教堂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很难。”秦望舒沉默了几秒。她看着面前这张年轻鲜活的脸,不见纹路的皮肤下是令人惊羡的蓬勃朝气,这不属于教堂。“你太年轻了,叶大帅也一样。”

    教堂成立的时间不得而知,或许清王朝还未破灭,又或许清王朝还在盛世时就有洋人来访传教,不管是哪种,明面上平分天下的巴蜀实际只是一言堂。

    “你觉得是什么?”夏波主动避开了这个沉重的话题,教堂之下,他和秦望舒都不过是被提现的木偶。他突然想起张雪的话,狗分三六九等。

    他是,秦望舒也是,在这里的所有人谁又比谁高贵。

    “山神。”

    下山的路比上山还要难走,泥泞的土地每一次下脚都会滑上几公分,一不留神就容易摔跤。所以他们下脚极重,一路都是清晰的脚印。

    秦望舒频频回头,有心想把痕迹扫了,但范围太大,无力却又不甘。夏波见了,嗤笑她杞人忧天,秦望舒眉头跳了跳,直接踩着夏波的脚印走。

    山路上清晰的两个脚印,一大一小,来时分明,回时路途一半突然就少了一个人,大变活人。秦望舒又突然心情好了,她见路边狗尾巴草长得正茂,折了一根,三步并两贴在了夏波身后。

    狗尾巴草毛茸茸的,淡绿色的草刺有点扎,她挠着夏波的后颈,又扎又痒,或许还不干净,白净的脖子立马红了。她笑了出声,在夏波看过来时立马丢了。

    她张开手,一脸无辜,若不是脚边那根狗尾巴草还在,夏波差点真要信了她。

    “公报私仇?”夏波冷笑一声。

    秦望舒是他动不得的人,于公于私都不能。他虽不喜欢她之前的模样,却也图个轻松自在。队伍里已经有了一个疯癫的张雪,他不敢想秦望舒也这样。

    “对。”秦望舒点了点头。

    她低头扫了眼身边的脚印,两人脚印重合,哪怕她放轻了脚步也仍是让原本的脚印下陷了些,明显又不明显。山神可能是某种野兽,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被秦家村饲养,他们上山,贸然留下脚印已经是打草惊蛇,除非天再下一场暴雨,把所有的痕迹洗干净。

    “我在想秦苏。”

    春已过半,山林里的寒气和湿气搅和在了一起,给郁郁葱葱的树木染了一层新。枝叶繁茂,吐露的新芽和嫩叶还在枝头,像是耸立的巨伞,视线一下就黑深起来。

    她从缝里窥天,一片死白不见蓝,没有云朵的点缀像是死鱼的眼睛。“我们上山的事情瞒不住了,她会出事吗?”

    秦望舒的活动轨迹都在村里,有心人做过排除法后随处打听下就知道。他们是客,秦家村无法面上动手,秦苏却是村子里的,一句村内事能堵住他们所有人的嘴,若有心,秦苏压根保不住。

    这事秦望舒明白,夏波也明白。但她依旧走得不紧不慢,事事都要掌握主动权的她甚至跟在了夏波身后,若不是有所依仗便是笃定对方不会动手。

    可秦望舒能有什么依仗呢?

    “和你有关系吗?”夏波冷漠道。秦苏与他们无亲无故,这是他们最大的依仗。死道友不死贫道,良心这种东西过上一阵也就散了,反倒是秦望舒,惺惺作态的模样要给谁看。

    他的灵光一闪,抓住了那个可能道:你想钓鱼?

    秦望舒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道:“你不懂。”

    夏波没动,他不信。秦望舒长叹一口,只觉得木鱼脑袋不开窍,也不再掩耳盗铃,弓起的脚背一松,直接跨过了夏波。

    放长线钓大鱼这种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对秦苏存了心思,但最多也仅限于套话,别的她不会干,也不会去碰。她可以舍下自己,或是再捡起虚假的姐妹情谊把张雪推出去,更甚至把蔡明搅进来,抑或者直接让夏波去冲锋陷阵,但只有一点,这是成年人的世界。

    战场无论有没有硝烟,都应该只是属于成年人。夏波不懂,军队里新兵蛋子太多,年龄小的不过六七岁,熬不过便是一卷草席乱葬岗见,熬得过命不好,也不过是多活存了些棺材本,勉强有个安身之处。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像是要吐尽所有的不快。

    她接受这个世道的荒唐,接受弱肉强食的规则,接受一切不公,唯独不能接受无辜的孩子卷入,纵使叶大帅为巴蜀着实做了不少天大的好事,但她仍觉得恶心,这种恶心不是歌颂教堂伟大,而是一视同仁。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被破坏,之前的轻松惬意像是不存在的奢想。但相比之前,这次是秦望舒单方面冷战,至于具体原因,夏波绞尽脑汁,左思右想,仍是不明白,只知道点出在秦苏身上。

    他想不出,索性放弃,只当秦望舒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女人嘛,需要什么道理吗?

    他们下山时,老远就见到了村中央汇聚的人群,黑压压的,看不清楚。走进了些,人声吵杂,隐约见到人群中似乎有两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秦望舒眯了眯眼,还不待她细看,一个尖利中带着惊喜与迫不及待的声音,极具穿透性:“望舒!”

    有那么一瞬间,秦望舒觉得自己的腿生出了意识,就像是此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转身走人了,可下一秒她仍在原地。本能的反应让她压下了所有的情绪,第一时间扬起公式化的笑容。

    “有什么误会,我们只是客人。”她态度谦和有礼,开口便是不睁眼的包庇,一句客人里外摘得干净。

    村民面面相觑,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被周边人用眼神拦了下来,到最后无人回答。秦望舒笑容冷淡了几分,夏波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背后,气喘吁吁的是蔡明,透过层层人群,被包围的不仅是张雪还有秦苏,张弓拔剑的气氛一触即燃。

    她不知何时按上了自己的腰。透过宽松的风衣,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金属的坚硬,她一点点摸了上去,停在了枪柄上。这把枪是神父留给她防身的,神父的遗物除了那满屋子的书,还有一把枪和一箱子的子弹。

    她点了点枪柄,在外人眼里不过是摸了摸衣服。她看见张雪在最里层挣扎,似乎是因为他们的到来,张雪待遇好了些。

    她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