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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伊甸园的苹果三(二合一)

    当真相在穿鞋时,谎言已经跑遍了全城。

    金伊瑾近来喜欢吃苹果,到了一种迷恋的地步。当人不关注一件事时,所有的不合理都可以成为一种巧合与偶然,就像是家中的苹果。

    她是金府唯一的大小姐,毫不夸张地说,换在国外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而华国这个情况,她不指望金家偌大的家业都被自己继承,但找个夫婿入赘帮忙打理却是历经几代后成为一种合理的存在。

    她拿起桌子洗干净被整齐摆放在果盘中的苹果,香甜中似乎还带着些微的水汽,与这个暖意融融的房间格格不入。她抓在手中没急着吃,反而是对着正要退下去的仆人道:“苹果哪来的?”

    “买的,说是北方那边特供。”

    北方——这对她而言算是个陌生的词。她虽是留学归来的西洋派女性,自诩有开阔的眼界,可这仅限于大洋彼岸那边,对于华国的了解,除去课堂上先生所教的那点知识,竟只有她家几条街不远的衣服首饰铺子。她觉得有趣中又带点了才察觉的讽刺,于是又问道:“现在是吃苹果的时候吗?”

    她这个问题很没道理,甚至有些霸道。若是在寻常娇气些的人家,大抵是在发怒,但仆人只是悄悄瞥了眼她神色,秀美端庄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于是揣摩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冬季北方的果子脆甜,卖得很金贵。”

    金贵这个词让她挑了一下眉,视线又转到了手中的苹果上。然后沉默了几秒,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嗤笑出声,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起,果肉的撕裂,光是听声音就能想象到其中浸透了清甜汁水的脆。

    “我母亲——”她嘴里吃着东西,声音有些含糊,让原本字正腔圆的嗓音听起来柔和不少。“在做什么?”

    母亲这个词相对于传统的“娘”,过于庄重,就像是主母对妾生子反复提在耳边的身份,她以往是从不这样称呼的。年幼时,阿娘阿娘叫个不停,满是孩子的依恋和孺慕,上学后崇拜起西洋文化,赶着时髦叫起了“妈咪”,这一叫就是许多年,直到她那日从教堂回来。

    母亲这个充满了尊敬的中性词,不知何时就挂在了她嘴边。她想,如果秦望舒那些话是真的,按身份,她虽是嫡小姐,但在姥爷眼中大概就是一个雀占鸠巢的妾生子,对于这样的金夫人,她理当唤一声母亲。她不是没想过秦望舒骗人的可能,但对方那日的神情像是刻在了她脑海,甚至不需要去回想,只要在空闲时间就会偷溜出来,笃定又自信地问她——

    金小姐认为人心的恶来源于什么?

    秦望舒说了两点:遗传和观念。

    她当时没否认,因为观点一致。抛开那日的不愉快,她其实很欣赏秦望舒,无论是对方的谈吐还是学识,都让她耳目一新,甚至引以为良师益友。但现在,她发现人其实是有一个上限的,这种来源于生长环境的影响——说白了就是观念。

    她的母亲从未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一直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心头肉。她或许不是对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但多年的教诲远比生恩要大,可她仍是只凭一面之词轻易的改口称呼。

    母亲,尊重又亲疏分明。对方未与她离心,她却先有了隔阂,而在这之前就连求证的勇气都没有。所以生长环境对人的影响存在,但并非绝对。若用数学来表明,大概是遗传占了百分之二十到四十,而一半以上的环境对观念起了决定性作用,就像是一棵果树,你不去刻意寻找,根本无法发现隐藏在枝叶下的烂果。

    可是她,称上一句狼心狗肺也不为过。所以秦望舒并非全是对的,至少在这点上,她觉得对方以全概偏,过于理想化了。这并非算得上是好的出入,让她有了微妙的得意——是一种赢、胜利的滋味。

    她忍不住讥笑了一声,让不明所以的仆人本就弯曲的腰杆一时间压得更低了,几乎能栽到地毯上。换作是以往,她良好的学识与教育绝不会让这种“欺压”现象存在于自己视线可见范围,但现在她只是冷眼看着。

    “我母亲在做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没了停顿,也没有口中食物的干扰,声音干净清晰,毫无保留地传递出其中的冷意。

    面前的仆人在金家已经工作多年,算是看着她长大。对方不识字,也没什么文化,当初满是口音的一张嘴在年岁的矫正下,逐渐淡去,配上整齐干净算是体面的衣服,看着与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无异。

    可也只是看着。

    “在、在——”仆人不懂什么是冷意,但多年伺候人的经验让她十分善于察言观色。可她陪伴金伊瑾太久了,久到人心偏了后就再也摆不正,所以在她眼里,这个相处时间比她自己子女还长的金家小姐不过是闹脾气了。

    她的自圆其说立马就得到了自己的肯定,于是她放宽了心,带上从未对自己儿女施展过的耐心道:“夫人前几日吹了风,姥爷前段时间又刚走了,现在病着。”

    金伊瑾狠狠咬下了一块果肉。生脆的果肉边缘在大力下突然生出了锋利的棱角,擦过上颚像是被刀刮过一样,生疼之下混着清甜的汁水泛出了一股腥意。

    生病——她的母亲总是这样体弱多病,在旁人看来生在金家,娇弱一些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但她所学的知识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近亲结婚的孩子天生体弱,这是属于基因缺陷。

    她的母亲——是近亲结婚的产物,无论是那个从未见过面的金小姐,还是她,亦或者整个金家,都是笼罩在这种畸形下。像是她以前看到过的儿童读物,公主被关在高塔中,高塔外是疯长的荆棘,以狰狞的面孔对待每一个想要抱得美人归的英雄。

    可她不是公主,偌大的金家是一个高塔,她只是丑恶的荆棘。没人会关注荆棘疼不疼,他们只会挥剑砍倒这个障碍,看着它吐出惨绿的汁液,然后轻蔑且快意地踩上去。

    “呕——”胃里翻江倒海,她再也忍不住地吐了出来。苹果腐烂的味道在化学中被称为氨,混合着同样酸臭的胃液,在暖融融的房间里瞬间蔓延开。

    呕吐是一种很容易传染的动作,像是打哈欠,都有一种集体的感染性。她看着地毯上这堆糜烂中还保留了棱角的果肉,余光里隐约看见仆人捂嘴的动作。

    对方也想吐。

    她知道是因为气味问题,但人的思维很难受控制——她会发散到,对方是不是觉得她恶心。

    这个想法,让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最后她做出了和仆人一样的动作——捂嘴。身体的自主意识很多时候优先于大脑,是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保护机制。她不想吐,身体快于想法替她捂住了嘴,她平时鲜少会钻牛角尖,可在知道了那件事后,她无时无刻不觉得一种恶心。

    金家恶心,之前一无所知的她恶心,知道了一切后还这样光明正大地霸占一切好处的她,更是恶心。

    她用力捏紧了手中的半个苹果,流淌在手指上的汁水因为糖分像是黏稠密不透风的蜜——又是另外一种恶心。她用力地扔了出去,半个苹果狠狠撞在未铺到地毯的地板上,深棕的色泽上是富贵的蜡光,它高高的弹起,像是故事里所有对命运抗争的小人物,然后过于残酷的现实让他们又重重地摔下去。

    自以为是的奋力一击,在摔烂后,其实什么也不是。

    她盯着那摊与呕吐物无异的半个苹果,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什么也不是。抛开金家小姐的身份,剥离金伊瑾这个名字,她和路边肮脏的呕吐物一样,什么都不是。

    她再也无法忍受,逃似的离开房间。屋外骤降的温度让她打了一个哆嗦,发热的脑袋在这样寒冬腊月下浇了一桶冰水——彻底清醒。

    她摸上了自己的脸,温热到发烫,可能是之前房内的暖气,也可能是恼人的怒意,无论哪种她都应该羞愧。刚才的举动太过有失金家大小姐的体面,这与她长久的礼数相斥,也与她骄傲得意的脑袋不符。

    她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干涸在手指上的汁水闻不到苹果的芬芳清甜,反而带上了一股不知何时沾上的腐烂味。她拧开门把,暖气争先恐后地跑出来,驱散了身体一半的寒意,后半依旧在刺骨的寒冬中。

    她面朝温暖的四月春,仆人弯腰背对着她,正在收拾那些残渣。对方年纪不小了,年少记忆中还算是保养得当的脸上爬上了细密的纹路,下垂的脸和眼角,都是青春不再的表现。两鬓斑白的头发再也藏不住,纵使从背后看过去,整齐仔细盘在脑后的头发也是泛着黄的白,像是深秋的树木。

    干枯、沉沉的暮气里透着丝丝的死意。

    若是以前,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会心软地让对方放着叫更低一等的仆人来收拾。年纪大的人手脚不便,尤其是腰不好,她屋子里的又是羊毛做的地毯,面上有着无数根透明的、并不柔顺且扎人的毛,很难处理,之后又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气味。羊毛地毯厚实又大,光是卷起来就要两个人才能抱得动,而且不能用木棒捶打,只能小心翼翼地沾着点冰水用肥皂动作轻缓的揉搓,然后挂起晾干,才能不损坏羊毛本身的材质。

    她作为金家唯一的小姐,其实从未关注过这种无用的事,但现在,这些细节就像是经历了无数遍自然而然地就出现在脑中。她抬起手,按着太阳穴,微冷的手指并没有因为拂面的暖气热起来,按在温热的皮肤上,也没有被捂热。

    春天和冬天这两个季节相接得很紧密。按照历法,冬天离开春天到来时,你根本无法用肉眼和人体去感知,你永远只能在褪去厚重的衣物,或是看见枝头的新发的嫩芽时,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这是属于人才的迟钝,因为得到了太多,所以在已知的事情上,永远不会花心思地去关注、留意。

    她放下了手,握在了门把上。金属比她的感知要敏锐得多,并不冰冷的温度是一种预知,春在悄无声息的时候已经到来,她沉默了几秒,声音穿过大大的缝隙道:“我去看看母亲。”

    门被温柔地关上,只有门锁转动的声音。人总是可以善待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正如最后关门的人总是最轻。

    开放先进的西式教育总是写着各种“人生而平等”的话,但奇怪的是,西洋那边贫富差距明显的令人张目结舌。她生来就是高人一等的阶级,在接受这样观念洗礼时,并不赞同。但人是一种群居性的动物,这种群居可以以性别、阶级、学识、观念等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划分,留学的不乏有钱人,但书读多了难免会有些酸腐的清高。

    她闲暇时也会看一些国内女作家的书,多年的封建似乎把女性的眼界与格局束缚了,哪怕高喊着自由和解放,仍是只能看到可怜的四角天空,于是书里都是毫无新意的风花雪月,新潮一些的,以批判人伦标榜着道德的制高点,抨击着这个无力撼动的旧社会,实则仍是满肠风月依旧。

    于是在国内富人与穷人分明的界线似乎被大洋彼岸模糊了,纷纷都以笔为舟,以文为气,在陌生的国度里共同泛起了“同胞”的友谊。她心里耻笑,但聪明的脑袋让她清楚地知道盲从的重要性,枪打出头鸟,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消失在“多数”之中。

    她举着香槟,坐在游艇上,迎着无边的海与腥咸的海风,耳边是嘈杂的高谈阔论。文无第一,人在激动时总是难以控制情绪,她并不吝啬从众的笑容,但发散的思维和视线始终都落在了来往的海鸥上。与海鸥有力的翅膀相比,它们飞得并不高,起先她认为这是一种对海的眷恋,后来她发现只是一种简单的生存法则。

    是人,给予了不必要的情感从而导致美化。就像是有钱人造的房子,总是要大而气派,男主人和女主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要穿过长长的回廊,七拐八折后才能到达。若是碰上了性格懒散些的,那这段路就好比天堑,一步步消失的不仅仅是耐心更是情感。

    同样,那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母亲坚持了十多年仍未间断来看她?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说母爱,正如自古从不缺歌颂伟大情感的诗歌和文章,幼年乃至年少的她也这么认为。

    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感情,一个母亲忍下了十月怀胎的种种不适,到最后又鬼门关走一遭才生下的孩子,那必然是极其浓厚且伟大的爱,远胜于浅薄易变的男女之情,可现在——现在,她接受了众多教育和观念后,她可以坚定地告诉任何人是利益。

    七拐八折的回廊,精巧的院子,来往的仆人是富贵的体现,在这里的每一步和一口呼吸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的利益。她的母亲生下了金小姐,两姓的利益捆绑得以具现化,两人各自一半谁也不亏。这种不亏化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心甘情愿,自上一代的利益就由脚尖蔓延,到了她下脚的每一步。

    十多年的风雨无阻,步步如蜘蛛吐丝,上了网的猎物需要一圈圈彻底束缚,直到把它完全淹没,就连一口呼吸都是一种施舍后,才能彻底建立一种权威。用学术界那些文人做比方,就是出名的人话语权总是要更重一些,他们可以轻易造成一呼百应的局面,赞同与否认都是一种利益的交涉,正如她参加的许多文学沙龙会——高谈阔论的不是彼此的见解,只是他们重新整理后的偏见。

    母亲的院子总是漂亮的,比她要讲究许多。相比出生在新旧交替时代的她,母亲从小生长在封建的富贵里,这种富贵是金子做的鸟笼,堂皇到令鸟儿都觉得是一种尊贵,所以母亲比她看上去总是气派许多。或许多年后她会因为长期淫浸在富贵中学会这种上层人物特有的怠倦,但至少现在,她仍是充满朝气的。

    她刚刚才从四月温暖的春出发,还要路过四月的桃林,尽己所能的一顾人间惊鸿,领略四季更迭,最后带着一身苹果的芬芳,在伊甸园与蛇图谋。

    教堂前,无论四季总会有许多白鸽,落在人眼中像是天使飞过落下的羽毛,浪漫一些能被称为星光。她在金家拾荒,捡散落的良心和理想。而这样极为正派的话,可笑的竟然是出自于秦望舒这条蛇。

    蛇引诱了夏娃吃下开启智慧和分辨美丑善恶的果实,她是那样的年轻,在伊甸园的生活一望到头。她将来不会遇见很多人,也不会经历很多事,她不知道什么叫得到,也不知道什么叫失去,是蛇教会了她两件事——良心与理想。它们刻在苹果上,一同囫囵入肚。

    蛇是魔鬼,也是苹果。夏娃是被引诱的人,也是罪证本身。它们都有同一个身份——Apple。

    记忆中母亲的房间总是蔓延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常年不透风的窗户,源于中医邪风入体的理论,这点与西医相斥,密闭的环境容易滋生细菌,然后在害死人的观念中成为一个巨大的细菌培养槽。

    她站在门外,轻轻敲了几下门。冬季的木门吸饱了湿润的寒气,门头有些软,敲出来的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有些沉闷。按照以往她压根不会做这种事,母亲的院子对她向来是畅通无阻的存在,只要她愿意,任何时候都不会有门。

    今日,她破天荒地敲了门,而往常她在家时,也总是日日跑去母亲跟前,并非是依恋,只是习惯。但从那日自教堂回来后,她掰着指头算,已经过了五天。这五天里,她第一次踏进母亲的院子,不算长,但足够一位母亲发现女儿的不对劲。

    “进来。”母亲的声音从里边传来,隔了一道门的距离,像是绵软的木头,也带上了一种沉闷。

    她得到准许后,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暖气几乎逼走了所有的氧气,她觉得呼吸不畅,也仅只是一瞬,又恢复正常,只是比平时要短快一些地呼吸在悄悄暗示着什么。她关上门,反在身后的手仍抵在门上,她的母亲半躺在床榻上,带着封建旧制度浸透的倦怠,保养得当的一张脸若是不细看,几乎能与她姐妹相称。

    她低着头,床榻那边传来碗勺相碰的声音,这是母亲喝药时惯有的举动。中药很难喝,纵使习惯它如喝水一般,苦也是被人本能拒绝的滋味。所以母亲总是喜欢拿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带着深褐色的药汁,每次均匀的没过碗壁,却一丁点也不会撒漏,往前推算十多年,这是一个娇惯出来大小姐可爱的小脾性,放到现在也仍是上层人物的一种矜贵。

    空气中的成分很多,氧气是人赖以生存的气体。氧气的分量不轻不重,温度会使它有一些变化,封闭的空间里过高的温度会让它想逃离,沉闷的气氛也是如此。

    她没有开口,母亲也未发声。她们之间的相处并没有外人想象的亲密和黏糊,所以在知道所谓的真相后,她没有立马找母亲求证。五天,是她们关系里一个合适的时间。

    她的母亲没上过学堂,就连私塾也没去过,但爱护她的金姥爷并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私下请了不少老师亲自教导,虽然很多知识流传至今都带上了沉沉的腐气,她不认同,但也足以证明母亲并非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普通妇人。也正是因为这点,她们亲密中又透着疏离。

    大户人家的小姐,总是不缺仆人的。承担了生育这样烦人累心的工作后,养孩子这样糟心的事,怎么可能落还落在她身上。金伊瑾有些不确定,她甚至可能都未喝过母亲的乳汁,原因仅是因为下垂的胸型不好看这样荒谬又合理的理由。

    她突然想到了秦望舒。其实母乳的营养成分比不过牛奶,甚至还没有牛奶耐饿,但很多东西都不能用绝对的利弊去衡量,就像是此刻她的心情,遗憾中又带了庆幸。初乳含着大量的抗体,也同样会携带很多病菌,如果要遗传,她早在肚子里那一刻就已经携带了无数的基因缺陷,可她仍会因为这样并不符合科学和事实的事情雀跃。

    这是一种人体的自我调节,好比纯和蠢,两面一体,就本质没有任何区别。

    当孩子的总是要被包容一些,她是噘嘴葫芦的时候,年长的那个总是要识大体一些。于是这场较劲下,在母亲这个身份下得以化解:“不高兴?”

    碗勺碰撞的声音仍时不时响起,是不属于这个房间的清脆。一点儿不同改变不了什么,产生质变的前提是量够。可它甚至传不出这扇年久的门。

    “你以前来我这,从不敲门,小时候我当你是小孩子性子,年长一些后我当你性子没定,直到你叫我为‘妈咪’,我又觉得这是母女相连的表现。可刚刚,你敲了门,我听她们说,你称我为‘母亲’。”母亲的语气上扬了一些,透过半遮的床幔辨不出喜怒,只有金夫人这个身份惯有的威严。“五天前,你出了一趟门,从回来后就不对劲,现在是想通了?”

    几千年的封建统治下,女人的地位一降再降,迂腐的陈规旧礼像是看不见的线,绑在了女人身体每一处。线动一下,她们身体对应的位置才会动一下,裹上漂亮的衣服,穿戴华美的首饰,安静且规矩,像是铺子里打扮精美的娃娃,待价而沽。

    在畸形的条框下,这被灌输为女人人生最大的价值。努力嫁个好人家,然后繁衍后代,一个个相同又不同的女性重复着这样的命运,她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会去思考为什么,就和故事里出现的女性一样,总是刻板的貌美、柔弱、感情冲昏了头脑。于是,拈酸捏醋、善妒这样关于情感的负面词总是被捆绑在女人身上,但往深处一些思考——情感于女性对比男人,似乎也是与生俱来的优势。

    她们总是比男人要更敏锐,任何细微的变化也会出于生理构造上的不同,被玄之又玄的直觉发现。金伊瑾的不对劲,在她回来后第一天就被母亲察觉,而她的父亲,始终逗鸟喝茶,至于伺候她多年的仆人,也早在当天就把她的异常向母亲汇报,这一切都源于她们是女人。

    她抬起了头,原本微弯的身躯慢慢挺直。她瞒不过一个女人的感知,也瞒不过一个母亲,她是如此的稚嫩,往日被众人吹捧的聪明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亚当偷吃苹果被上帝发现时,他是怎么做的?源于对于神的敬畏,对造物父亲的崇拜,他选择说实话。这是最好的选择,人斗不过神,从一开始就漏了马脚的存在,也斗不过任何了解你的人。

    金府姓金,但姥爷在时,她越不过母亲。姥爷去世后,她越不过父亲和母亲,在金府的食物链里,她永远都不是最先的那个。

    她走到床边,贴着母亲坐下。主动接过对方手里的碗,开始做一样的事。其实药早就冷了,在暖气的浸透下,甚至还不如她手上的温度,在接过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这碗药是母亲不愿喝,那以往数不清的药是否也是这样——每一次碗勺相碰,没过碗壁却又从未撒漏的药汁,都是不愿之下的一种控制,只不过藏得极好。

    “想通了,但又没有。”

    她和母亲的相处其实有些像是先生和学生,一问一答中十分简洁明了的直指问题本质。她幼年时见过同龄的人玩捉迷藏,剥离游戏本身的童趣,其实就是一种博弈。她在和母亲博弈,倾斜的天平上暴露了她不多的筹码,从开始就低于人。她想要翻盘,抛开绝不可能的釜底抽薪,只能一点点蚕食。

    她知道对于秦望舒说的事,母亲肯定知道得更多,甚至会有截然不同的答案,但她不能说也不能问。一旦开口,就会暴露她曾动摇过的心,这等于把致死的把柄送到了谈判的对方手中,她干不出这么蠢的事。而偏巧母亲又是一位女人,她也很难用糊弄父亲的话遮盖过去,这么看来——她两手空空,实在没有胜算。

    她眼神闪了闪,借着垂眼掩盖了细微的表情。药汁的味道贴近了更是苦涩难闻,这与腐烂的苹果又不同,至少受苦的只是鼻子,她的胃感到一切安好。

    文学沙龙会中,每个人都遵守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似乎辩论就是要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礼尚往来到客气。但谈判不会,只会抓住你话语中任何迟疑与逻辑漏洞,在你沉默或是思考时落井下石,一举奠定胜利的基础。可她闻着药汁的味道,脑子渐渐清明,大抵所有的困苦都伴随着清醒,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坐在母亲身旁。

    这个举动意味着她现在身份所带来的权利于优势——女儿看似总是矮母亲一头,但所有故事中最先退让的往往是象征着权威的母亲,就像是她进门后的沉默不语,也是母亲主动找话让她顺着坡儿下。

    她突然就轻松起来,她知道自己此时不应该,但面上仍是带了些笑意。她比秦望舒小几岁,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少女,还未经历多少人和事,虽然聪明但不懂掩饰,或许又是女儿这个身份给足了她底气,让她不屑于这点小动作。

    这点细微,被盯着她的母亲看在眼里,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连着靠在软枕的姿势都舒展了一些,但金伊瑾没看见。这个认知让母亲又拧起了眉头,可对面的是她女儿,于是这点不悦又很快被抹去,亲缘的联系总能让人的要求和底线放宽很多,从此变得自己都不认识。

    她拢了拢搭在被子上的手,谈判场上每一秒的变化都瞬息万变,但金伊瑾显然还未理解到这点,又或者仗着女儿这个身份暗自增加了许多筹码。面对这样长时间的沉默,换做以往,她应当狠狠地、彻底地把对方踩在脚下,没有翻身的余地,但——这是她女儿,所以她好脾气地等待着。

    漫长的等待绝非无意义,或许是彻底理清了思路,她听见自己的女儿道:“我在报社结识了一位女性作家,我与母亲说过,她叫秦望舒,我很欣赏她。”

    女儿顿了顿,碗里的药像是有莫名的吸引力,让她用勺子搅个不停。但她经验不多,所以勺子带动药汁旋转时,没过碗边撒漏了一些,落在锦被面上,是几个深深的点子。母亲看了一眼,并未在乎。

    “我觉得她很真,某种程度上的胆大妄为,可能是因为教堂的原因,于是我私下去了解了一些,发现并不全是这样。教堂有一位深受人爱戴的神父,是她的老师,这是教堂公开的秘密。她自从成为学生的那一刻起,就与教堂所有修女划清了一条界线——”

    母亲插话道:“鸡犬升天。”

    她被打断安静了一秒,很快又接上肯定道:“对,鸡犬升天。教堂对外有两个人,神父与主教,我认为一山不容二虎,所以他们关系绝非面上那样,我记得我们家好像与教堂也有一些来往?”

    她笑了一下,自信又笃定,这是从秦望舒那里学来的。明明是疑问,却分外肯定道:“是主教吧。”

    来找她的是秦望舒,一根线明晃晃牵出了所有——秦望舒是神父的人。神父与主教不对,神父死后,秦望舒作为他的学生延续了这一点,而以往神父在时,被教堂推出的第三人在一面倒的好名声下不是所谓的三足鼎立,而是两人利益交换的成果,所以在会没有任何异议。

    也只有利益,才能让人这样心服口服。

    母亲勾嘴笑了一下,母亲又继承了她母亲的模样,如果秦望舒说的是事实,那无论是金珏还是那位可怜的金夫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纵使金城长得再好,金伊瑾到底没有毫无保留地继承母亲的美貌,只是胜在年轻,客气一句各有千秋。

    所以金伊瑾清楚地知道,她母亲是美的,极美的,一直都比她美。

    “我不过问家中的事,母亲也不必现在告诉我。我头顶上有两个人,越不过这两个人,我就没资格。”

    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她又想明白了一些事。天平已经摆正,甚至在对手刻意的纵容下,逐渐向她倾斜。这是源于对女儿这个身份优待,她不是迂腐的书生,并没有清高的气节,所以她接受,甚至贪心地想要更多。苹果长于树上,它与树叶枝干争抢养分,也与其他所有的同类争抢,百花争鸣不叫春,一支独绽才是。

    她要的向来都不只是一点,她有着所有人都有的毛病,甚至在金家被养得胃口更大。她不喜欢多数这个词,也不喜欢从众,要么精彩,要么死。她只能是唯一,秋日的菊花,冬日的腊梅。

    “五天前,她找我谈了一笔生意。金家是商贾,我作为金家的女儿自然也如此,所以我当时拒绝了。”

    她笑了一下,她舀起一勺汤药,不深的勺子里汤药没有任何颜色的改变,依旧呈现出浑浊的深褐色。她意识到这碗药应当是煮了很久,才能让清水这样彻底染上颜色。

    中医的药总是要用火煎上许久,就像是姜老的才辣。她的母亲相比她经历了太多人和事,她真假不分地感慨道:“我太年轻了。”

    她吹了一口凉透的药,小心地递到母亲嘴边。对方未张口,也未扭头,只是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了她几秒后,才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母亲的礼仪很好,纵使勺子抵在了她的嘴边,她在不动的情况下仍是吐字清晰,丝毫未碰到汤药。换在旧时,这该被标榜为大家闺秀的楷模,但金伊瑾好似现在才真正了解了母亲一点,她的母亲根本不稀罕这些虚名,或许那些被美化的事迹,都是一种掩饰,与事实根本沾不上一点儿边。

    她面上的笑意又胜了一些,从旁人的角度看,这绝对是一副母慈女孝的温馨场面。可所有的针锋相对从来都是掩盖在汹涌的暗潮下。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一直都有。大清已经亡了,现在是民国,可为什么金家还是这样坚持那些腐朽的规矩呢?你们送我去西洋学习,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就应该知道鸟儿放出笼子后,是不可能再回来的。”

    她一个用力,厚实的瓷勺撬开了母亲的嘴,苦涩的汤药被灌了进去。有些还未来来得及被咽下的,顺着唇边滑落至下巴,在要掉下那一刻,她又用勺子接住,塞进了自己的嘴。

    “金家几代单传都是女儿,既然找外人入赘都可以,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基因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所有的不合理在被冠于血缘上,似乎都能得到被承认的解释。就像是她此刻的试探和投诚,她保证,如果她不是母亲的女儿,这一刻,她绝对会被一巴掌打歪脸。

    但现在,她睁着眼睛不敢遗漏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但母亲只是在尝到药汁时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她觉得秦望舒骗了她,她应当是母亲的女儿,除了母亲谁又能容忍这样的冒犯,可下一秒她又冒出了一个更真切的答案——利益。

    利益可以,利益可以让鬼推磨,只要给得足够多,弑母杀父也不是不可能。

    她意识到这个可怕的苗头后,立马又压下去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首先我不应该在秦望舒面前露怯,其次我不应该没有权衡就拒绝了,所以回到家后,我就后悔了。”

    她把碗一抛,精美的瓷器在亲密接触地板后成功的碎成了几瓣,白色丑陋锋利的边缘露了出来,配着残缺的花纹,又是另一种畸形的美。

    她问道:“好听吗?母亲。”

    “好听。”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面色不变,又想起了那天胜券在握的秦望舒。她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些像对方,可能是血缘的关系,但更多是人心的贪婪。她不信上帝,也不信神佛,所以她在心里称赞了一句:赞美苹果。

    她把手上的勺也摔了,瓷器碎裂的声音很清脆,与苹果又是另一种清脆。前者金石相撞,玉佩玎珰,后者汁水清甜,喉头大动,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做选择,她是金家大小姐,所以她全都要!

    “母亲,我可以给你很多,比父亲还要多,以及爷爷给不了你的自由。”

    蛇在诱惑夏娃吃苹果时,会是什么表情呢?她不知道,因为蛇全身布满了鳞片,裹在鳞片下的野心无处宣泄,只能化成真理的语言。在圣经的记载里,蛇根本没有花言巧语,也没有添油加醋,她只是很原本、很简单、很朴质地说出了一个事实。

    魔鬼与人做交易时,被选择的从来都不是人,而是魔鬼。人有欲望,欲望积累叠加引起质变,具象化为魔鬼。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条蛇,欲念是苹果,人在吃下苹果后惹怒上帝,成为罪恶的恶魔。

    她还在说,她的声音充满情感,让人动容。她的话原本、简单、质朴地说出了一个事实:“母亲,她给得太多了,我无法拒绝。”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她闭上了眼睛,可女儿那燃着野心的面容像是深夜中的一点火。她本以为自己能忍受,但她已经见过光了,温暖又充满希望,让她明知是被精心编织描绘的谎言,也甘之以殆。

    她的女儿啊,给得太多了,她无法、也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她睁开眼,努力抑制着手不颤抖,紧紧地抓住了对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

    “好。”

    撇开时代和背景,蛇的做法很难分辨对错。几千年前,庄子以著名诡辩“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为绝响,几千年后,她以己度人。一如夏娃,为什么非要是蛇诱惑她吃下苹果呢?为什么不能是她自己的选择呢?

    她知道,她母亲也知道,动人心的从来都不是外物。与她合作,不过是从狼窝跳进虎坑,但蛇鼠本就是一窝,说到底只不过是母亲想,母亲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