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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章 书生,蛤蟆,三狮派

    荆湖道。

    衡阳城外,湘江北去。

    野草丛生的古渡口,一座酒肆门楣上挑着杆酒旗,孤零零地立着。

    两只灰雁掠过云端,数点寒鸦盘旋天际。深秋的冷烟衰草里,回荡着一季风声。

    河畔的酒肆内,掌柜埋头盘账,伙计哼着小曲擦着桌子。墙角还坐着位头戴胡桃结巾,身着青布袍子的文弱书生。

    一碗熟脍面,一碗冰糖水晶皂儿,桌上还放着几粒剥好的大蒜,吃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一口面一口蒜,给张龙椅都不换。

    “哒哒……”

    酒肆外的驿道上,两匹枣红色的大理马打南边儿奔了过来。

    当先这匹生得健硕些,载着个手攥方便铲的大和尚,铲子头尾七尺有余,累得马儿“呼哧”直喘粗气。

    后面那匹驮着个神态悠然的俊俏后生,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劲服,五官似刀凿斧削般线条分明。就是眉眼间略显轻佻,缺了些沉稳之气。

    来者正是辞别南山的牧云归二人。

    他那身行头也是前日在衡阳城里置办的。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此时的牧小二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年少疏狂的风流意气。

    嗯······自以为。

    “秋日游,桂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和尚瞥了他一眼,在渡口前勒停了马,说道:“檀越,用了午饭再渡河吧。”

    “好嘞!”

    牧云归翻身下马,将缰绳拴在门前的木墩上,轻轻拍了拍马脖子,才随大和尚走入酒肆。

    跑堂伙计肩上搭着一条白巾,见二人下马入店,忙上前唱了个喏,迎了进来。

    伙计先沏了一壶散茶,又问道:“客官,打多少酒,吃甚下饭?”

    牧云归看了眼和尚,清清嗓子回道:“酒便免了,素品有甚?”

    “素汤米饭,蒸卷馒头,闲食小菜,应季鲜蔬。”

    “鲜蔬有甚?”

    “清炒枸杞头,酸虀白鼓丁,嫩焯折耳根,烂煮蒲公英。”

    “好家伙!周遭连菜园子都没得么,全靠野菜活着?”牧云归膛目结舌道。

    言罢沉吟片晌,又说道:“折耳根吧,正当季。再炒一道马齿苋…………”

    却见伙计僵了一刹,回道:“客官,小店没有马齿苋。”

    “马齿苋,马齿苋,风俗相传食元旦。”牧云归疑惑道:“野菜不少,偏偏没有楚地常备的马齿苋?”

    而后又惋惜道:“入夏我还晒了几筐,这一走,八成要被厨子扔了唉……”

    看着伙计略带不耐的表情,牧云归忙点了一份枸杞头,又问道:“面食有甚?糍糕?馉饳儿?百合面?芙蓉饼?麻饮细粉?”

    伙计板着一张臭脸,牧云归只得无奈道:“给这位法师上一碗菜面,给我来几个羊肉馒头罢。”

    “只有裹蒸馒头。”

    “……也可。下口肉食总有吧?什么猪牛羊鹿、鹅鸭鸡兔,我也不挑,随意上两碟便是。”

    “都没得,只有几尾晨起打的鱼。”

    “……罢了,只管上,一并算钱与你。”

    见伙计走向后堂,牧云归撇了撇嘴,伸手托起茶盏,一边手捏杯盖刮着浮沫,一边以余光四下打量。

    落满灰尘的皴裂梁柱结着蛛网,刻满划痕的榆木桌椅泛着油光。

    角落的书生往嘴里丢了一瓣蒜,台前的掌柜依旧在专心拨打着祘盘。

    方才进门时,连头上的牌匾都已糊了原本模样。

    既不高雅,也不喧闹,和这世间万千馆子一样,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酒肆。

    如果非要说有甚特殊,大概和牧小二之前那座飘然楼有些像吧。

    一个是破落小城,一个是荒废渡口。

    一样客人廖廖,一样鞍马稀疏。

    就连烟火气都一样寡淡了些。

    秋风萧瑟,更显寥落。

    伙计一去便大半晌不见踪影。牧云归饿得饥肠辘辘,便嘀咕道:“我说怎的要什么没什么,合着小二便是厨子,厨子便是小二?”

    “这人员精简得真够彻底。”他嘟囔一声,低头抿了口茶,渡口外又传来蹄声阵阵。

    “哒哒哒哒……”牧云归从窗户探头望去,顿时眼睛一亮。

    只见南边的驿道上又奔来四匹骏马,当先那位身着一袭箭袖皂袍,外罩一件亮青色花锦斗篷,头上绾了个流云鬓,身后青丝如瀑,挂着几粒晚落的丹桂。

    端的人比花娇,更胜春风妖娆,连荒废的古渡口也平添了几分明媚生机。

    来者正是三狮派的那位女侠……唔……姓啥来着?

    算了,后面是她的三个徒弟……嗯……师兄弟?

    三狮派众人驻马古渡头,望了眼空空如也的水面,做出了与和尚相同的决定——下马用饭。

    “小二!……小二!”那位换了身高冠峨鬓,大袖飘飘的麻脸奇人嗓门扯得老高,牧云归好悬没应上一句,却见方才那跑堂伙计端着一碗菜面与一碟凉拌折耳根掀帘跑了过来。

    伙计将手中的碗碟置在桌上,自去迎接新客。和尚想将菜面分做两份,牧云归连连摆手,示意和尚先吃。

    说是菜面,上面却分明码着一排煎豆腐,两行黄花菜。牧云归探头瞅了瞅,好家伙,黑白木耳、莼菜笋干,各色野山菌堆了满满一碗。

    隔着三尺远,浓郁的菌汤香气在牧云归的鼻尖绕啊绕,转啊转。

    “大爷这可是上等的西凉神骏,须用最精细的饲料小心伺候着,黄豆、黑豆、籼米、糯米、麦麸一样都不能缺。黄豆要泡透,黑豆要煮熟,还须掺上几颗鸡子。”

    麻脸瞅着伙计,眼神温柔,语气和善,言道:“若出了半点差错,我就把你剁碎了做成饲料。”

    “小人明白。”伙计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忙说道:“客官放心,诸位且用饭,小人保证待这几匹马比亲娘还亲。”

    “嗯,算你晓事。”

    牧云归听得心痒难耐,又探头望了过去。却见酒肆前立着四匹高头大马,个个蹄坚骨秀、神俊非凡。

    铁塔般的壮汉牵着一匹青骢马,青白杂色,高近八尺。

    精瘦汉子身后则是一匹乌骓马,通体黑缎子一样,油光放亮,唯有四个马蹄欺霜赛雪,如踏云烟。

    四匹良驹中尤属女侠身后的那匹白马最为醒目。只见其蹄至背逾八尺,头至尾足丈余。浑身上下如雪似玉一片莹白,不见半根杂色。

    马脖修长,鬃毛如钱连成串。旋高膝高,腿长腰短马蹄坚。

    一看就是千里挑一的河曲名驹,这种马有个诨名,唤作“照夜白”。

    “咕咚。”

    好像有人在吞咽口水?

    牧云归瞟了眼正慢条斯理吃着菜面的大和尚……呸!还出家人,真没出息。

    和尚抬起头来,一脸迷茫。

    至于麻脸“奇人”牵着的那匹红马则和其主人颇有几分神似。

    乍一看浑身如锦、通体似火,赤炎般神秀异常。

    细一瞧浑浑噩噩、无精打采,其主般猥琐模样。

    麻脸的目光扫过窗棂,正巧和牧云归的视线撞个对着。他挑了挑眉,讥笑刚漫过嘴角,却又看到了坐在一旁的大和尚,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

    三狮派众人拴好马,进门挑了个方桌坐下。此时女侠也瞅见了牧小二,遂嫣然一笑道:“诶?真巧啊,小二哥往何处去?”

    虽正值秋色萧杀,这一笑,却犹如春风拂面。

    牧云归正襟危坐,回道:“菩提寺!”

    女侠愣了一刹,又回了个笑脸便坐了下去,不再搭话。

    牧云归用余光望去,只见那位女侠偷眼看了和尚好几回,然后偏过头去,以指尖把玩着头发,不知在想着什么。

    壮汉先往桌上摆了几块碎银子,言道:“先打几碗老酒,造四个壮面,下酒的肉食切上三五斤,菜蔬、瓜果你自安排。”

    跑堂伙计暗暗叫苦,连咳了好几声,见掌柜依旧低着头不为所动,只得小声嘟囔了一句,自去后厨准备。

    伙计先切了三盘肉,端来几碟野果,放下四只大碗,四双箸,搬出酒桶连筛了好几碗。又给马槽备了上好的饲料,才转去后厨煮菜下面。

    “……”

    牧云归望着对面那一桌酒肉,又看了看自家眼前的案台,差点没将桌子掀了。

    麻蛋!不是说只有鱼么?

    这肉难不成是你刚下的崽?

    真•看人下菜碟,劳资当小二的时候也从未如此欺人……吧?

    女侠似是看出了他的窘迫,便笑着招呼了一声:“小二哥,过来一起吃点?”

    “不了不了……”

    牧云归看着那似桃花般妩媚的笑颜,听着腹中“咕噜咕噜”连绵不断的鼓点,不由老脸一红道:“不急,我再等等便是了。”

    我倒是想,就怕你身旁那涎着脸一副猪哥相的麻子举起铁扇给我开个瓢。

    为了食几口荤把小命搭上,这亏本买卖傻子都不干。

    他又望了眼对面,终究是有些意不平,便问了句:“不知仙子如何称呼?咱们也算打了几回交道,如今出门在外,诸位也算我半个故知了。至今也没请教诸位名号,实在惭愧。”

    “嘁……”麻脸冷笑一声,看在大和尚那方便铲的份上,终究没有多言。

    女侠闻言却愣了一愣,似是很少遇到这般搭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一旁的壮汉接了句:“我这师妹姓秋,此番也是初次行走江湖,还未闯下名号。”

    “原来如此,想来以仙子的能耐,早晚也是乾坤榜上客,无非差点时间罢了。”牧云归言道。

    秋女侠笑道:“你又没见过我出手,怎知我有几分能耐?”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牧云归浅酌一口,回道:“一盏茶,便具四海之味。旁的不敢说,想来那峨眉月上早晚会有仙子的倩影。”

    “油嘴滑舌。”女侠笑骂了一句,不再理他。

    倒是一旁的麻脸冷哼了声,冲精瘦汉子言道:“二师兄,此番下山我算是长了见识。”

    “哦?”

    “没想到这三山四水间的癞蛤蟆竟生得如此肥壮,还能口吐人言。”

    二师兄闻言笑道:“委实大开眼界,当浮一大白!来,千岁千岁!”

    二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呵。”牧云归撇了撇嘴,却也不恼,只拿眼睛盯着后厨。

    无他,等饭耳……

    就听这肚子里此起彼伏的鼓点,再不上菜小爷我虎豹雷音都要练出来了喂!

    墙角的青袍书生将桌上最后一瓣蒜丢进嘴里,仰头饮尽碗底的面汤,舒坦地长吁了一口气。

    他在桌上摆了几个铜板,摸出一根两寸有余的剔牙杖,一边刮着牙缝,一边慢悠悠踱向店外。

    待他走到三狮派那桌时,却被长凳阻了去路。书生伫立片刻,见那位高冠峨鬓的麻脸没有半点让路的意思,只得腼腆地笑了笑。

    然后他轻轻挥了挥手,那根闪着寒光的剔牙杖便直直没入了麻脸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