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 五官不正
牧云归在后厨寻摸半天，一粒肉渣也没瞧见，只翻出了几枚山菌、两颗鸡蛋和半筐野菜。
倒是有几大箩面条摆在灶边。
果然，母老虎这种生物，只会杀人越货，不会烧菜做饭。
得亏酒肆是开在荒废渡口，不然两天就得露馅。
他架上一口锅，拾起柴火塞进灶膛，用火镰点着。趁着水没烧开的功夫，又去前堂将秋海阴落下的鸡零狗碎统统扫进自家包袱里。
颜色灰白的杂菌和嫩绿的枸杞芽在锅中咕嘟出十万水汽，在徘徊不散的菌菇的鲜香里，两个荷包蛋渐渐凝固。
撒上葱花和盐，起锅装碗，再浇上一瓢滚烫的麻油，齐活儿！
端着面走回前堂，他瞟了眼地上几位死状凄惨的尸兄，挑了挑眉。
笑话，急诊三年，小爷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搬了张桌子到门外，一口秋风一口面，一湾江水一青山。
emm……就是有点影响食欲。
这破面比阜阳的格拉条还要硬三分，几口吃得他后槽牙直发酸。
合着凶婆娘毁尸灭迹时，兵器都砸碎掺面里了？
“得、得、得。”
没完没了了还？
这次的蹄声来自北方。
他偏头望去，只见五名劲服汉子骑着驴骡，沿江畔一路驰来。
牧云归舒了口气，接着吃面。
见识过莽和尚、凶婆娘的身手，再看这几位，多少有点意兴阑珊。
凶婆娘就不提了。和尚虽然僧衣旧了点，起码气场够足，莫说那尊罗汉法相，单那根三五百斤的混铁方便铲就无愧他地榜宗师的身份。
按老张头的说法，那根铲子不像菩提寺的手笔，八成是出自掌管大晋兵器监的江陵穆家之手。
而眼前的这几位，怕是绑一块都抡不动那铲子。
为啥？
你见过鬣狗结伴，可曾见过猛虎成群？
emm……交配期除外。
“大哥！这边有个酒肆！眼看太阳都爬到天西边了，兄弟们的午饭还没个着落，要不咱先歇歇脚？”
打头的是个提着朴刀的胖子，身高刚过五尺，体重却足有两百来斤，两只绿豆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下马用饭，待吃饱喝足了再去南边发财！你去酒肆看看啥情况，这荒山野岭的，别是个黑店。”
答话的是个中年汉子，右手提着根铁尺，骡子上还挂着条铜鞭。
“屋里横着四具尸首，对面牌坊上钉着个和尚，酒肆门口么……坐着个跑堂小二。”
牧云归当时都惊了，他低头瞅了眼自身打扮。
我都穿成这样了，你还能看出我是个小二？
“你咋看出他是跑堂的？”
“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定，四肢无力，五官不正，六根不全，七窍不通，八脉不开，久坐不动，十分无用。就这德行，不是跑堂打杂的还能是啥？”
王德发？
你听听这说的可是人话？
别的我就忍了，你这龟孙说谁五官不正呢？
我不比你这肥头大耳的圆球儿正？
“你这夯货，他就不能是个食客？”
胖子挠了挠头，憨笑道：“大哥你是不是傻？这荒山野岭的，又有厮杀，哪来的食客？”
“……”
中年汉子待靠得近了，一铁尺抽在胖子胯下的骡子上，让那厮摔了个狗啃泥。
他来到酒肆门前，左右张望两眼，又瞧了堂内的情景，皱眉看向牧云归：“小兄弟，这里啥情况？”
牧云归抱起碗“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面汤，打了个悠长的饱嗝。
胖子拍拍身上的土，像只皮球般弹到酒肆门前，喝道：“你这贼鸟！俺大哥问你话呢，聋了么？”
牧云归放下面碗笑道：“知道是知道，但我凭什么告诉你？”
“凭什么？你可知俺大哥是谁？”
胖子昂首道：“你听好了，他可是江湖人称‘铁尺量天地，单鞭震九州。翻掌擒日月，覆手盖山河’的乾坤尺邱敖，跺跺脚整个荆湖道都要抖三抖的洞虚宗师，五品高手。”
“……”
错怪老张头了，原来他还算含蓄的。
看来吹牛皮不是他的毛病，是这江湖的通病。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牧云归眼珠一转道：“一伙狗男女因分赃不均在此大打出手，肠子肚子满天飘，红的白的遍地淌，场面那叫一个惨烈。”
“喏。”他指着远处牌坊道：“连那想讨口水喝的过路和尚都被他们钉上去了。”
“如此凶残？”那位邱老大愣了半晌才问道：“结果呢？”
牧云归笑容恬淡：“败者横尸于此，胜者渡江北去。”
“不对。”邱老大上下打量了小二几眼，沉声道：“化缘的和尚都被钉在了牌坊上，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吃面？”
“这个啊……”牧云归挠挠头道：“有位天行司的按察使放话了，谁敢惊扰百姓～～就把他丢进洞庭湖里喂王八。”
“天行司？？按察使！！”
邱老大慌得一头栽下骡子，左手握尺右手举鞭，四下张望道：“阴司的人在哪？”
却见一旁的胖子笑得直打跌：“大哥你是真的傻，阴司的人倘若还没走，咱绑在一起也不够那按察使一根指头碾的，你还想反抗不成？”
“就你话多！”邱老大一脚踹翻胖子，怒道：“你在教我做事？”
他越过牧云归走入酒肆，细细端详片刻，突然指着地上那脸侧还挂着白花花豆腐脑的麻子喊道：“老五你快来看看！这不是那去年登上黑榜的飞贼么？”
见胖子一脸疑惑，邱老大又补充道：“就是接连祸害了江陵龚家、赵家、齐家几位未出阁姑娘的那个，还在墙上留名来着。”
“有点印象。”胖子挠挠头道：“好像自称啥……风月闲人？名字倒是挺雅，但据说人长得比鬼还丑。”
“没错！我见过他的悬赏布告，就是他！”邱老大双手一拍：“江陵府那几家可是在黑榜上挂了八千贯的赏钱，咱这次算发财了！”
怎料那胖子却疑惑道：“那榜年中不就被人揭了么？那厮不知怎的就魔怔了，主意打到了正泛舟洞庭的穆家小公主头上，那位姑奶奶岂是好惹的？更别提穆家和鸾台的关系，听说那船宾客里单天行司的高人就有仨。”
说完他又狐疑地打量邱老大几眼道：“大哥你最近怎傻兮兮的，该不会犯了老年痴呆吧？”
“……”
“你眼前躺着的是啥？难不成这采花贼还有能耐逃出阴司的魔掌？你也知道，江陵府天理司的大牢里三品四品不知道关着多少个，能让他一个五品弱鸡越了狱？”
胖子笑道：“大哥你自己不也才是个五品？再说这飞贼也是名门出身，打三个你怕是都绰绰有余。”
“……”
邱老大握紧手中铁尺，温声道：“老五，你是不是对我这大当家的位子有啥想法？”
“没有没有，大哥你莫要说笑。”
胖子忙摆手澄清：“傻子才稀罕这位子，咱伏波寨穷得叮当响不提，哪次官府清剿名单里咱不排在头几名？但那份名单啊……”
他憨笑道：“赏格最多开到三当家，何时有我老五的份？”
邱老大瞠目结舌，半晌才缓缓说道：“死胖子，拔刀吧。”
胖子大呼冤枉：“大哥我对你可是一片忠心耿耿啊！”他扭头看向牧云归：“你这厮来评评理，当时这飞贼是啥情况？”
牧云归给自己倒了杯茶，悠然道：“二位莫不是忘了，这世上还有个门派叫做枉死城。”
“嘶～那群玩弄尸首的邪魔？”
邱老大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可那枉死城远在漠北，平日里也只在塞外活动，如今又逢秦国公对西凉用兵，他们还有空来祸害中原？”
牧云归笑而不语。
胖子却搓了搓手，蹲地上翻起尸体：“我听说这飞贼可是在江陵城寻摸了不少宝贝，连龚家祖传的那块清心玉也被其盗了去。”
牧云归望着地上的点点玉屑，笑容渐渐扭曲。
“瞧你那点出息。”邱老大不屑道：“他只是个尸傀！没听小哥说么，枉死城的妖人早渡江溜了，还能把宝贝留给你？”
胖子也不理他，兀自翻腾着尸体。
“不对……”
邱老大拣张椅子坐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胖子翻了半天只找到几钱碎银子，他撇了撇嘴，回头正好瞧见一旁那鼓囊囊的包袱。
他起身拿衣摆擦了手，冲牧云归嘻笑道：“小哥你那包裹里揣了什么宝贝，小心撑破了。”
牧云归回了一个笑脸，言道：“没什么，只是些破烂。”
胖子又搓了搓手，眯起双眼盯着牧云归道：“掏出来让我见识见识？胖爷我最喜欢破烂了。”
“好说好说。”
牧云归解开包袱，先掏出几个木雕摆到桌上。
胖子抄起当中那尊色似象牙的善财童子像，“这不是齐老祖生前最喜欢的那套黄杨木雕么，这飞贼还兼着土夫子的勾当？也不怕损阴德，难怪死了还被人做成尸傀。”
“千年黄杨难做拍。”他把玩半晌，又叹道：“可惜缺了观音像，卖不上价喽。”
胖子瞅了眼剩下的几件木雕，嘴角刚咧起又被其平复下去，一双绿豆眼瞄向牧云归：“果然都是些破烂，我说小哥，这种货色就想打发你胖爷？”
死胖子，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擦干净你的口水？
牧云归叹了口气，又伸了伸手，掏出的却是个高约八寸的琉璃酒壶。
胖子一把抓了过来，瞧了一眼便惊道：“这不是南面那位官家去年给穆老爷子送来的寿礼么？据说是番禺吴大匠的手笔。”
“云螭交错，清雅奇隽。上刻素月层云，孤舟钓叟，寒江暮雪，好一个琉璃世界。”胖子细细摩挲半晌又惊异道：“虽貌似琉璃，却冰凉胜雪，应是产自沧溟之渊的冰丝玛瑙。”
“很值钱么？”牧小二扬了个天真的笑脸。
“值钱？”胖子指着地上的麻子脸，咧嘴道：“且不提吴大匠早已作古，单说这材质和楚皇的名号，就能顶那厮五个。”
“只是……”他一脸狐疑：“穆家什么情况，这宝贝也能让人偷走？”
“你这一件件往外掏，怕是天黑也掏不完。”胖子一双小眼眨了又眨，说道：“索性一并倒出来，让爷给你评鉴评鉴。”
言罢他瞥了眼还在皱眉思索的邱老大，笑道：“大哥，就你那简单头脑能想得通什么复杂问题，再不抓紧时间发财，小心枉死城的妖人杀回来！”
“我说哪里不对。”
邱老大一拍脑门，恍然道：“枉死城和天道三司若碰了面，脑花子淌一地都算轻的，方圆百米顷刻便能化为白地。何况有阴司的按察使在，这间酒肆还能好生生立在这里？”
“小哥方才没说实话吧。要不你再好好想想？”他双眼直视牧云归，沉声道：“想清楚了再说，莫再用那套狗男女的说辞来消遣劳资。不然……”
他扬了扬手中钢鞭。
“你就和地上几位～去黄泉路上结个伴。”
周遭望风的三名喽啰抄起兵器一拥而上，将牧云归团团围定。
牧云归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邱老大想让我说什么？”
“先前有人在这斗过一场？”
“那是自然。”牧云归低头抿了口茶，笑道：“这尸首总不能是我从乱葬岗背回来的吧？”
“在场的都是什么路数？”
“我也是听说，你就当听个热闹。”牧云归指着地上的三具尸首，“那丑鬼就不提了，剩下两具也是尸傀。”
“都是在水上混的，想必云浪盟这名字诸位应该不陌生吧？”牧云归环视一圈，笑盈盈道：“身材消瘦那位应是个堂主。”
“咕咚。”
胖子吞了口唾沫。
“至于另一位嘛。”牧云归放下茶杯，“洪州赵老五知道吧，就是当年败给牧千山那位。”
“门边没了脑袋的，是临渊阁三垣四象二十八宿里的南方七宿之一，具体哪位我就不晓得了。”
邱老大擦了擦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
“至于牌坊上的大和尚……”牧云归将众人表情收入眼底，咧嘴道：“黑榜第五的那位‘僧伽罗刹’都听说过吧？喏，那就是。”
“咣当。”
喽啰的兵刃掉落一地。
“枉死城的妖人呢？”胖子脸色发白。
“哦，你说那位森罗殿主，降了。”牧云归似笑非笑。
邱老大又擦了擦脑门的汗，沉声问道：“你怎的这般清楚？”
牧云归眨了眨眼：“没准……他们打斗前喜欢自报家门？”
邱老大上下打量了牧云归两眼，忽地后撤一步，沉声道：“你身上的血渍又是从何而来？”
牧云归指着青袍书生的无头尸首，表情格外无辜：“他非要找我麻烦，我一时大意，躲闪不及……”
“你的意思是，这位临渊阁南方七宿对你下手，你躲闪不及，便被溅了一身血？”
牧云归摊了摊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呵呵。”
邱老大扬鞭在手，肃声道：“阁下是什么路数？”
牧云归没有答话，他扭头看向一旁还在偷瞄自家包袱的胖子，笑道：“胖爷，还想看宝贝不？”
胖子两眼一亮，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道：“想，当然想！爷此番出山不就是来求财的么，你还藏着什么稀罕物件？”
“说稀罕也不稀罕，就是块腰牌。”
“巧了，爷正是行伍出身，也有块腰牌。”胖子摸摸腰，又在身上四处翻找：“你看和你那块有何不同。”
他寻摸半天，双手一摊道：“奇了怪了，昨天还在身上，怎的不见了。”
“定是被你这小贼偷了去。”胖子盯着牧云归狞笑道：“拿出腰牌来让爷瞧瞧。若真是爷的，别说腰牌，你那包袱都得赔给我。”
“哦？不知胖爷您丢的是块金腰牌还是银腰牌？”
胖子眼珠转了两转，犹豫道：“好像……是块金的？”
“巧了，看来我拾到的这块还真是胖爷您丢的。”牧云归掏出块挂着紫色丝带的金腰牌放在桌上，笑容风轻云净。
“没错，就是这块！”
胖子刚抬起手，却见一旁的邱老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胖子连忙伸手去扶：“大哥，不至于不至于，他给的是不少，但你也不用行此大礼。”
邱老大扯扯嘴角，强笑着抱拳道：“邱敖见过按察使大人。”
“嘎？”
倒是有几大箩面条摆在灶边。
果然，母老虎这种生物，只会杀人越货，不会烧菜做饭。
得亏酒肆是开在荒废渡口，不然两天就得露馅。
他架上一口锅，拾起柴火塞进灶膛，用火镰点着。趁着水没烧开的功夫，又去前堂将秋海阴落下的鸡零狗碎统统扫进自家包袱里。
颜色灰白的杂菌和嫩绿的枸杞芽在锅中咕嘟出十万水汽，在徘徊不散的菌菇的鲜香里，两个荷包蛋渐渐凝固。
撒上葱花和盐，起锅装碗，再浇上一瓢滚烫的麻油，齐活儿！
端着面走回前堂，他瞟了眼地上几位死状凄惨的尸兄，挑了挑眉。
笑话，急诊三年，小爷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搬了张桌子到门外，一口秋风一口面，一湾江水一青山。
emm……就是有点影响食欲。
这破面比阜阳的格拉条还要硬三分，几口吃得他后槽牙直发酸。
合着凶婆娘毁尸灭迹时，兵器都砸碎掺面里了？
“得、得、得。”
没完没了了还？
这次的蹄声来自北方。
他偏头望去，只见五名劲服汉子骑着驴骡，沿江畔一路驰来。
牧云归舒了口气，接着吃面。
见识过莽和尚、凶婆娘的身手，再看这几位，多少有点意兴阑珊。
凶婆娘就不提了。和尚虽然僧衣旧了点，起码气场够足，莫说那尊罗汉法相，单那根三五百斤的混铁方便铲就无愧他地榜宗师的身份。
按老张头的说法，那根铲子不像菩提寺的手笔，八成是出自掌管大晋兵器监的江陵穆家之手。
而眼前的这几位，怕是绑一块都抡不动那铲子。
为啥？
你见过鬣狗结伴，可曾见过猛虎成群？
emm……交配期除外。
“大哥！这边有个酒肆！眼看太阳都爬到天西边了，兄弟们的午饭还没个着落，要不咱先歇歇脚？”
打头的是个提着朴刀的胖子，身高刚过五尺，体重却足有两百来斤，两只绿豆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下马用饭，待吃饱喝足了再去南边发财！你去酒肆看看啥情况，这荒山野岭的，别是个黑店。”
答话的是个中年汉子，右手提着根铁尺，骡子上还挂着条铜鞭。
“屋里横着四具尸首，对面牌坊上钉着个和尚，酒肆门口么……坐着个跑堂小二。”
牧云归当时都惊了，他低头瞅了眼自身打扮。
我都穿成这样了，你还能看出我是个小二？
“你咋看出他是跑堂的？”
“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定，四肢无力，五官不正，六根不全，七窍不通，八脉不开，久坐不动，十分无用。就这德行，不是跑堂打杂的还能是啥？”
王德发？
你听听这说的可是人话？
别的我就忍了，你这龟孙说谁五官不正呢？
我不比你这肥头大耳的圆球儿正？
“你这夯货，他就不能是个食客？”
胖子挠了挠头，憨笑道：“大哥你是不是傻？这荒山野岭的，又有厮杀，哪来的食客？”
“……”
中年汉子待靠得近了，一铁尺抽在胖子胯下的骡子上，让那厮摔了个狗啃泥。
他来到酒肆门前，左右张望两眼，又瞧了堂内的情景，皱眉看向牧云归：“小兄弟，这里啥情况？”
牧云归抱起碗“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面汤，打了个悠长的饱嗝。
胖子拍拍身上的土，像只皮球般弹到酒肆门前，喝道：“你这贼鸟！俺大哥问你话呢，聋了么？”
牧云归放下面碗笑道：“知道是知道，但我凭什么告诉你？”
“凭什么？你可知俺大哥是谁？”
胖子昂首道：“你听好了，他可是江湖人称‘铁尺量天地，单鞭震九州。翻掌擒日月，覆手盖山河’的乾坤尺邱敖，跺跺脚整个荆湖道都要抖三抖的洞虚宗师，五品高手。”
“……”
错怪老张头了，原来他还算含蓄的。
看来吹牛皮不是他的毛病，是这江湖的通病。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牧云归眼珠一转道：“一伙狗男女因分赃不均在此大打出手，肠子肚子满天飘，红的白的遍地淌，场面那叫一个惨烈。”
“喏。”他指着远处牌坊道：“连那想讨口水喝的过路和尚都被他们钉上去了。”
“如此凶残？”那位邱老大愣了半晌才问道：“结果呢？”
牧云归笑容恬淡：“败者横尸于此，胜者渡江北去。”
“不对。”邱老大上下打量了小二几眼，沉声道：“化缘的和尚都被钉在了牌坊上，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吃面？”
“这个啊……”牧云归挠挠头道：“有位天行司的按察使放话了，谁敢惊扰百姓～～就把他丢进洞庭湖里喂王八。”
“天行司？？按察使！！”
邱老大慌得一头栽下骡子，左手握尺右手举鞭，四下张望道：“阴司的人在哪？”
却见一旁的胖子笑得直打跌：“大哥你是真的傻，阴司的人倘若还没走，咱绑在一起也不够那按察使一根指头碾的，你还想反抗不成？”
“就你话多！”邱老大一脚踹翻胖子，怒道：“你在教我做事？”
他越过牧云归走入酒肆，细细端详片刻，突然指着地上那脸侧还挂着白花花豆腐脑的麻子喊道：“老五你快来看看！这不是那去年登上黑榜的飞贼么？”
见胖子一脸疑惑，邱老大又补充道：“就是接连祸害了江陵龚家、赵家、齐家几位未出阁姑娘的那个，还在墙上留名来着。”
“有点印象。”胖子挠挠头道：“好像自称啥……风月闲人？名字倒是挺雅，但据说人长得比鬼还丑。”
“没错！我见过他的悬赏布告，就是他！”邱老大双手一拍：“江陵府那几家可是在黑榜上挂了八千贯的赏钱，咱这次算发财了！”
怎料那胖子却疑惑道：“那榜年中不就被人揭了么？那厮不知怎的就魔怔了，主意打到了正泛舟洞庭的穆家小公主头上，那位姑奶奶岂是好惹的？更别提穆家和鸾台的关系，听说那船宾客里单天行司的高人就有仨。”
说完他又狐疑地打量邱老大几眼道：“大哥你最近怎傻兮兮的，该不会犯了老年痴呆吧？”
“……”
“你眼前躺着的是啥？难不成这采花贼还有能耐逃出阴司的魔掌？你也知道，江陵府天理司的大牢里三品四品不知道关着多少个，能让他一个五品弱鸡越了狱？”
胖子笑道：“大哥你自己不也才是个五品？再说这飞贼也是名门出身，打三个你怕是都绰绰有余。”
“……”
邱老大握紧手中铁尺，温声道：“老五，你是不是对我这大当家的位子有啥想法？”
“没有没有，大哥你莫要说笑。”
胖子忙摆手澄清：“傻子才稀罕这位子，咱伏波寨穷得叮当响不提，哪次官府清剿名单里咱不排在头几名？但那份名单啊……”
他憨笑道：“赏格最多开到三当家，何时有我老五的份？”
邱老大瞠目结舌，半晌才缓缓说道：“死胖子，拔刀吧。”
胖子大呼冤枉：“大哥我对你可是一片忠心耿耿啊！”他扭头看向牧云归：“你这厮来评评理，当时这飞贼是啥情况？”
牧云归给自己倒了杯茶，悠然道：“二位莫不是忘了，这世上还有个门派叫做枉死城。”
“嘶～那群玩弄尸首的邪魔？”
邱老大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可那枉死城远在漠北，平日里也只在塞外活动，如今又逢秦国公对西凉用兵，他们还有空来祸害中原？”
牧云归笑而不语。
胖子却搓了搓手，蹲地上翻起尸体：“我听说这飞贼可是在江陵城寻摸了不少宝贝，连龚家祖传的那块清心玉也被其盗了去。”
牧云归望着地上的点点玉屑，笑容渐渐扭曲。
“瞧你那点出息。”邱老大不屑道：“他只是个尸傀！没听小哥说么，枉死城的妖人早渡江溜了，还能把宝贝留给你？”
胖子也不理他，兀自翻腾着尸体。
“不对……”
邱老大拣张椅子坐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胖子翻了半天只找到几钱碎银子，他撇了撇嘴，回头正好瞧见一旁那鼓囊囊的包袱。
他起身拿衣摆擦了手，冲牧云归嘻笑道：“小哥你那包裹里揣了什么宝贝，小心撑破了。”
牧云归回了一个笑脸，言道：“没什么，只是些破烂。”
胖子又搓了搓手，眯起双眼盯着牧云归道：“掏出来让我见识见识？胖爷我最喜欢破烂了。”
“好说好说。”
牧云归解开包袱，先掏出几个木雕摆到桌上。
胖子抄起当中那尊色似象牙的善财童子像，“这不是齐老祖生前最喜欢的那套黄杨木雕么，这飞贼还兼着土夫子的勾当？也不怕损阴德，难怪死了还被人做成尸傀。”
“千年黄杨难做拍。”他把玩半晌，又叹道：“可惜缺了观音像，卖不上价喽。”
胖子瞅了眼剩下的几件木雕，嘴角刚咧起又被其平复下去，一双绿豆眼瞄向牧云归：“果然都是些破烂，我说小哥，这种货色就想打发你胖爷？”
死胖子，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擦干净你的口水？
牧云归叹了口气，又伸了伸手，掏出的却是个高约八寸的琉璃酒壶。
胖子一把抓了过来，瞧了一眼便惊道：“这不是南面那位官家去年给穆老爷子送来的寿礼么？据说是番禺吴大匠的手笔。”
“云螭交错，清雅奇隽。上刻素月层云，孤舟钓叟，寒江暮雪，好一个琉璃世界。”胖子细细摩挲半晌又惊异道：“虽貌似琉璃，却冰凉胜雪，应是产自沧溟之渊的冰丝玛瑙。”
“很值钱么？”牧小二扬了个天真的笑脸。
“值钱？”胖子指着地上的麻子脸，咧嘴道：“且不提吴大匠早已作古，单说这材质和楚皇的名号，就能顶那厮五个。”
“只是……”他一脸狐疑：“穆家什么情况，这宝贝也能让人偷走？”
“你这一件件往外掏，怕是天黑也掏不完。”胖子一双小眼眨了又眨，说道：“索性一并倒出来，让爷给你评鉴评鉴。”
言罢他瞥了眼还在皱眉思索的邱老大，笑道：“大哥，就你那简单头脑能想得通什么复杂问题，再不抓紧时间发财，小心枉死城的妖人杀回来！”
“我说哪里不对。”
邱老大一拍脑门，恍然道：“枉死城和天道三司若碰了面，脑花子淌一地都算轻的，方圆百米顷刻便能化为白地。何况有阴司的按察使在，这间酒肆还能好生生立在这里？”
“小哥方才没说实话吧。要不你再好好想想？”他双眼直视牧云归，沉声道：“想清楚了再说，莫再用那套狗男女的说辞来消遣劳资。不然……”
他扬了扬手中钢鞭。
“你就和地上几位～去黄泉路上结个伴。”
周遭望风的三名喽啰抄起兵器一拥而上，将牧云归团团围定。
牧云归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邱老大想让我说什么？”
“先前有人在这斗过一场？”
“那是自然。”牧云归低头抿了口茶，笑道：“这尸首总不能是我从乱葬岗背回来的吧？”
“在场的都是什么路数？”
“我也是听说，你就当听个热闹。”牧云归指着地上的三具尸首，“那丑鬼就不提了，剩下两具也是尸傀。”
“都是在水上混的，想必云浪盟这名字诸位应该不陌生吧？”牧云归环视一圈，笑盈盈道：“身材消瘦那位应是个堂主。”
“咕咚。”
胖子吞了口唾沫。
“至于另一位嘛。”牧云归放下茶杯，“洪州赵老五知道吧，就是当年败给牧千山那位。”
“门边没了脑袋的，是临渊阁三垣四象二十八宿里的南方七宿之一，具体哪位我就不晓得了。”
邱老大擦了擦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
“至于牌坊上的大和尚……”牧云归将众人表情收入眼底，咧嘴道：“黑榜第五的那位‘僧伽罗刹’都听说过吧？喏，那就是。”
“咣当。”
喽啰的兵刃掉落一地。
“枉死城的妖人呢？”胖子脸色发白。
“哦，你说那位森罗殿主，降了。”牧云归似笑非笑。
邱老大又擦了擦脑门的汗，沉声问道：“你怎的这般清楚？”
牧云归眨了眨眼：“没准……他们打斗前喜欢自报家门？”
邱老大上下打量了牧云归两眼，忽地后撤一步，沉声道：“你身上的血渍又是从何而来？”
牧云归指着青袍书生的无头尸首，表情格外无辜：“他非要找我麻烦，我一时大意，躲闪不及……”
“你的意思是，这位临渊阁南方七宿对你下手，你躲闪不及，便被溅了一身血？”
牧云归摊了摊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呵呵。”
邱老大扬鞭在手，肃声道：“阁下是什么路数？”
牧云归没有答话，他扭头看向一旁还在偷瞄自家包袱的胖子，笑道：“胖爷，还想看宝贝不？”
胖子两眼一亮，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道：“想，当然想！爷此番出山不就是来求财的么，你还藏着什么稀罕物件？”
“说稀罕也不稀罕，就是块腰牌。”
“巧了，爷正是行伍出身，也有块腰牌。”胖子摸摸腰，又在身上四处翻找：“你看和你那块有何不同。”
他寻摸半天，双手一摊道：“奇了怪了，昨天还在身上，怎的不见了。”
“定是被你这小贼偷了去。”胖子盯着牧云归狞笑道：“拿出腰牌来让爷瞧瞧。若真是爷的，别说腰牌，你那包袱都得赔给我。”
“哦？不知胖爷您丢的是块金腰牌还是银腰牌？”
胖子眼珠转了两转，犹豫道：“好像……是块金的？”
“巧了，看来我拾到的这块还真是胖爷您丢的。”牧云归掏出块挂着紫色丝带的金腰牌放在桌上，笑容风轻云净。
“没错，就是这块！”
胖子刚抬起手，却见一旁的邱老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胖子连忙伸手去扶：“大哥，不至于不至于，他给的是不少，但你也不用行此大礼。”
邱老大扯扯嘴角，强笑着抱拳道：“邱敖见过按察使大人。”
“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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