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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转念

    PART45

    十月中旬,张掖落了那年的头一场雪。

    南边的老大来了。

    听说他是先到张掖,回头再去酒泉问情况。其实他手下的引子有七八路,每年运去南边的女娃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几千公里的路程或多或少会有意外,人跑了再拐便是,大可不必因为这点事特意来一趟。

    一个叫满仓的引子猜测,可能那五个莎莎是某位大老板提前定好的货。

    交不出货,老大肯定赔钱了。

    在窦万章的想象中,所谓“扛把子”必定是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形象,岂料这位老大却生得干散,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居然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统管近百号引子。

    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鼻梁又挺又窄,像个二转子。

    到底是南边时髦,他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翻着两个小毛领,进了屋子,外套一脱,露出里面浅驼色的羊毛衫。

    手里的黑皮包油光锃亮,掏出的大哥大竟是彩色的屏幕!

    不过这些都是窦万章在厨房偷看到的。

    给老大的接风酒办在满仓家,满仓与窦万章沾亲带故,论辈分要叫他一声“窦叔”,但各行各业皆是三六九等,窦万章日常不做引子,地位与他当年在千佛洞一样。

    所以他不好意思上桌同吃同喝,而是在厨房帮忙生火。

    故事讲到这里,萧侃留意到一个关键。

    “窦叔的眼睛那时候还在?”

    “对。”

    起初林寻白和萧侃一样,也以为窦万章的双眼是在沙卫成为盲尸后,他受到诅咒的牵连才瞎的,没想到居然隔了那么久。

    病房的门突然咚咚响起。

    萧侃噤声不语。

    林寻白上前开门,门外站着燕山月。

    从楼兰一路开到哈密,的确需要这么长时间。早在手术完成后,他就打过电话报平安,让他们到了哈密先休息,明早再来医院。

    “燕老板,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胡导呢?”

    燕山月蹒跚地走进来,“我们先去公安局送李梅,然后把陈海送去酒店,胡导开了一天的车,我就自己打车过来了。”

    说到底,她还是不放心萧侃。

    挨子弹这种事,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一次。

    她担忧地看向那条悬空的左腿,“这腿……真的没事吗?”

    萧侃仗着有止痛泵,分外自信地说:“好得不得了。”

    燕山月歪头想了想。

    “那你走两步给我看看。”

    “……”

    很好。

    虽然受过的惊吓接二连三,但燕山月已然是彻底恢复了。

    “对了,陈恪让我把这个给你。”她从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

    萧侃不用接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是那张收条,他答应暂时借给我,让我们先去找春生,等我出院后……”

    汇集了多方线索,她觉得在若羌找到春生的把握更大了。

    然而林寻白轻咳一声,泼了半盆凉水。

    “萧老板,你要不要先听完窦叔的事再做决定?”

    萧侃挑了下眉头。

    窦万章的事与他们找春生有什么冲突?

    不过,她还是提出了之前被打断的疑惑,“既然都过去十年了,窦叔的眼睛是怎么没的?”

    林寻白关上病房的门,郑重其事地回答她。

    “因为他去找壁画了。”

    故事继续。

    接风酒喝到八分醉,该上主食了,满仓的婆姨在厨房煮面,西北人吃面用盆装,她自己端臊子,让窦万章端面。

    走到厅堂,窦万章正式与那位老大打了照面。

    那人盯着他多瞧了几眼,满仓介绍道:“生哥,这是我叔,年纪大了,所以留他在村里负责看人。”

    这位叫生哥的老大笑了笑,没有起身,对着窦万章举起面前的酒杯。

    窦万章赶忙放下一大盆面,两手在衣服下摆上使劲擦了擦,接过满仓递来的杯子,与他碰了一下。

    “你叔看着像个读书人。”他说。

    话音刚落,满桌哄笑起来。

    “嚯,生哥你真会花搅,咱们村从来就没有读书人。”论年纪,满仓比他大,却一口一个生哥。

    窦万章心中压抑已久的骄傲与自尊瞬间涌了出来。

    “我在千佛洞待过。”

    他特意这么说,是为了显示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毕竟,在千佛洞工作的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

    “哦?”生哥果然对他刮目相看了。

    “那倒是。”满仓点点头,“我叔在千佛洞干了好些年呢,可惜了。”

    “可惜什么?”生哥问。

    “可惜运气不好,有个贼去洞窟偷壁画,把我叔也牵扯了。”

    这件事在窦万章心中始终是个疙瘩,他一口气把酒全干了,丢下空杯子就走,生哥却叫住他。

    “这事怪有趣的,给我说说呗。”

    窦万章纳闷地扭头,这个生哥在南边卖皮子,怎么会对这事感兴趣?

    生哥站起来,亲自替他把酒满上,桌上的人有眼力见,忙不迭地挪凳子,专门给他腾出一个位置。

    窦万章想了想,坐了下去。

    有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十年,吃的苦、受的气,也憋了十年,如今他年过半百,都是要抱孙子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又干下一杯酒,把当年沙卫盗壁画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连满仓也是头一回听他说得如此详尽。

    “那个叫沙卫的人,是一个人偷壁画的吗?”生哥把桌上的拌牛肉朝前推了推。

    窦万章一口牛肉一口酒,“是一个人偷的,但我总觉得怪得很。”

    “哪里怪了?”

    “你说他一个种树的,偷壁画能卖给谁,就和咱们卖皮子一样,有人拐,也得有人卖才行,而且……”西北的酒烈,他喝得满脸通红,“我还知道一件事。”

    大伙全把脑袋凑了过去。

    “出事前不久,有天晚上,我去找沙卫喝酒,他屋里分明亮着灯,窗户上映着两个人影,我敲门叫他,他忽地把灯灭了,披着个衣服出来,说他睡下了。”

    “你不是说他婆姨在老家吗?”满仓说。

    “是啊,所以等他回屋后,我就蹲到窗边往里看……”

    “你看到什么了?”

    生哥的双眼黑黑亮亮的,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急切地摇晃窦万章,催他快点说完。

    窦万章乐了。

    这南边来的人,可真心急。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哈哈哈!”

    “他在屋里藏了个男人?”满仓也跟着哈哈大笑。

    关于案子的具体情况,窦万章知道的并不多,余下的内容本就是零碎的回忆,没头没尾,没有任何意义。

    生哥默默喝下一杯酒,冷不丁说:“要是能找到那幅壁画,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满桌的欢笑静了下来。

    “那壁画很值钱?”有个人木讷地问。

    生哥朝他们凑近,压低声音道:“我认识一个大老板,最爱收集古董字画,几个月前刚买下一只瓷瓶子,你们猜猜多少钱?”

    “五万?”

    满仓鼓起勇气报价。

    他之所以说五万,是方才听生哥说,那五个莎莎在南边能卖五万块。

    “是一千万!”

    生哥一拍桌子,所有人目瞪口呆,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隔了半晌,不知是谁冒出一句,“我滴娘咧……”

    他们这辈子也没想过,“万”字前头,居然能是个“千”啊!

    满仓舌头打颤,拉住窦万章问:“叔、叔,那壁画是不是还在沙漠里?”

    “是、是……”

    反正警察是没有找到的。

    “那咱们去找啊!”

    满仓说出一桌人的心声,“叔,你对千佛洞一带那么熟,等找到壁画,生哥再帮咱们卖出去,这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齐刷刷的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窦万章却犹豫了。

    “应该不能吧……”

    “有啥不能的?”

    “这……”

    窦万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只知道沙卫死了,壁画失踪了,这事还是他有一年在外打工,遇到一个敦煌的熟人告诉他的。

    那人说:“千佛洞里有成千上万的菩萨,谁偷了里面东西,是要得报应的。”

    敦煌人没有不信千佛洞的,窦万章也一样。

    更何况,他已经打算金盘洗手了。

    “世上哪有菩萨!”满仓急了,“真有菩萨显灵,沙卫的事怎么会牵扯到你?你在千佛洞瞎老奉实、挣死八活地干了十年,最后有个啥?你都没得过好报,还怕得报应?”

    窦万章怔住了。

    他下意识想起那位老僧说过的话。

    可转念一想。

    千佛洞里有那么多白桦树,树上有无数双眼睛,还不是眼睁睁看着沙卫盗走壁画?

    佛只会看见朝他烧香磕头的人,却看不见穷困潦倒,掏不起香油钱的人。

    等他赚到钱,再去供奉多多的香油,买上成筐的果子,佛一样会宽宥他,就像《得眼林》里画的那样——

    五百个强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后依旧成了五百罗汉。

    他这辈子,但凡日子过得去,从不做昧良心的事,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他放下包袱后,日子反而好过起来。

    他马上会有一个孙子,将来会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子……难道他家祖祖辈辈都不能过上好日子,不能像生哥那样身穿皮夹克、怀揣大哥大吗?

    酒劲上头,他红着双眼望向生哥。

    生哥说:“叔,咱们要不要去找壁画?”

    窦万章咬牙:“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