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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6)

    (6)

    没有接来父母,我托人送回去一只猫。妈妈把这只猫当成自己的骨肉一般,这是她情感的寄托。猫也特别爱卧在她的怀抱,这种情感的嫁接让老人有了更多的静默。

    出没风波里,父亲的一生充满着浓浓的政治味道,用霜叶红于二月花来形容他并不过分。

    他常对孩子们说,世界上的人大致有五种活法:

    一部分是活在泥土之中,这类人生活很粗糙,但能从泥土中学会种子与季节性的忠诚。

    一部分活在文化中,这类人人生格调很高雅,但因为文化的宽厚与宽容易使他们成为伤害的目标。

    一部分人活在情感中,这类人会用情感的涂料把日子打扮得很细很美也很柔。

    一部分人活在道德之中,这类人是善行的路标,是社会的结构中最重要的细胞,但因为道德往往易使他们成为凌厉惊骇的政治标靶。

    一部分人活在寄生中,这类人是权色财的的派生物,其生命的价值与单细胞生物差不多,可以从做人的境界把他们完全忽略。

    最后,所有的人归根结底都活在历史之中,并能从历史之中活出新的历史。

    我对父亲的观点没有多少反对意见,这位老人,岁月与风霜让他活在我永远的心中。

    就在2001年下半年,父亲到过城里找四哥,他要四哥必须为他办好一件事,时间越快越好,这件事就是修好家乡的那条村道路。四哥笑他,看来极少数人是活在路中。

    四哥的这句玩笑话又无意中伤害了父亲,他气愤的说,在你的眼中,这条路是可以不走下去的,我送你读书是白送了。说罢便饭也不吃就走了。

    四哥哭笑不得,其实四哥哪里知道,这条路对父亲来说,是一条望乡路、思归路。虽然从广义的角度出发,这条路能让贫穷的家乡通往致富之门,但我觉得父亲是想让家乡的老人们都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出路。

    老人是父亲的一个心结,由于出现了打工潮,老人几乎全留在家中照看孩子、照管房子。听说六组有一个老人,病死在家中都生疽了,远在外务工的孩子也不知道。还听说有一位老人因生病去找村上的赤脚医生筛子,由于筛子当时去看牛的病去了,老人只好强撑着身子想顺着这条村道路到镇上去另找医生,边爬坡边等,也不见有车子路过,就连摩托也很少。最后可怜的老人死在了路上。

    我把这些事告诉给了四哥,让他明白父亲对路的苦衷。四哥告诉我,他又不是多大的干部,还未能渗透到官场的那种奇特的关系结构之中,即使能疏通关节、打开渠道修这条路的话,那么,自己也得花很多的钱,这笔钱谁又来承认与分担。

    也是呀,父亲总爱用老一套的思路来看待现代新型的人际关系,无权和无钱,谁又能敞开道义的门票呢。

    父亲只得自己四处向乡、镇写申请,最小的姐姐从台湾寄来的茶叶父亲也拿去送人了。呵,这点儿茶叶怎么能泡出社会结构中的人文滋味呢,父亲呀,你还是自己泡茶吧。

    由于父亲为路的事四处奔波,他,中暑了。父亲把这事向儿女瞒着,尤其怕被四哥知道。

    这一病就病得不轻,赤脚医生筛子,也只是为父亲打些点滴,这便使得父亲的身子滑向极度的虚弱。这一病就持续了一个半月,在这期间,父亲也不让妈妈在电话中告诉儿女,说什么对儿女只能抱喜不报忧。

    好在父亲最终还是战胜了病魔,不过从此老人身体的免疫力下降了。

    后来才听说父亲的双手被筛子给输肿了,因多次漏针而致使双手肿得象胖乎乎的田间地头的冬瓜,用手指摁下去,便会出现一个小圆窝,很久才会恢复起来。

    王嫂来看过他几次。王嫂是大爹的媳妇,比父亲小十岁,她的丈夫几年前便因一次小小的感冒而最终演绎成中风而去世了,她的生活起居由一个背驼如弓的四十几岁的独儿子料理着。

    父亲把王嫂视为自己的女儿,只要一熬鸡汤,都要吩咐妈妈端一大碗给她。父亲由于孩子没在身边,总想建立和完善人情的结构,互相的照应相互的问候,用人情与门户来弥合晚年的某种失落。

    父亲还把主要精力放在王嫂的两个孙子上,叫他们来家里看电视,还经常鼓励他们的学习。妈妈也很喜欢那个最小的孙子,会用苹果或几角钱去叫他给那只猫捉些小鱼泥鳅。

    那只猫,爱睡在父亲的怀里,这是父亲能直接面对的一堆柔和,猫呼吸时的气息,以及伴随呼吸而轻微起伏的腹部,都能让老人感觉到恬淡安祥静谧。

    父亲那次重感冒之后,他便爱静坐,那只猫也爱跟在他的身后,总爱跳到他的肩膀上去,甚至头上,父亲也就顶着,他感觉到这栖息在肩上的份量与小时候的儿女多么的等同,他的心像伴随田间的微风一阵愉悦。

    猫也特别通人性,只要电话铃一响,它就咪咪的叫,直到妈妈拿起听筒。

    我很是奇怪,觉得父亲为什么那段时间都不亲自接听电话,而总会是妈妈。于是,准备抽个时间回家去看。

    父亲得知我要回去,特意到村上去理了发,还叫王嫂的孙子把他头上的那些白得过分的头发给拔掉。父亲是个知识份子,知识份子到了晚年就显得特别小心眼儿,做事也特别含蓄。听说他在别的老人那里借来一盘唱歌的光碟,那碟子叫《常回家看看》,当我回去时父亲便总不厌其烦的放了又放。

    妈妈也听得很烦,索性把影碟机关了,这差点让父亲生了气,但又怕我会发现他的心思,于是父亲叫我以后能从城里带些好看的故事碟来,说家中其它碟子受潮了,只有这盘不太好听的碟子可以放出声响。

    父亲淡淡的话却如针一样的刺着我的心,老人盼望儿女常回家看看的复杂而又微妙的心情不是你我当儿女的所能完全理解的。每一天对他们来说,都叫盼头,新鲜的太阳升起和陈旧的太阳下沉,这都能激起老人思亲人、盼团聚的心绪。

    我很少看父亲的脸,因为不敢看,他那次显得好瘦,我甚至担心父亲松弛的笑最易将肌肉组织散落一地。孟子说人上七十古来稀,是呀,父亲余下的日子也许并不多了,我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晚上,妈妈高兴的告诉王嫂,说儿子回来了,叫王嫂来吃饭。

    席上,我突然发现王嫂比父亲更老,门牙也没有了,她才六十来岁呀,而城里六十几的老人还在跳舞呢。这种巨大的生活反差让我细细的观察着王嫂嗫嚅的腮,我的眼角在潮湿。

    席上,妈妈用颤微微的手不断的给王嫂夹菜,父亲也不时的叫王嫂吃呀吃的。这种老人间的相互挨帮和关心,无意间在席间流淌出一条条无助的生命与岁月交织的河。

    王嫂说话了,她说叔叔,你的儿子回来了,你和娘娘该高兴了吧,叔叔的病好了吧,是不是儿子接你到城里去休养呀。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出所料,父亲的确生病了。

    我放下筷子,父亲看出我在生气,便说,吃五谷,生杂病嘛,小病,不值得大惊小怪的,若生大病,自然会找儿女们的。

    唉。

    父亲呀,接你入城你们又不去,这叫我们如何是好。我说。

    妈妈接过话说,你爸爸准备也像你们城里人那样修个好的厕所,可以洗澡的那种。你爸爸还准备请木工匠人把以前的床全改成你们城里那种叫什么丝的那种。

    什么丝呀,不会是萝卜丝吧。王嫂边抿着菜边问。

    席梦丝,父亲与我同时说。

    父亲的确请来匠人,做了六架席梦丝床,这个六对应着他的六个儿子。紧接着是请人设计卫生间。

    在农村,几乎没有厕所的,很少为人打开方便之门。人们解手的地方就是蹲点在文明的起跑线上,这起跑线便是粪坑的出口边缘。记得有一次,我到乡下去写生,刚好蹲点在这一边缘学科时,一个女生便突然从对面跑来,当时我只好用手把脸捂住,不过还是捂不住彼此的尴尬。

    从此我到乡下去,首先便四处寻找这样的方便之门,可还是很难找到,所以经常会溜到山间去,在幽静的地方把内急给办了。要是遇到下雨天就不好说了,只好猫进猪圈,气大的是那些猪也太不懂事了,常用猪嘴来亲热我的屁股,有时还发出欢快的叫声,气得我暗骂猪该杀。

    四川的交通不是很发达,尖锐的山峰对立,这里有很多地方至今仍很贫穷。环境制约着人们,更制约着老人的脚步。好在乐观的父亲总认为心境大于环境,经济落后的地方往往又是善良的发源地。

    不见人头见牛头,又出野猪又出猴。要想夫妻同床睡,除非包谷(玉米)收上楼。所以父亲改造厕所,在家乡修建卫生间这件事一时还成了老人们的新闻。王嫂看着那些长方形的白色瓷砖,感到很新鲜,说能不能贴在她家的灶头上。

    乡亲们对热水器产生了兴趣,这家伙能出热水实在是好玩,有些老人还摸了又摸,最终还是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父亲几乎是按照城里人使用的卫生间来进行设计的。有马桶、有浴缸、有洗手的专用面盆,还有据说能从人的背后吹冷风或暖风的浴霸。有好事者问父亲,浴霸这家伙还能象老婆那样吹枕边风吗。父亲笑着说,能呀,不然怎么叫它为浴霸呢,就是太霸道了嘛。

    完工那天,王嫂也要求来洗了个澡。

    父亲在等待能与他的儿女们团圆,麻将桌也做好了,剩下唯一要做的就是通知大家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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