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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痛(13)

    (13)

    秋天(2003)收敛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因为每棵树都有挂果的理由,成熟的品质贵在分享。分享这些陶醉,分享这些留给岁月的温情。世上的果实都是心灵的情结,出神的传达着晚年的心声。父亲喜欢这样的秋色,我答应他一起去看枫叶,去看那片片层林尽染。父亲问我能不能将妈妈也带上,他已备好了药。我只好同意了,虽然心中仍很担心她的身体,但这也许是父亲晚年主动提出的一个小小的条件,作儿子的不得不满足。

    就这样,父亲先准备着。

    正当待发时,突然我们接到一则悲痛的消息,四姐的独女——我的外姪女——父亲的外孙女不幸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姪女才十三岁,她在我的学校读初二,成绩相当的好。不过性格内向,喜欢独处。教她的班主任是个由工人才转职成的教员,一天晚自习的时候,他见到姪女桌上有封信,便好奇的拿过去并拆开看,信的内容令他生气,似乎是表达情爱的情书,于是,班主任便当着她的面在班上大声的朗读起来,这令她无地自容,做过几次申辩,但都被班主任恫吓住,还说不承认耍朋友,他就上报学校给以处分。就这样,可怜的姪女回家后便在家吊死了,留下一封遗书:我没有耍男朋友,我要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全家人都不能接受这是真的,年迈的父亲一夜便白了头。

    找过校方领导,但他们怕承担责任而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还摆架子和架式,由于权力使然,校长还叫死者方给学校还清白。

    父亲亲自找过学校领导,但他们居然还冲着父亲拍打桌子,这让我们感到失望,弱势群体最起码的人格权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保障。父亲决定,只好借助法律的武器来讨回公道。

    说到打官司,四哥一开始便反对,因为他是教育系统的干部,是某中学的书记,如果官司一打,就势必刮起政治的头皮屑,从此就会影响自己苦心经营的前途。不过他同时又很矛盾,这是校正亲情分量的时候,道义的咽喉横亘在他的面前。

    我虽是教师,但我头上没有多余的头衔,身上也没有多余的词锋,是无官一身轻的老百姓,这样即便遭到政治风暴,也会比四哥轻。

    父亲看出四哥的心思,思想斗争也很激烈,如果让四哥出面,肯定会遭到小人的报复,在中国,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是不争的现实,没有人敢轻易顶撞上司和得罪领导。权力本应是人民意志之舟,然而,这取决于民主的护航。父亲考虑再三,觉得若打官司,四哥便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于是叫四哥不出面,或者干脆不管这件事。我对此很不舒服,从陕西赶回来的二哥故意给四哥买了一只大乌龟。亲情与权力的天平就摆在四哥面前,在众多的亲友面前,四哥只能作单项选项。

    四哥很痛苦,奋斗多年好不容易才爬进政治的结构,这下处理不好就会粉身碎骨,这确实够他左右为难了。

    大哥通知了所有的亲人,大家都停止了一切工作,在姪女死后的第三天,便全部返回城中。父亲很感动,感动这种团结,感动这种平日里少见的大局意识。

    由于是个大家族,这么多的人同时汇聚到城中,这就给食宿造成相当大的压力。父亲也为此事犯难,不料这时四哥表态了,他愿意承担一切食宿费用,只是希望大家能原谅自己,多体谅自己,理解他不参与官司的苦衷。

    二嫂是一周后才赶回这边的,当时她的一只腿正做了换股骨的大手术还不到三个月,这是相当危险的,医生说至少得呆在家修养半年以上。然而二嫂还是来了,她说这是大家庭的灾难,自己虽是个女流之辈,不能为官司出力,但至少可以压压阵,名誉比身体重要,尊严比活着重要。这话能从她口中说出,父亲的眼睛湿润了。原本想责怪她不顾身体的二哥也点了点头。

    几个嫂子们也自发的进行了分工,大嫂负责每天的采购,三嫂负责做好每天的三顿饭,四嫂负责内外的人情,五嫂负责在老家照管妈妈,我的妻子负责父亲的身体,坚持测量父亲每日的体温和血压,二嫂负责养自己的病。

    四姐哭得死去活来,她早已哭不出声音了。四姐夫几次都很冲动,想找那个班主任算帐,但都被大家劝住。

    姐夫打不起这场官司,他办的饮料厂早已倒闭,债务累累,同时他也不想让大家卷入这场不利自身的官司,他只想以命换命,毕竟自己四十岁才得这么一个宝贝的独女儿,这是他生命的延续呀。

    一天要不是二哥把他找到并使劲抱住他,他也许真的闹出人命了。

    姐夫后来抱着二哥的肩膀细细密密的哭了个够。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之间曾经因经济纠纷埋下的深仇大恨,在大难与气节面前终于得到消除。姐夫万万不会料到二哥会不计前仇,这么远还跑回来想讨回孩子的清白。姐夫一开始总躲着二哥二嫂,这次二哥把他拉了回来,当他第一次站在大家面前亲口叫一声二哥二嫂的时候,泪已如雨下。是呀,今生是姊妹,这本身就是一种天大的缘份呀,即便有来世,这种做一回姊妹的情分也不一定能实现。金钱可以把世界装扮成热狗,诱惑贪欲,但它永远不能替代良知,当我们赤条条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良知便伴随着良心早在母亲的子宫中启动,当我们往生命的终点回归时,所有的财富也不能带走,上帝只喜欢两手空空,另一个世界只属于清静,把亲情留下,把仇恨带走,这是死亡最高贵的本意。看到二哥能与四姐夫和好如初,这时全家人都流泪了,父亲走过去拍了拍姐夫与二哥的肩,哽咽着说,孩子们,这就对了啦,这就对了呀,这就对了哦,这就对了哟,这就对了啰——。父亲边说边流泪,那泪花是幸福的,在父亲皱纹深深的脸上蜿蜒着,久久不肯陨落。

    二哥鼓励姐夫要振作精神,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官司必打,至于花多少钱,全由他出。

    天,黑了下来,要是有月亮多好,至少可以成为黑夜中一种对光明的补偿!

    大山的乡村最醒目的除了伸着懒腰东张西望的炊烟外,便剩下许多有关“三个代表”的标语了。大山的小城似乎是从山皮戳出来的披着睡衣而又穿着长裤的文明人,有点滑稽。也许是贫穷所至,这里盛产善良,同时也盛产阴毒,人性的反差因改革开放都在悄无声息的土地上得到空前演绎或裂变。尤其是权力最易成为人性的分水岭,有人崇拜、有人诅咒、有人玩弄、有人逃避、有人受其利、有人受其害……

    外姪女上吊一事,在这里闹得纷纷扬扬,同情者的同情,嘲笑者的嘲笑,这种反常的心态在这里很难构成人性的生态,要是屈原能够再世,他便最好别去做诗,因为人们芜杂的精神面貌很难有被诗化的部分。

    最先拿这个十三岁孩子之死觅食到商机的人是个不称职的律师A,他主动找上门来,毛遂自荐的劝请他打这场官司,父亲同意了,并把一些重要的证据和线索提供给他,然而,当这个人发现一条对被告方最为不利的线索后,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悄悄告诉给对方。这条重要的线索是:班主任没有评选教师资格证书。

    律师A在对方那里得到了一笔可观的纸币。校方紧急的通过疏通渠道,替他火速的补办了证书,因为校方是用人方,担心最终的责任会落在自己头上。

    还是父亲发现了端倪,这才让姐夫重新到外地用高价请来另一位律师B。

    可是第一次公开开庭的那天,大家亲眼看见律师B与校方打成一片,这让大家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本想再换,父亲说这叫社会现象,就不用再换了,加之时间也不允许,我们还是自己用上自己吧,有些特别重要的证据最好先别让律师知道。

    父亲所指的重要证据就是那封力透纸背、字迹歪歪扭扭的遗书。我真的佩服父亲这种斗争视角,真的可谓霜叶红于二月花呀。他没有把遗书这事提供给律师A,也没有解除他,还让我们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父亲说如果不用他则势必会让他走漏更多的消息,再说这种时刻想到利益的人也好对付,利益就是弱点。

    学校派人来找我进行所谓的谈心,谈话的气氛很不友好,说什么我们打官司只能输得更惨更难看,现实中民告官的例子也罗列出一排排,结束的话语是用讥笑搅拌出来的:识时务为俊杰,世上哪有脚肚子拗过大胯的。

    妻子很担心我以后还能不能在学校呆下去,女儿好小,女儿好小,这句话妻重复了数遍。是的,我是这个小家的主心骨,要是我真的遭到报复失去了工作,孩子与妻子怎么办。

    我告诉妻子,土地不欺骗种子,种子不欺骗季节,季节不欺骗人,只要自己尊重诚实,天之大,总会有容我们生活的地方,这场官司我还得亲自坐在原告席上,面对校方。

    一个人如果连起码的正义感也丢失殆尽,那么他存活在世上又与无脊椎动物有何两样。

    四哥还是没有能躲过牵连,教委领导亲自出马,将乌龟壳的小轿车开到四哥的家门,并亲自到家找他谈话。先拉过家常,东方人生存的逻辑学便是先从情后才入理。

    半个小时的家常过去了时,领导这才好不容易找到切入点,先由年龄上的相仿定义为老根,再由老根精确的区分出谁大谁小,于是顷刻之间便自然过渡到兄弟相称。

    四哥在领导这样的艺术手法中深感到压力来了,因为接下来猜也能猜出,就是这场人命官司不能打,也不准打,输赢都会对教育局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领导是垂直主管四哥的,打开窗子说亮话就意味着关住仕途上把锁。叫四哥表态,必须要制止家人打这场官司。

    四哥说,自己保证不参与此事,也尽量的去做家人的工作,但做的效果怎样不由他说了算。这下领导站在权力的高峰开始改变语气说话了,你是不想混下去了,如果你不能制止,我们就认定你是谋划者,你等着瞧吧,说罢将烟头上据说能过滤掉尼古丁的过滤嘴给死死的掐断,并用大拇指与无名指较劲时所得到的力弹向墙角,领导再次扔了一句但愿你我能成为兄弟,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钻进了乌龟车,一股浓浓的黑烟从车屁股冒了出来,小学课本上说那叫尾气……

    (1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