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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痛(15)

    (15)

    我似乎感觉到我突然也老了,现实中的各种压力迎面扑来,周遭的敌意让我疲惫。

    是的,伴随着现实的吆喝,我已经老了,躯体装满不规则的累,平静而坚实。失望与沮丧已浪迹他乡,人生的目的转向人生的过程。

    冬,阴郁地站立在瘦肋的树枝上,与我对视。我无心料理这料峭寒意,我刚从一杯茶水底升腾出来,我依靠无味而存活很久。人生的终点便是新的起点,春是冬的箭头,茶的苦涩与清幽横渡你的一生,将你延续,让你永不终结。

    我,赶着羊群、抽打四季。日子植下的疼痛令我细斟慢饮,我自得其乐。名利待我如浮云,唯有心静才最真。

    旷野的天,还那么的蓝、那么的静,生命还可那么的安祥与单纯。我可以拥有一切,一切也可拥有我。在某种过程之后,阳光、大气、水重复翻录着我,使用着我的生命和天真的善意。

    很多时候,我在泥土里……

    临近春节,外姪女只得被提前下葬,送葬这天,年迈的父亲扶着潺弱的四姐,移动在由亲友与学生组成的由情感交织成的特殊队伍前面。

    世间最凄惨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莫过于老年丧子。姐夫嘤嘤嗡嗡的抽泣着,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大男人这么哭过,他的声音似乎在往人的心里穿,怎不叫人酸楚万分。是呀,他只有这么一个独女,由于年龄关系,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女儿是他心头的肉,当人们泡在晚年的亲情里享受天伦,当晚年的情感生态脆弱得只剩下唤子弄孙的时候,姐夫与姐姐却要在注定的孤独中看风烛飘摇、看暮雨血枫,这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痛苦怎不叫人落泪呢。

    我也很担忧中国的老年问题,如果亲情的链子被砍断,请问人们,老年们还会剩下些什么。现在的孩子在计划生育下本来就少,如果老年的社会保障机制不能健全,当我们满头银发时,会不会:早靠柏树晚倚槐,望断旧路雾霭霭,窗开空洞盼子女,孤独如影湿徘徊。

    下葬时,天空飘散起琐碎的小雪。父亲捧起一把泥土,把它撒向了空中。

    姐夫从怀兜里摸出一粒松籽,他默默的种在女儿崭新的墓前。

    几个嫂子轮番看守着四姐,不要她用头去碰石头。大哥的眼睛湿润一大片。

    令我们最难过与痛心的是姪女用生命想去换取与证明的清白还未被偿还,四哥反复的看着那段被刻在墓碑上的遗书,一言不发。

    忙完丧事,大家都各自回归到各自生活的轨道,这一年的春节父亲没有叫我们团圆,也许父亲不想让大家糟糕的心情成为新春的干扰素,想让新春昭示它新的快乐。父亲还在为官司的二次开庭作思想上的准备,他一天天老了许多。

    二次开庭被一拖再拖,我们催促好多次。直到五月份的时候,法庭才下达传票。

    二次开庭这天,校长早早的便优雅的坐到了被告席上,他的左右两旁分别丢着一审时的两位红光满面的律师,一审时他们的脸没有这么红过呀,三嫂假装走错地方与他们近距离的接触了一下,然后跑来告诉父亲,说是烈酒所致。班主任是最后才到的。

    看着对方那成竹在胸、洋洋自得的样子,我们顿时明白对方早已是有备而来。父亲事先说过真理就是真理,它只有一条,他的话是在给大家打气。

    姐夫与我坐在原告席上,律师A只坐了一会儿,便借故拉肚子出去了。每当双方提到尖锐的问题时,他便会继续去拉他的肚子,其实我们知道他害怕的是什么,也没把他当直立行走的人看。

    律师B与我事先有过一夜的交往,我与他主动谈起了哲学,在交谈中他对我和家人产生了好感,于是还谈了些社会现象,最后才谈到了职业道德。那一夜我们话很投机,没有睡意。他说他会用道德的力量来延长他未来的生命。这次二次开庭他就坐在我的身边。

    台下仍然分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部落,校长垂直对下的依旧是学校的中层干部,和那些去年交了入党申请书,至今却仍未讨论的进步老职工,这次他们都受到“斜眼”上次写心得的启发,全带上了笔记本。他们说过是抱着必胜的信心而来,据说“斜眼”这次早就理出了醒目的标题,标题是“请与我们一道站到真理这边来吧”,下面的副标题是“呼唤人性回归”。

    这就是现实世界,这就是现实生活,人格结构若以自身利益为走向,那么这便是生物界的另一种最令人讨厌的寄生虫,因为他们吸他人的血液与骨髓时还会放出毒素。

    五嫂这次从老家中下来了,说是妈妈叫她来的。二嫂也来了,还带着她的年轻女婿,让这个一直生活在大上海的都市青年来感受一下另类文明,父亲说是来感受一下另类声色。

    这次嫂子们仍然坐在第一排,四嫂这次也坐在其中。

    官司打得很激烈,对方所谓的证据空前的多了起来,居然还找出一些人证,说死者死前一个小时,清楚的听到家长在打骂她。

    我方律师B听到后很气愤,说这是伪证,必须当面出庭,但被审判长回绝了,理由是因命案,法院要保护证人,可笑的是这些所谓的人证却被法院采信。

    关于遗书,法院承认是真实的,不过书记员写下的则是“死者留下字据”,而没写成遗书。这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我方律师B说死者的母亲因受不了这种失女的巨大刺激,整夜失眠时,对方那位据称是年轻有为的律师这时辩解道:请问B律师,你是怎么知道死者的母亲整夜失眠的,如果不是主观猜出,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你在与她睡觉。

    这种丧失天理人性的话对于一个律师而言也能说出口,我们当时都听呆了。

    那些来旁听的学校团体听到此辩论后,居然拍起巴掌,夸年轻律师的口才。当一阵阵掌声响后,我们才清醒过来,没想到权势的力量这么大,更没有想到某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人性结构会是如此扭曲,天啦!和谐是什么,和谐就是一种生态,一种人性的生态呀。真不敢相信这些话律师能不顾及死者方的心理承受,也不敢相信那些高呼辩论得精彩的老师们啦。

    二嫂的年轻女婿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连连的摇头,他不忍心再听下去,于是大步的跨出了法庭。

    姐夫听到那句话后,气愤得差点吐血,随手将放在面前的矿泉水瓶子向那个律师扔了过去,气愤的骂道,你这个杂种,只会用下身思考问题的杂种。几位嫂子也齐刷刷的站了起来,愤怒的盯着那些欢呼的人。三嫂虽是农村女性,但她这时却表现出巨大的勇气,她由于身材矮小,像个移动的感叹号,摇到台上去,当众给了那位说脏话的律师三个响亮的耳光,等那家伙反映过来,三嫂这才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有姑娘姊妹吗,你是妈生的呢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三嫂那源于泥土的举止和冲动,顿时让全场一片死寂,尔后便一片沸腾,整个大厅乱着一团。

    有老师在吼,要打都打。这句话刚落地,就被四哥逮住了他,使劲一把把他往外拖。也不知道四哥这时从哪里涌动出来的气吞山河的力量,他也不再顾及自己所谓的官位了,那时他让大家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本我。

    法警拉响了警报,五个嫂子这时也不顾自己的生死了,像被惹火的蜂巢,扑上去与那些气势汹汹的人扭作一团。人啦,要是看中的是生命的尊严,而不是生命的本身,那么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生命诚可贵,情感价更高,若为人格故,二者皆可抛。

    班主任吓得全身哆嗦,我一直护着他,叫他不要离开我。那位骂人的律师与校长慌忙先躲藏起来。而那些先前称好的某些教职工呢,好多见势不妙便趁混乱时溜走了。

    三嫂的脸被警棍打出了两个乌巴,额头还隆起一个大包,法警本来还想把她抓起来,但考虑到怕再度失控造成人命,只得将她放了。嫂子们要求要抓一起抓,反正我们是弱势老百姓,说粗话当众侮辱死者母亲的你们却不抓,我们活在世上也没多大意思,今天我们拼了。

    由于嫂子们安心一死,法警这时只得求助于父亲,叫他赶快出面解决。

    父亲凭着他的威望好不容易才让嫂子们平静下来。

    官司只得接着审下去。

    校方的精神团体已经流逝了不少人,真正成为空前绝后,满地散落的是还未做好的笔记,白花花的一大片,有点像某种意义上的补丁。

    月亮爬上夜空,这时世间万相才多多少少显出个人影来。

    不知什么原因,官司一直未能当场宣判,主审这桩案子的是个副院长Y,审判结束后,他打电话对四哥说,要不是看在与四哥是大学同学的份上,那么他肯定会叫法警把几位嫂子抓起来。四哥说自己之所以没有来找他,也就是怕外人说闲话,对院长不利。

    父亲作为一代老党员,他对宣判的再次拖延感到非常的失望,余下的长长的时间里,是各方利益的周旋,时间一时成为迂回的手段,那么人性也只能残存下人性的余数。老百姓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的,资本论中所讲的剩余价值会不会更适合人性的裂变。

    父亲准备以一位老党员、老干部的身份就此事的拖延向市委或省委写封信,但考虑到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会给全县人民丢脸,也就只好先作观望。

    三嫂成了嫂子们心目中的英雄,大家都不会想到她胆子会那么大,这位一直与农作物打交道的农村妇女,竟然可以给所谓的文明人记上几记泥土般的耳光,那双结满老茧的手掌竟然同时也结满人格的纹路。

    父亲用了些药酒,想亲手清洗三嫂额头的那个暗含悲剧色彩的疙瘩,但又顾及大家笑他,于是便叫大嫂去做。

    包包散,包包散,大嫂帮你揉个鸡蛋,揉鸡蛋,揉鸡蛋,揉了鸡蛋好过年。大嫂边揉边打趣,像哄小孩子不哭似的哼起儿歌。笑得三嫂直叫轻点,轻点。

    这次开庭期间,从外地赶回的大哥大嫂一再坚持自己到馆子里去吃饭,因为这次在经济上他们还备好了份。当然四哥四嫂是坚决不会同意的。

    这次虽然再也没有谁记帐,但父亲心中自有杆秤,他对我说过,四哥们经济有点拮据,叫我在麻将桌上不要逮他们的炮。呵呵,我笑了,引用四嫂爱说的那句话,赌场无父子。父亲笑了,说只要大家别把眼睛瞪成一对二筒就行了,这次的钱他出。据二嫂侦察,说父亲真的悄悄给了四嫂两千元,四嫂口上说不收不收的,后来还是笑着收了,父亲似乎也有点后悔,给四嫂钱时,从中抽出了两张,笑着说陪大家晚上打麻将。我示意二嫂,再也不要把话说出去了哟,上次就是个教训,二嫂做了个鬼脸,用食指放在嘴前嘘了长长的一声,因为父亲来了。

    大姐走人户的方式通常是送一袋大米。二姐呢,由于姐夫死得早,她走人户的方式通常是凑一百个鸡蛋,要是差几个,她也得借来凑足这个整数,不知道她为什么至今对这一百这个数情有独钟。这次三姐一直闷闷不乐,眼角只是泪水盈盈的,毕竟她的大女儿因患尿毒症而过早的死了,当时女儿才23岁,父亲好想单独安慰她,但又怕往事重提会伤她的心,在父亲的心中,他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孩子就是三姐了,毕竟在所有的姊妹中只有三姐因家庭当时的政治背景与苦难没能读上书。最小的姐姐最大方,每次从台湾回来,十根指头上就有八根被戴着戒指,但到离别时,这些戒指却全被赠送掉,她会乐呵呵的张开十指说,又成无产者了。

    每次女儿们来时,那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刻,他总被女儿们围着,诉苦的诉苦,说笑的说笑,二姐最习惯的动作就是为父亲小心翼翼的拔掉那些白得过分的头发。然而,这次的女儿中,不见四姐,她还在为自己的孩子伤心,父亲的心头涌起无尽的哀愁,想想自己被女儿们包围的快乐晚年,不由得想到四姐的未来,要是女儿到了晚年,会有谁去她身边撒娇呢。父亲的喉咙硬了起来,似乎被什么东西哽着。

    我猜出父亲的心思,我对他说,爸爸放心吧,我们还有这么多的姊妹,到时候,接四姐和姐夫来做客就行呢。父亲说,孩子,我不可能守望你们一辈子,但愿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能多问候、多走走,那样,我九泉之下也就心满意足了。

    是的,父亲,当一个人在走向成熟的时候,他便逐渐活在亲情的结构之中了,是人就都离不开亲情的链,当晚年向我们铺展开来的时候,四姐呀,你的弟弟会接你与我和我的孩子一起过……

    (16)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