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左眼中的世界 » 第28章 洋葱王子

第28章 洋葱王子

    郗萦脸色煞白,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她用右手使劲掐着左手掌心,以免自己一时失控,可她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现在她明白了,一时轻浮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她大口喘着气,被这藏在一系列事件中的隐秘关联给吓到。

    “我没有,我没有跟他有过什么,除了,除了那天在酒店……”她语无伦次起来。

    宗兆槐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他不在乎郗萦的辩解,他根本没有谴责她的想法,那只不过是给他提供了利用她的理论依据,以便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比如现在),他不至于因为这样做了而有太重的心理负担。

    一瞬间,室内沉寂下来。

    郗萦忽然心灰意冷,尽管她还处在受害方,却不再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当她明白今天的处境全由自己一个轻率的举动导致时,她便从道德制高点上跌落了下来。

    窗外,光线变暗,夜幕正迅速降临。

    办公室里虽亮着灯,但总有种昏黄凄凉的味道,郗萦第一次进来时就有过这种感觉。那天她在这个房间里,曾仔仔细细打量过每个角落,还有眼前的男人,略怀意外,或许还含着一丝轻视。为什么当时她会认为宗兆槐是个温良懦弱的人?

    她太骄傲了,带着从TEP沾染来的一圈虚幻的光环,俯视别人,交谈时语气上扬,锐利、锋芒毕露,完全看不透对手深藏的绵密心机——他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表演,洋洋得意,自以为睿智。

    然后,她重重地、愚蠢地摔了下来。

    时光重叠,把当时的她与现在的她并列起来,两张截然不同的脸,郗萦的心再次绞痛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但她还不想离开,在痛楚的语言的海洋里,她还没有看到可以歇脚的岛屿。

    这痛使她清醒了一些,令她对时空重新有了把握,她使劲从回忆中抽离,重返眼前的现实,思路逐渐恢复清晰,她的问题还远未结束。

    宗兆槐仍然坐在办公椅里,他沉默着,脸偏向左下方,郗萦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她也再不会臆测他的想法了,她对他不再怀着情愫般的缱绻和兴趣,事实上,她开始怕他了。

    “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随便、放荡的女人,你顺手就用,连事先问问我的意见都不需要?”

    宗兆槐意识到她在说气话,便保持缄默,试图不激怒她。但郗萦的怒气已经被自己的质问激起。

    “那么,这些日子算什么呢?你对我表现出来的关心算什么?你都是装出来的,对不对?”

    他微微仰起头,“不是。”

    “呵,都到这份上了,至少让我听句真话吧!”

    “不全是。”宗兆槐谨慎地,略带不安地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旋即收住,口吻回归从前那种充满善意的温和,“我从没说过我做的是对的,我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之前我就跟你说过,这件事我承担所有责任。”

    郗萦看着他,警惕地、不带希望地看着他。

    “你有要求尽管提,只要我办得到,一定满足你。”

    “这么说,我可以跟你谈笔大生意了?”她嘲讽意味十足。

    “随你怎么说吧,我是真的想补偿你。”

    郗萦嗓音冰冷,“你以为钱能解决一切?”

    他第一次跟她调情,也提到过钱,那时郗萦以为他开玩笑,在她心里,总觉得宗兆槐要比那种浮夸的男人档次高不少。然而,现实如此残酷,不容她留一点幻念。

    她感到巨大的失落,不光对他,还对自己,对整个世界。

    宗兆槐语气诚恳,“这是我唯一能提供得起的。”

    郗萦盯着他研究了很久,像在重新评估面前这个人,宗兆槐避开她这样的目光,耐心等着。

    最后,郗萦总算开口,“我不要钱——我要一个公道。”

    宗兆槐似乎料到她没那么容易搞定,短促地笑了笑,耐心请教,“能不能说具体一点?”

    “你中断跟富宁的合作。”

    “理由呢?”

    “永辉在竞标中使用了不正当手段!”

    宗兆槐笑起来,“从没听说有谁会这么干,这不是自找死路么!”

    “我要求你这么干!”郗萦蛮横地抢白,好像这样就有用似的。

    宗兆槐说:“事情发生后我征求过你的意见,关于要不要追究阮思平,你放弃了,你说你承受不了公开的后果——难道现在你就承受得了了?”

    “真谢谢你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不过我改主意了,我决定公开,必须公开!”郗萦愤怒地嚷,不管不顾。

    宗兆槐努起嘴深思了片刻,把手一摊,“我没问题。大众对于性贿赂这种新闻总是保持相当高的热情……如果事件公开,阮思平为了声誉,肯定愿意承认他是被迫的,没错,这是桩丑闻,永辉会担下来——”他目光朝郗萦扫过来,“但你是同谋。”

    郗萦依然充满气势地瞪着他。

    宗兆槐继续说:“阮思平不可能保你,否则他就是自相矛盾,所以你很难向公众解释清楚自己跟他一样是被下了套,但凡这种事,大家总是乐于往最坏的地方想,他们还会认为你是事后敲诈不成,把丑事抖落出来报复两边。永辉如果运气够好,还可以把整件事推到你一个人头上:女销售急于做单成功不惜献身客户高管。”

    郗萦气得浑身发抖。

    宗兆槐瞥了她一眼,语气不无怜悯,“你会成为丑闻女主角,被人采访、研究,被大众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你有勇气承担这后果吗?”

    郗萦就近抄起玻璃几上的一个空杯,想也不想就往宗兆槐脑袋上砸去。他没躲,坐在椅子里漠然望着她,眼神深不见底,像尊塑像,线条刚毅,风格冷酷。

    杯子砸偏了,在他身后的墙上开了花,落下一地碎片。

    郗萦冲向门口,像一阵风,正要刮出去,但宗兆槐敏捷得比风还快,他在郗萦离门两步之遥时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拼了命甩,但是没用,他的手比她有劲儿多了。他将她拽回来,把她挤在墙上,控制住她疯狂乱舞的双手。她想咬他,挠他,撕碎他,但所有行动都遭到他轻而易举的封锁。

    郗萦抬眸,瞪着发红的眼睛,那里面有疯狂、怒气、恨意,还有惧怕,它们浑然交织、燃烧,也随时可能熄灭。而宗兆槐的眼里依然只有冷静,他理智到令郗萦觉得恐怖的地步,让她想起那个著名的洋葱王子的寓言。

    女孩流着泪剥去洋葱王子的外壳,她想看看王子的心是怎样的,王子微笑着,在她手掌心里越来越瘦,最后,王子消失了,他的笑容也消失了。女孩没有看到王子的心,因为他没有,从来就没有过。她使劲地哭,她受骗了。

    她怎么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

    郗萦的心被撕成条状,挂在风中摇荡,鲜血淋漓地滴下,她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恢复了。此生她将永远无法得到治愈。

    她还紧紧咬着牙关,但忽然之间就笑起来,那种满不在乎、破罐破摔的笑,泪水从她的笑脸上慢慢滑落,她眼前越来越模糊,笑与哭堆积在同一张脸上,难堪、扭曲、令一切都变了形。

    宗兆槐没有给她擦泪,也许因为不屑,也许不敢,但他看着这样的郗萦,眼里到底还是起了些变化,钳制她的双手松软下来。

    “郗萦,我们都现实一点,好不好?”

    他整个人好像都在郗萦的眼泪中败下阵来,放软了的口气里,还含着一丝请求,“你想要什么,告诉我。除了公开,那对谁都没好处。”

    郗萦的脑袋靠在墙上,脸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胸腔里的心脏早已四分五裂。

    “我要什么?”她喃喃自语,目光涣散。

    宗兆槐目不转睛盯着她,用那种祈求和解的眼神。

    “我要时光倒流,退到这一切发生之前……我希望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你。”

    她吞下最后的哽咽,用力甩开宗兆槐的手,转身匆匆朝门边跑去。

    宗兆槐没再试图阻拦她,他双手叉在腰间,眼睁睁看着郗萦开门,摔门,在自己面前消失。

    他仰头,深深吸了口气,重新走回办公桌边,垂眸时看到地上杯子的碎片。他站着,盯着那些碎片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无视它,坐下来。

    没过多久,梁健心急忙慌地敲门进来,环顾室内,眼神惶惑。

    “我刚从外面回来——小郗是不是来过了?”

    “刚走。”

    梁健忐忑地走近,有点明知故问,又心怀一丝侥幸,“她来干什么?”

    “兴师问罪。”

    梁健的表情被愧疚占满,他嗫嚅着,唉声叹气,为自己给老板带来的麻烦而自责。

    “我本该管住嘴的,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该坚决顶住,什么都不承认的。”他懊恼极了,“可是看她那副样子,又实在有点……有点不忍心。”

    对面的人阴着脸,毫无回应。

    梁健心慌意乱,“小郗她会不会……想不开啊?”

    宗兆槐沉思了片刻,说:“从黎城回来的时候可能会,现在不会。”

    现在她心里装着太多的恨,已远远盖过绝望。

    梁健不明所以,又不敢多问。

    “那她……会不会把事情捅出去?咱们该怎么办?”

    这问题很困难,但他们早晚都要面对,宗兆槐被逼得重新起身,站到窗前,给了梁健一个结结实实的背影。

    梁健只能等着。

    宗兆槐比他年轻几岁,从他认识宗兆槐开始,就没见他为什么事惊慌失措过,他永远都是这么一副冷静的神情,以不变应万变,甚至局面越险峻,他反而越沉着。但这会儿,他似乎从宗兆槐的背影中嗅到一丝倦怠且仿佛茫然的味道——他很少这样为了一个难题长时间沉默。

    窗外已完全是夜的世界,视力可及的远处,零星点缀着一些灯光,其余全浸没在黑暗中。这小镇一到晚上就透出浓重的荒凉感,没有人气,像被遗弃的岛屿。宗兆槐执着地喜欢这股也许纯粹是出自他想象的蛮荒气质。

    他回忆起这些年经历过的那些事,它们跟眼前这件比起来,要凶险得多,他什么样的磨难没尝到过,不都过来了?

    在他眼里,这麻烦没多严重,不过依然棘手。

    他背对着梁健,自语似的问了句,“你了解她吗?”

    “什么……”梁健有点无措,他没跟上宗兆槐的思路。

    宗兆槐转过身来,放弃般摇了摇头,“你先出去吧。”

    “可小郗那里……”

    “没什么大不了的,”宗兆槐摆弄着自己常用的那支塑料水笔,“别声张,也别去逼她……过两天,等情绪好转一点,她会再来找我谈。”

    他稳定的声音给了梁健一丝底气,尽管他不确定宗兆槐是否真的如此有信心。

    梁健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老板,他们曾一起彻夜奋战过,分享过胜利的甜蜜、失败的苦涩,但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工作,除此之外的领域宗兆槐绝口不提。有时梁健会觉得,宗兆槐就像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机械式人物,脑子里只装了解决问题的程序,而毫无常人应有的情感和欲望。

    离开宗兆槐办公室时,梁健感到一股微凉的寒气从尾椎骨那里慢慢往上爬,并蔓延至周身。他不清楚那是出于对郗萦的忌惮,还是对宗兆槐的惧怕,或者,仅仅只是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生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