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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溶酶体们(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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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后,出离了俞城的苏廿,在络心城北岛上一座百年老校窗明几净的教室中,与来自东方世界不同国度的学生们,讲述过这样一段话。

    其一,修身齐家,先修德自持,由身至心,擅独立自律,方可组构家庭,齐整家业,否则,即便开头美好、暂获祥瑞,大概率上,也终将结局潦倒、劳燕分飞,一如毛茛科的大多数花卉一般,飞燕草,蓝色妖姬,白头翁,紫魅根深。

    其二,低头做单,先明情知势,由身至心,懂世情规矩,方可出将入相,善为治世,否则,即便学富五车、忝列高位,大概率上,也终将不合时宜、难得善终,一如史官笔端不在少数的昙花新星一般,厉王收矿,共和真空,莽政新朝,赤眉绿林。

    其三,书阅为伴,先手不释卷,由身至心,读有用无用之书,方可如饥似渴、无甚虚空,否则,即便金窝银瓯、贵甲一方,大概率上,也终将乏善可陈、行尸走骨,一如车载斗量俯拾皆是的九州故事一般,麒麟阁主,暗于大理,管宁华歆,割席分坐。

    苏廿踏上络心城四角方土的那一天,正巧赶上了当季岁末的第一场降雪。做完安全检查,重新领取了证件,她慢慢悠悠地迈出了机场大厅。鹅毛般的雪团子是扑着面儿地簇拥了过来的,苏廿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如此这般冰心玉壶的主动热情了,她想起了6岁时,刚刚背起小书包上学校的那个凛冬。

    胞兄于5个月前的小暑间,将将完成了大考,虽然没能一举就愿进得P大,但也实打实地抓取到了一所名气不小的高校录取通知书,只身去往了南国。12月临近期末一个星期日的晚间,古原城也是洋洋洒洒下了那么一场好大的雪。早上推开窗,还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苏廿发现,地面上白白胖胖的积雪垛子,已经没过了成年人的膝盖了。父亲早操归来,嘱告母亲与苏廿,路况艰难,行人稀少,有蹬着车出了门的,这会子,也大多选择了推车前行。他与母亲建议,幺丫子就甭去学校了吧,估摸着也没得什么人了。穿着单衣蹲在窗边的小苏廿,收罗到了双亲的对话,急赤白脸儿地蹦下了窗沿儿,小碎步奔到了母亲身边,扯着妈妈让给梳头,她要去学校,一定要去,不然就听不上“小鸡画枫叶,小狗画梅花”那节她期盼了一整个秋冬天的终篇课文了。双亲默默对望了一眼,因为父亲上午还编排着4节英文课,实在腾挪不出空闲身子,只得安托了母亲,徒步慢行,千万小心。

    待苏廿着了外婆手工缝裁就了的老式棉衣棉裤,圆圆滚滚像个大包子一样,蹦跶着出了家属院大门儿时,她瞬间就明白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了。父亲说的都对,她觉得,自己不切实际地坚持,着实是给爸爸妈妈添得了不小的麻烦了。

    “妈妈,要不,咱们就不去了吧?”苏廿丧丧地征询着。

    “没关系,幺丫子,快,爬到妈妈背上来,妈妈背你过去,二十来分钟,也没多远,别担心,啊。”母亲已经在覆了雪的渣灰路上,半蹲了下去,右侧身子下的整条腿都嵌塌进了松松软软的雪被子里。

    苏廿赶忙扑爬在了宽宽阔阔的脊背上,环臂紧紧搂抱着母亲系着咖色作底、散布着大小桑格花围巾的暖暖的脖颈。母亲转过头,安抚了下小苏廿,告诉她别害怕,就一步一歇地迈向了女儿心坎儿上的小学堂了。苏廿不记得究竟走了多长时间,只记得母亲起身后,雪地上留下的趴坑模子,以及一长串很深很坚定的中等大小的脚印子。到了小学校门口,苏廿差点儿没哭出来,大门内外都是静悄悄的。起初,她以为,是自己个儿鲜有地迟到了呢,在那个电话线路还没有实现全覆盖,扣腕手表也非寻常配件的初醒年代,没有办法估量与精精准准地掌握当下时间,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略略有些气喘的母亲适时地提醒了她,孩子你瞅,大门那儿的锁头疙瘩身背儿上,尽是些雪楞子,门里面的院子地面儿上,也没有清扫与踩踏过的痕迹,老师与同学们应该也是没有来过的,你就不要担心,也别急眉急眼了啊。苏廿从母亲的背上慢慢地蹭了下来,挎着挂绳儿的并指熊掌手套,有一只不小心滑脱在了雪地上,苏廿俯下身子捡了起来,不留心地蹭了一鼻子尖儿的散花儿,冰冰凉凉的,有点儿提神的小欢喜。她用另一只还窝揣在套子里头的小手,拙笨地重新戴了上,就顺势攀爬在了栅栏铁门的二层低梁上,左左右右地张望着。看来,妈妈的判断是对的,连平时大着声、冷着脸看管传达室的庄大爷爷,都不在呢,他那间紧贴着大铁门内北边儿的门房小屋,里头黑黢黢的,好像什么也没有。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妈妈彻底缓过了精神,轻轻对苏廿说,“走吧,幺丫子,看来,不会错过你那心心念念的小课文啦。回家的路上,妈妈先带你画个枫叶和梅花,怎么样啊?”苏廿开心地点了点头,麻利儿地松宽开了围栏杆,重新握牵上了妈妈已经探伸过来的咖色大手掌,随跟着母亲,扭着小身板,咯咚咯咚地迈踏上了返程的雪面儿路。道儿上,她再一次学着妈妈,背了背还不太明白的九九乘法表,并牢记下了这学期刚刚学完了的声母表。“汉字里声母共计21个,y,单属于隔音符号,以及小鱼不止要在jqx面前闭眼睛哦,遇到隔音y阿姨,也是会紧张到不行的……”母亲曾经微微笑着,与她说起过的,这些那些个故事型的知识点,以及反反复复念念叨叨过的,短短长长的古辞旧诗,至今想来,苏廿仍然觉得犹新如昨。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苏廿仰起润湿的眼角,望了望络心城早已分不清楚天际线的远方雪空,觉得“人生海海,山山而川”,真的“不过尔尔”。过往种种,如幻似雾,神神渺渺,唯途经的风景,背搭的身影,念过的经书,砺得的心气,皑如山上雪,皎若白云间,一如祛瘟消灾、抗菌清境的溶酶体们一样,分分秒秒随伴护卫着细胞个体,生生不息。

    我们从来都不是独行者,也不曾孤独过,每一天,每一夜,都有几十万亿个细胞与自己同向同行着。请不要在任何时候,因为不值当的人,不值得的事,浪费时间,消耗生命;也请在修身齐家、低头做单、书阅为伴的日子里,一定好好珍惜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修复得了自身的这副独一无二的肌体系统吧。因为,房子没了可以再购,股市赔了可以再赚,面包没了还有馍馍,牛奶没了还有清水,但这套打出生开始,就不曾存留过备用替换部件的身体,一旦坏损了,就彻底清零了。即便被万里挑一地觅得了更演的契机,也是需要机缘巧合地凭靠着老天爷的作美愿与他人的天使心的,倒不若,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努力把握住自己可以把握得了的眼眉前,来得更加得靠谱实际些。

    母家世代行医的谭秋平曾经告诉苏廿,脑肠轴是有那么点儿意思的,闲来,倒是可以了解下相关的科普性论述的。苏廿在陪护母亲的那段日子里,倒也很是认真地研读过那么几篇牛人奇文,现在想来,不无道理。俗话说,相由心生,心情好人漂亮,都还是有据可考的。苏廿自己的主治医生不也这么说过的么,针火药石,都是辅助手段,一如电脑当机了需要冷启动一样,医院医生并不是万能的,也不是救世主,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帮有气无力的病患,执行按键的操控动作而已,真正能够让肌体、内心康复痊愈起来的,其实,从古到今,一直以来,就只有我们自己,以及日夜相伴着的那几十万亿个自律运转着的细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