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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三晋何曾少豪气

    塞上七八月,雁门已无雁。

    三晋距离妖土北方的烛阴之地实在太近了,以至于在江南还是仲夏的天,这里有时候都开始飘雪。

    今年冷的还不算早,往年七月初大雁就开始往南飞,可今年直到七月底底,仍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雁阵飞过雁门群山之间,前往南方去过冬。

    大雁南飞,人却在朝北走。

    三晋大地上,无数热血儿郎看到那篇慷慨激昂的戍边檄文之后,拜别爹娘、铿锵踏上了北上之路。

    ……

    二牛是铁匠姚瘸子的小儿子。

    这位姓姚的瘸子早些年是个盲流,整天在村里乡间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后来妖族一统,大军时时南下劫掠,那时候还没瘸的姚瘸子一怒之下就北上从了军,自那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十多年匆匆而过。

    就在乡亲们都以为这位青衫不仗剑、只会欺负人的恶霸已经死在边关上的时候,年近三十的他突然带着满身的伤疤、瘸了一条腿回到村里。

    瘸了一条腿的姚恶霸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再没了早年那身跋扈劲儿,还挨家挨户给当年被他欺负过的人家赔了不是。

    紧接着,他就老老实实地继承了他爹的那间铁铺,托媒人说了一位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的俊俏婆姨,安安分分过起了小日子。

    夏天在河里避暑,有孩子好奇,会摸着他前胸上的那些沟壑纵横的刀疮箭眼问东问西。

    每当被孩子问起,这位姚瘸子总是咧嘴笑笑,说句没什么,运气不好,总挨刀。

    而后童言无忌的孩子们就会说他傻,只知道拼命,不知道往后面躲躲吗。

    瘸子从来只是咧咧嘴,不去计较。

    成过亲后,除了操持他的那间铁匠铺,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姚瘸子的婆姨在操持,他也从不计较。

    村里人经常在姚瘸子背后戳脊梁骨,说这家伙估计是在死人堆里吓破了胆,不然当年那么盛气凌人的一个人,怎么从军一趟回来,就变得傻乎乎没了一丁点儿脾气?

    然后村里头风言风语就没有停过。

    说他是在外头中了邪,说他是吓破了胆。不然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前后反差如此之大。

    姚瘸子从不计较村里怎么戳他脊梁骨,可有一件事,他始终都在固执坚持着。

    大唐立国之初,为了恢复连年战乱损伤的元气,对百姓管理的极为严格。

    为了防止流民乱窜不事生产,高祖皇帝定了严苛的户籍制度:曰民、曰军、曰匠。民有儒、有医、有阴阳;军有校尉、力士、弓、铺兵;匠有厨役、铁铺、裁缝、马、船之类。濒海有盐灶,寺有僧,观有道士……高祖规定,军户就是军户、民户也只能是民户,百姓各安其业,不得从事户籍之外的生计。

    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大唐国力渐强,所以从太宗那时候起,虽然没有明文废除这一制度,朝廷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过分苛责。

    不知为何,世代铁户的姚瘸子,不顾长辈族人的反对,执意要把大儿子姚大牛送去了北方边境上。为此,他被家里人唠叨了好几年。

    可瘸子脾气好,家里长辈埋怨,他总是一笑置之。

    直到大唐云中城失守,那个噩耗传来。

    那天,县衙里突然来了两位官差,还送来一封阵亡抚恤书,还有几两银子。

    姚瘸子不识字,却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站在屋外,默不作声。

    姚家的人托邻居吴秀才把那封文书念出来,村里才知道,原来姚瘸子的长子大牛,已经在雁门关上为国捐躯了。

    听到这个消息,姚瘸子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的憨笑不见了,乡亲们看到的是另一张从没见过的脸。

    威严中浸彻着几分透骨的杀气。

    姚瘸子把未满十九岁的小儿子叫到身前来,不容置疑道:“二牛,今晚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赶去雁门从军。”

    “老姚!”有乡亲听到他的话惊呼出声。

    “姚瘸子,二牛可是你姚家唯一的种了!”村民劝他道:“大牛已经死了,你难道不想着给老姚家留个后吗!!!”

    姚瘸子摇了摇头,平静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雁门关一破,大半个三晋山河都会被妖族大军踏在铁蹄之下。到那个时候,死的可不止一个二牛了。我姚定襄如今已是个废人,就是上了战场,也只会给军中添乱。不然早就舍了这身皮囊,去换几颗妖族脑袋。”

    说完,他走到自己小儿子面前,语气凝重道:“二牛,爹已经对不住你大哥了。可你兄弟俩既然是爹的儿子,就不能垂垂老死于病榻之上!爹当年就应该死在战场上,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却已经废了,还瘸了一条腿,只好守着你祖父留下来的铁匠铺了此残生。”

    “可你不同。”姚瘸子双手按着二牛的肩膀,郑重道:“当年你爹我一个村野泼皮,国破家亡之际尚知捐躯赴国难,你身为我‘姚青虎’的儿子,又岂能躲在在这小小村里当孬种?!”

    姚二牛望着眼前突然变得陌生的父亲,有些不知所措。

    姚瘸子问二牛道:“二牛,为父问你,你可愿意去雁门从军?”

    “我……”二牛低着头,攥紧拳头道:“我要为大哥报仇!”

    姚瘸子点了点头,没有接着说话。

    这时,村里有其他年轻人站出来,坚定道:“姚叔,俺也要随二牛一起去从军!”

    “俺……俺家里还有两个兄弟,俺爹娘有人养老送终,俺也要去!”

    这时,那个吴秀才把心一横,也咬牙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班定远生于盛世尚能投笔从戎,如今国破家亡之际,还读个卵蛋的书!我也要去!”

    姚瘸子点了点头,道:“你们,都是好样的。”

    然后,他跛着脚走进铁铺,抱来几把他睡不着觉时偷偷敲打出来的制式唐刀,望着眼前这群热血激昂的年轻人道:“这几口刀你们拿去,权当路上防身用。”

    “嗯!”几位年轻儿郎重重点了点头,一人挑了一把,还在空地上凭空比划了几下。

    那位吴秀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姚瘸子身边,问他道:“姚叔,您究竟是什么人?还有,叔您不是叫姚定襄吗?刚才您说的‘姚青虎’,可是您在军中的绰号?”

    姚瘸子摇头道:“等你到了北方军中,有幸遇到那些百战不死的老卒,兴许就知道了。”

    当晚,姚瘸子拉着几个热血儿郎在家里喝了场践行酒,结果二牛发现从不饮酒的父亲竟然千杯不醉。

    他们几个,加上第一次喝酒的秀才,几人轮番打车轱辘战,也灌不醉他那个憨憨傻傻了二十年。如今却变得不苟言笑的爹。

    几个人酩酊大醉,唯有姚瘸子独自走出屋外,坐在地上,望着北方星斗发呆。

    他的婆姨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为他披了件薄袄。

    姚瘸子望着那双因为大儿子战死、流了太多眼泪而通红的双眼,歉疚道:“娘子,我对不住大牛,对不住你……”

    当年那位容貌清秀,自从嫁给他以后就被人说成“傻子配瘸子”小家碧玉坐到姚瘸子的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流泪道:“相公,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成亲之前做过哪些事,可自从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的汉子。所以哪怕我爹娘嫌弃你是个瘸子、嫌弃你以前不务正业、被整个村里戳脊梁骨说我傻,我都不在乎。”

    “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往,我也从没问过。咱俩成亲后,你常常背着我偷偷去擦你藏在床下墙里的那把剑,我都知道。所以你逼着大牛去从军,我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可还是没有阻拦。”

    “娘子,跟着我,受苦了。”姚瘸子把她搂在怀里,歉疚道。

    女人摇了摇头,可想起自己可怜的大牛,眼泪又止不住落下。

    姚瘸子替怀中女子抹干净眼泪,凝视着那双柴熏油浸多年,却依然清澈不减当年的双眼,柔声道:“原来我姚定襄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不是在战场上打了多少胜仗、砍了多少妖族人头,而是当年娶了你。”

    夫妻二人互相依偎着,望着北方,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收拾好行囊的少年们聚集在二牛家门前,准备上路。

    临行前,姚瘸子突然叫住二牛,走进屋里从床底箱子里捧出了一个红布包裹和一把剑。

    姚瘸子摩挲着他的那把剑,喃喃道:“老伙计,你就是折,也应该折在沙场之上,怎能陪着我这个废人了此残生?”

    二牛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把剑与那个沉重包裹。

    临行前,二牛兴许是觉得这一去生死不知吧,他终于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爹,性格有些软弱的他终于鼓起勇气对父亲道:“爹,大哥曾经攥着拳头问我,为啥咱们爹是个孬种?当年大哥肯定不是嫌你是个瘸子,他是看不惯,看不惯你堂堂八尺燕赵爷们,为啥活的这么窝囊懦弱!”

    “二牛!”向来温婉的二牛娘听到儿子的话柳眉倒竖,怒斥二牛道。

    “娘,孩儿这一走,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二牛倔强道:“您就让孩儿把话说完吧!”

    “让他说。”姚瘸子被小儿子当着全村人的面指着鼻子骂,仍然面不改色。

    二牛望着自己的爹,怒其不争道:“村西姚秃子偷咱铺里的铁和木炭,你明明知道,却不敢说一句话。”

    “邻村赵家庄占咱们村的地,整个姚村爷们无论大小都去拼命,你却躲在家里不敢出去……”

    “更令大哥与我憋屈的是,李癞三占俺娘的便宜,你明明听到那些污言秽语,却只知道站在一旁咧嘴傻笑!连脸都不敢给他翻!”

    说到这里,二牛转过身去,背对着姚瘸子抹眼泪道:“爹,孩儿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您二老。孩儿只求往后您能像个男人一样,不要再让俺娘受人家欺负了!”

    然后,二牛抹干眼泪,背起那个包裹,提着那把剑,与伙伴们一起上了路。

    一路山水迢迢、世道险恶。好在二牛他们遇到许多同样去雁门从军的热血儿郎。

    这些年轻人一路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相约去关上慷慨赴死。

    大唐国力强盛百姓安康,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临行前也自己准备了刀铠甲,于是二牛来到关上后,也学他们一样,披上了姚瘸子那副一看就是适合骑兵作战的麒麟山纹短甲。

    三五成群的热血儿郎如同缓缓流淌的小溪,流向同一个方向,终于在雁门关汇成了一股浩荡洪流!

    ……

    雁门关上专门设有新兵录名验身的地方。如果是在平时,像这种没有伐过髓的普通百姓,军中是不会招募的,可如今激战正酣,这些身体强壮的普通百姓虽然不能正面与妖族大军厮杀,却可以运送粮草、做后勤工作,所以军中也就勉强接收了。

    还有一个原因致使战时军中招募平民。武道不同于文道,华夏从远古时期到如今,出现过太多没有伐髓的武夫受到军中洗礼,凭着自己的满腔热血自行伐髓,然后一飞冲天。譬如那位“铁甲罩青衫”的云麾将军姚青虎。

    雁门关上,一位甲胄在身的中年校尉远远望见身披麒麟甲、手提三尺剑的姚二牛走过来,突然愣在那里。

    那位校尉缓缓朝着二牛走了过去。

    当他走到近前,看清楚二牛那张长得像他娘亲的清秀脸庞后,眼中的失望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

    可看到二牛手里的那把剑,校尉原本黯淡下去的目光又炽热了起来。

    “孩子,你这把剑从何而来?”校尉捧着二牛的肩膀,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

    二牛被这名校尉吓了一跳,可就这么被他盯着,又不敢说谎,只好喏喏道:“这把剑是俺爹……俺爹临行前给俺的……”

    这名校尉激动道:“你爹的剑,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二牛早就呆在那里,这位校尉开口,他又哪敢说半个不是?

    他连忙把剑从腰间解下,连同剑鞘一起恭敬呈给了这位校尉。

    校尉小心接过剑,摩挲着刻有虎头的古朴剑身,望向二牛,嘴唇都在发颤:“孩子,你爹是不是姓姚?!”他死死盯着二牛,生怕这个孩子摇头否认。

    二牛被这位校尉盯得有些害怕,可诚实的他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就见这位原本是一位马夫、却生生以妖族人头摞成了正六品昭武校尉的坚毅男人,仿佛漂泊在外的游子突然想起了家中爹娘,鼻子一酸,竟然泪流满面!

    ……

    雁门大战结束后,三百身披甲胄的老卒在正七品致果校尉姚二牛的带领下,来到了山窝子里的姚家村。

    村里百姓要不是认出了领头的二牛,骤然见到这群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物,指不定给吓成什么样了。他们虽然没见过将军大官,可那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杀气却让他们不寒而栗。

    可这么一群傻子都能看出来不是普通人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跟在二牛身后,还个个面带兴奋之色?

    不管了!

    有胆大的村民远远跟上他们,想看看这些大人物到底来这鸟不拉屎的姚村干什么来了。于是他们就见这群人骑着通体罩着银色鳞片的大凉龙马,来到了姚瘸子的铁铺外。

    当这群人远远望见铁铺里那位正在挥锤砸铁的瘸子之后,在一位功勋武将的带领下,他们齐齐下马,牵着龙马神色激动地朝那位已经看到他们的姚瘸子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面无表情的姚瘸子跟前,不少老卒已是热泪盈眶。

    “云中骑军老卒,叩见姚将军!”

    三百老卒齐齐朝着那名曾被自己儿子指着鼻子骂“孬种”的瘸子跪了下去!

    当年那场惨烈大战过后,身为一品武夫的云麾将军姚定襄为救部下,明明可以杀出重围,却死战不退,最后生生耗尽体内气机,沦为废人。

    一身境界尽失还瘸了一条左腿的“姚青虎”再不能上阵杀敌,只能黯然退出边军。

    先帝当年曾为此事伤感道:“姚卿走后,我大唐云中城外外,再无野战骑军。”

    老圣李靖渐渐老去之后,这些年唐军几乎都在被动挨打。唯有这位姚青虎胆敢杀出云中城,与妖族骑军战于关外。

    当年那位长驱三千铁甲、冲杀妖族大军如入无人之境的“姚青虎”,当年惊艳了多少像金彻这样的热血儿郎的英雄梦?

    ……

    角落里,姚二牛朝自己父亲缓缓跪了下去。

    被村里妇女从菜园里找回来的二牛娘远远望见这一幕,已是泣不成声。

    山中无兵祸,时有角声传。

    夜思边关苦,辗转难入眠。

    多少个听到妖族铁蹄又叩边杀人的夜,这个男人瘸着一条腿从床上爬起,面朝北方,一遍又一遍擦拭着他的那把剑。

    他曾面北背南、死战不退;因为他的身后就是书声琅琅、太平盛世;

    可如今剑锈身残,他只能僵卧在孤村里,夜阑听雨、铁马入梦。

    她的男人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