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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距离“纵火案”已经过去整整五十天,但舆情的沸腾程度却只增不减,向冉坐在黑色汽车的后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三年来,她接过大大小小世态各异的案子,而这些庭审案的难度和残酷程度,也一件比一件恶劣且引人注目。

    但这次的案件,她是压力最大的。

    这不但是极其恶劣的弑妻骗保案件,就连她自己的朋友也是案件其中之一的证人。

    虽然手握法律,但她第一次因为与邪恶如此近距离而感到不安。

    亦或者是。

    后怕。

    唐清让的声音从手中的电话传了出来,“阿冉,不论今天庭审结果如何,最重要的,是要将他的罪行公布于众。”

    法律无法惩罚的罪恶。

    群众的键盘可以。

    车窗外闪耀着闪光灯,记者的话筒仿佛要隔着玻璃伸了进来,还有些激烈的,怕抢不到头条的,猛力地拍这车窗玻璃。

    像吃人的猛兽。

    宋磊握了握她的手,坚定的眼神算是鼓励她的力量。

    开审前三天,检控方将“谋杀罪”修改成了“非预谋性”的“非法杀人”。

    这样一来,只要证明被告人周戚点了那把火,即使没有其他铁证如山的凭据,照样可以证明她对三位死者的死是有恶意,有预谋的。

    与此同时,向冉也向法院提交了一份新的证据—有关周戚患有精神分裂的确诊单,如此,即便可以认定周戚是故意杀人,她最后的归宿也只是精神病院。

    她想,这也许就是林彬会选中她来做这个替罪羊的原因。

    此举再次造成网友的激烈讨论,将向冉评价为“与罪恶站在同一战线的恶魔”,一时间,各式各样的普法视频都冒了出来,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大众这已经是一场敲定胜局的审判。

    为首的车上坐着唐清让和沈孛,开车的是李叔,向冉和宋磊紧跟其后,最后一辆车上的是言逸。

    三辆车在法院门口短暂停留了几分钟,向冉挂掉手里的电话,靠在宋磊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算作最后的养养神。

    沈孛示意李叔把车开进法院,后面的车子自觉地跟了上来,言逸打动方向盘,看着那些为了争抢头条新闻挤破脑袋的记者们拍着车窗跟着跑了起来。

    “真是他妈的一群疯子。”他低骂一声。

    向冉进场时,旁听席上已经坐满了人,最扎眼的三个人是沈孛,唐清让和言逸。

    三人坐在一排,身穿统一的黑色外套,胸口的口袋插着一朵白色玫瑰,怎么看,都像是来吊唁死者的。

    坐到座位上,向冉向法官提出诉求,为了考虑到周戚的精神状况并不稳定,她要求将纵火案与骗保案一庭审理,以保庭审的最大准确性。

    卫迤一早就答应了唐清让的安排,朝赵泽点了点头,示意他没问题。

    法官敲了敲法槌,全场噤声,起立,在宣誓完之后,原告林彬和被告马戚同时登场,卫迤按照问询流程先向被告提问。

    “你叫什么名字?”作为今天的第一个问题,这有些简单了。

    “周戚。”她的装束于大众刻板印象中的精神分裂患者大相径庭,文艺优雅的淡粉色长裙,油亮的直发,面容姣好,声线清亮。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小姑娘。

    “请问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们你另外一个人格的名字?”

    “不愿意。”

    此话一出,旁听席上的人面面相觑。

    这个问题也并不重要,卫迤换了个方向,“据我所知,在开始庭审之前,你曾经做过5次精神鉴定是吗?”

    “是的。”

    “那你认为鉴定结果是否符合你的真实情况?”

    “符合。”

    她的话很简练,基本都每个答案都控制在五个字以内。

    这让卫迤很难办。

    “我们在走访中了解到,从你小学开始,你的身边就有一个比你大两岁的姐姐一直陪着你,和你一起上学放学,还和你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请问情况是否属实?”

    “属实。”

    卫迤凝视了她一眼,收回眼神,准备将证据拿出来,加以佐证。

    周戚在这个时候将头低了半寸,靠近话筒,用全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娓娓道来,“这个人叫做周孀,是我的亲姐姐,与我一同长大,包括考上同一所大学,都是真的。

    “同时,我相信鉴定结果无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第二人格,只是普通的精神分裂。而精神分裂不仅不会产生第二人格,它只会让人情绪暴躁,加上产生幻想的症状而已。”

    带有不少逻辑转折词的话术,这是唐清让的口吻。

    卫迤一怔,愣在了原地,他以为周戚会是一个软弱胆小的女人,甚至已经做好了要把她逼入死巷,让她哑口无言。

    旁听席上的人小声议论起来,大概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了解到精神分裂不会生成第二人格,震撼,但更得好像是兴奋。

    而周戚却在说完这几句话后,不动声色地往向冉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悄悄地收回了眼神,靠在了椅背上。

    卫迤跟着她的动作看向冷静自若的向冉,不愧是唐清让找的人,实力非凡。

    他原以为这些天愈演愈烈的辱骂和无脑攻击会让向冉乱了阵脚,再不济,也会影响到她在庭审现场的发挥,可她只是淡淡的审视着现场的一切。

    好像就算此刻天塌了,也无法影响到她的决策。

    “周戚,你是否觉得你的精神状况十分危险?”

    “请检方给出证据。”

    卫迤面色一冷,她知道周戚的这句话是向冉教的。

    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对手不是周戚了,而是向冉的另一个分身。

    “你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状况,幻想朱晓柔将会对你造成威胁,最终涉嫌纵火导致原告林彬妻女三人死亡的事实。”

    旁听席以及法院直播平台上的观众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沸腾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么冷静的精神分裂患者。

    其震撼程度不亚于进入了一场影视剧的拍摄现场。

    周戚再次看了向冉一眼,显然,这个问题在她的意料之内,并且是第一顺位。

    周戚声音平平,“原告律师现在是认为我的第二人格十分危险,所以才杀害了朱晓柔以及她的两个女儿,还是认为我杀害了朱晓柔以及她的两个女儿所以才十分危险?”

    旁听席上的人顿时听糊涂了,反复品味了几次才把这句话里的逻辑关系捋清楚。

    看他没反应,周戚继续说道,“原告律师现在的一切指控都来源于一场假设论,在以我为凶手的假设下,将所得证据和线索全部套用,然后认为这就是事实的真相。

    但我也希望原告律师可以拿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曾因为我的病情伤人的证据,不然有关与“我的病情会伤到他人的推论”是无法成立的。”

    “假设论证”,不仅适用于庭审。

    更适用于现实生活。

    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因为对他人的猜疑,再加上无数整的论据,最后发展成一桩又一桩的惨案。

    卫迤准确地掉进了向冉的圈套,在开庭时,所有的观众兴致最高的时候冷漠应对,却又在无法辩白的问题下起死回生。

    向冉给所有人上演了一出爽文戏码。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端。

    “现在我想反驳原告律师的假设论证,请问卫律师,您的想法和我一致吗?”

    卫迤无话可说,只得应和,“一致。”

    虽然都已经是再三排练过的问题,但直到刚才的那一幕结束,向冉才在心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法庭上一片静谧,唐清让紧张的手攥成一个拳头,放在膝盖上。

    卫迤继续着自己的节奏,“原告家中失火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沙发上休息。”

    “这张照片是警方在失火后现场勘查是拍摄的照片,图上明确的标识了本次火灾的起火点正是厨房,而客厅到厨房的距离不过十米,请问你当时有感觉到厨房的火情吗?”

    “我不记得了。”

    这个回答,显得不太真实。

    “那我是否可以认为,每当出现危险的时候,或者是生活遭受威胁时,你的第二人格就会出现?”

    “是。”她点头。

    法庭的投屏上换了另外一段视频,里面的周戚神情涣散,跌跌撞撞地从楼梯口滚下来之后,推开了好几个要来帮忙扶她的陌生人。

    卫迤开口,“这是你的口供,你在中指出,自己对于火灾的事情全不知情,是在看到火势变大之后才有了求生的本领,冲出家门的。”

    “是的。”

    “是否可以告知,你与朱晓柔的关系?”

    “她是我的大学同学。”

    “那你为什么会在中午出现在她家?”

    周戚颔首,“大学毕业之后,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她说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压力很大,让我过来帮她分担,一个月会给我开五千块钱的工资。”

    在这种问题上,她没有撒谎的必要。

    隐瞒,只会加重她的嫌疑。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对自己曾经大学同学,现在的雇主产生纵火的想法?”

    宋磊目光如炬,他没想到以卫迤的水准,会提出一个引导性如此强烈的问题。

    周戚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却被一旁的向冉直接打断,“反对!检方这是在有意引导!

    这场火灾的起火点是在厨房,起因是因为挨着煤气灶的干燥毛巾起火,点燃了厨房外阳台窗边的窗帘。

    但根据修复的家庭监控中可以看到,我的当事人在火灾发生的前半个小时到火势蔓延时都有不在场证明,并且在火势蔓延的时候,我的当事人的第一反应是敲响卧室的门,提醒被害人。”

    下一份证据被公开,向冉继续解释,“这几份就是原告律师口中所说的陌生人的口供,在他们几个人的口供中,我们可以明确看到,我的当事人,也就是周戚女士,在自己逃出生天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他人求助,将朱晓柔以及她的两个女儿救出来。

    而她视频中的推搡动作,实际上是求救行为。”

    法官点了一下头:“反对有效,请检控方不要再做言语误导。”

    卫迤再一次被噎住,他扭头看向坐在旁听席上的唐清让,神情复杂。

    周戚语气平静,又恢复到庭审开始的状态,“综合以上,我相信足以证明我与朱晓柔母女的死并没有关系。”

    彻底洗脱了周戚的嫌疑,卫迤知道,这场好戏他的戏份已经终止,“我的问题问完了。”

    首战告捷。

    大众对卫迤的印象还停留在陈武案,他意气风发,义正严辞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今天,竟然成了个泄了气的皮球。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肃静!!”

    在所有人注视下,向冉站在辩护人席位上,面向坐在原告席上的林彬,一瞬间,暗流涌动。

    他的身份已经无需再解释,向冉也不兜圈子,直接开口,“火灾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

    林彬的右臂上还绷着绷带,他神情涣散,附身靠近话筒,“我在公司。”

    他的声音极其微弱,即便已经借助扩音器的力量,却还是听着有些吃力。

    “林先生,如果你全场都以这样的音量的进行庭审,只怕我们的这场庭审会延长到晚上,所以不管你是刻意为之,还是伤病加剧才导致的结果,都希望你能尽量克服。”

    林彬看了一眼卫迤,后者点了点头,他才提高了一点音量,“我会尽量克服。”

    向冉话锋一转,“根据警方的调查显示,你在一年前,购买了一份保险,是吗?”

    “是的。”

    “请说明你购买这份保险的理由。”

    这个问题卫迤也已经和他排练过,他心中有答案,神情也轻松,“在考虑到我的妻子与女儿的安全,我购买了这份保险。”

    “那你是因为什么契机才购买的这份保险?”

    林彬一怔,这个问题听起来和刚才的问题好像如出一辙,但实际上却是两个问题。

    他清了清声音,“因为一年前,我的妻子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我时常不在家,担心她会发生危险。”

    这句话,俨然是一把双刃剑。

    因为旁听席上的听众已经皱起了眉头。

    “这份保险的受益人是谁?”

    “是我。”

    “保险金额是多少?”

    “四千万。”

    不知道旁听席上谁惊呼了一口气,对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一个丈夫为自己的妻子购买巨额保险,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显得有些立不住脚。

    “难道是杀妻骗保?”

    唐清让听见身后人的议论,一直紧握的拳头终于松了下来,只要有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就会有无数人附和。

    法官再次敲了一下法槌,警示听众。

    “你刚刚说,被害人的精神状况不稳定,我是否可以认为,她确诊了精神疾病?”

    林彬不懂她怎么又绕了回去,“什么意思?”

    向冉油盐不进,再次重复了一遍问题,说,“请林先生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他缓冲了一下,明白了。

    他说朱晓柔精神不稳定只是自我揣测,没有实证,如果这个时候他给出肯定肯定答案,向冉一定会让他拿出证据,如果他否定了这个答案,那么他购买巨额保险的动机也会因此坍塌。

    “只是我个人揣测。”

    向冉看了他一眼,倒是佩服他的坦率,“很好,我很欣赏你愿意说出真话的勇气。”

    卫迤手中的笔一顿,不清楚向冉突然的肯定是什么意思。

    “火灾发生时,你在公司?”

    “是的。”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一次。

    “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吗?”

    “有公司的监控录像可以证明。”

    监控录像投放在电子大屏上,视频里的林彬翻阅着文件夹里面的合同,右下角标识着当天的日期,看着并无异样。

    “林先生,我倒是挺佩服你的,妻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有心思上班。”

    这句话显然逻辑不通。

    悲剧发生之前他又并不知情。

    向冉从证物袋抽出一份文件摔到桌上,“这一份,是图像专家和警方联合提供的证明,根据调查显示,你所提供的这段视频并不是火灾当天的监控。”

    另外一份证据也被她拿出来,“火灾当天,你的公司电梯已经损坏了三天,所有员工都知道你们的检修人员工作懈怠,所以你当天绝对不可能乘坐电梯到达办公室。”

    林彬显然傻眼,卫迤更是大惊失色,打官司这么多年,他倒是第一次遇到敢提交假证据,欺瞒自己律师的人。

    “林先生,你知不知道在庭审时伪造证据,是会判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的。”

    旁听席上的群众心情也变得忐忑起来,这么大的案子,结果原告提交的第一份证据居然是假的。

    简直…

    闻所未闻。

    “林先生,现在我再问你一次,火灾发生时,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