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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罚抄

    灰蒙蒙的银雪烟霭中,清蕊捧着几枝挂着寒霜碎雪的梅花快步踏进云光殿。

    “殿下,今日下着大雪,衬得梅园里正盛的寒梅好看极了。”

    殿中竖着铜鎏金漆鼓熏炉,炉中烧得通红的炭火烘烤着腾腾热气,殿内回荡着她兴奋的声音,无人回应。

    清蕊挑眉,她隔着屏风,隐隐约约看到一抹身影正依偎在桌前。

    她轻笑一声,心中似乎有了定数。

    缓步将刚折回来的几枝寒梅斜斜地插进一旁斗大的汝窑青花瓷瓶后,清蕊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隔断。

    刚刚屏风里模糊的那道身影此刻清晰明了。

    烛火摇曳,挽着如意髻的少女右手紧捏着一根兔毛墨笔,左手托着微鼓腮帮子,双目紧阖,脑袋不时地循着某种规律向下点着,斜插髻中的乳白珍珠步摇不由得随之晃动。

    花梨木的桌子上杂乱不堪摆着厚厚的一叠纸,仔细看去上面皆是娟秀小楷字迹誊抄的《道德经》中的内容,少女的的那张纸亦是如此。

    不过她正打着瞌睡,右手悬着腕停滞在半空中,蓄在毛笔里墨汁不堪重负地滑落,恰好落在那张已经誊抄过半的纸上,洇出一大块墨渍。

    清蕊小心翼翼立到少女的身旁,微微清清嗓子喊道:“殿下,柳大人来亲自检查您的功课啦!”

    “我没有睡觉!”

    话音刚落,打着瞌睡的少女猛然清醒,手中的毛笔惊落在地上,脊背霎时挺直,仓促辩解着,神色慌张地环顾着四周。

    没见柳长彦欣长的身影和那常年凝着冻霜似的脸庞,倒是只见清蕊满脸促狭之意地立在身侧。

    “好你个清蕊,居然敢戏弄本公主。”岑玉皎恼羞成怒,左侧白嫩的脸颊明晃晃地顶着一块挤压过久的红印,“你小心我也罚你誊抄功课。”

    清蕊佯作慌张地后退几步,福身道:“永嘉长公主殿下,您素来宽厚温和,待人以宽,定能原谅奴婢一时糊涂。”

    岑玉皎轻哼一声,拾起滚落在地的笔,视线打量着桌面上远远少于五十遍数量的那沓纸,顿时如泄了气的气球瘫倒在软塌上。

    她趴着桌面上,墨发如瀑垂散在肩头,脸颊藏进手臂中,声音闷闷的。

    “该死的柳长彦,我不过是犯困眯一会儿眼睛就罚抄我写五十遍,我手指都磨疼了还不到二十遍,这要猴年马月才能抄完。”

    思及明日便又要见到柳长彦的冷脸,还要递交这五十遍的罚抄,岑玉皎心肝肺就气得生疼。

    清蕊跪坐在另一侧的软塌上,替她收拾好散乱的纸张,轻声宽慰道:“殿下只需要认真誊抄剩下的,实在抄写不完就如实向柳大人认错,态度诚恳些,他定会谅解。”

    “何况陛下曾严辞警告过,若殿下再将教书先生气走,就让您到清斋阁反思余月,您下次切不可再顶撞柳大人了。”

    这清斋阁是礼佛忏悔之地,每日卯时晨起亥时入睡,整日便是誊抄佛经,焚香叩拜,吃食也是清淡寡味不见半点油腥味,皆是宫中犯错的嫔妃皇女受罚之地。

    自启蒙认字以来,教导过岑玉皎的教学先生不下十几个,有的能苦撑到一年,有的坚持不到半个月就向皇帝称病请辞。

    翰林院众多侍读学士,自上到下都对这娇贵的永嘉长公主唯恐避之不及,如今只有前探花郎柳长彦愿意接下这份苦差事。

    说是自愿,不过是见他是从江浙一带风尘仆仆赴京赶考的寒门学子,上京无一亲戚,无权无势,不及状元榜眼家势阔绰。两三年的时间,状元和榜眼都已得到升迁,如今只有他在翰林院当一名默默无闻的编修。

    这份差事才落在柳长彦的身上。

    永嘉长公主殿下岑玉皎是燕诚帝最为珍重宠爱的长女,是已逝文德皇后唯一存活下来的独女。

    燕诚帝与先皇后乃少年夫妻,从东宫一路相伴扶持走到帝后之位,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十年夫妻两人共育三子,长子岑玉宁三岁夭折,与岑玉皎同胞的弟弟生产中因在腹中憋闷过久一出生就没了呼吸。

    接连痛失爱子,先皇后悲伤过度,整日缠绵病榻,以泪洗面,药石罔效,最终在岑玉皎三岁那年因忧虑过度而撒手人寰。

    燕诚帝悲切,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与先皇后容貌秉性相似的长女岑玉皎,不仅年幼就拥有永嘉长公主封号,食邑千户于富庶江浙之地,就连出嫁时后修筑在上京的公主府都已选址修葺大半。

    起初,自荐枕席的翰林院学士几乎踏破了燕诚帝的御书房门槛,其中朝堂上不乏威望极高的老先生,千挑万选出来的夫子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岑玉皎。

    哪知永嘉长公主顽劣不堪,常常捉弄这些礼数规矩严明的老古董。

    燕诚帝虽嘴上训斥,却从不施以惩戒,妄图攀附岑玉皎权贵地位的学士都讨得苦果,不堪忍受,纷纷请辞。

    这才将这份看似香饽饽的差事交付给毫不起眼的柳长彦。

    岑玉皎极为厌恶柳长彦冷情淡泊的模样,尤其是将她那些捉弄人的小手段一一化解后眸底似乎闪烁着不屑的光芒,彻底触到了骄纵跋扈小公主的神经。

    从来只有她能轻蔑地看别人。

    偶有怨怼柳长彦便搬出燕诚帝的名号压她一头,偏偏父皇忽然对她严加管教,岑玉皎咬碎了银牙只能往肚子里咽。

    许策也常在她耳侧念叨着柳长彦的目无下尘、拒人千里的倨傲,致使岑玉皎对柳长彦的厌恶更甚。

    岑玉皎揉搓着桌上的白纸,仿佛这就是那令人讨厌的柳长彦,咬牙切齿碎念道:“该死的柳长彦,讨厌的柳长彦……”

    她自小到大都是在宫中长大,周身环绕着毕恭毕敬的侍女下人,没听过几句真正的腌臜埋汰话,骂来骂去也只有那么无关痛痒的几个字。

    清蕊听得心底发笑,面上却波澜不惊。

    “殿下!殿下!”冬儿气喘吁吁,未曾推开云光殿的门就大声嚷嚷着。

    岑玉皎微微拧眉,抬起眼皮向外望去,恰见冬儿推开殿门,裹着一身的风雪寒意踉跄进来,压抑不住的激动之情。

    “后面有虎豹豺狼追着你吗?”岑玉皎见冬儿顶着满头雪花银丝,顾不得清理就仓促踏进殿中,忍不住打趣道。

    冬儿摇摇头,唇角掀起一丝笑意,“没有虎豹豺狼追着奴婢,不过奴婢却见到了许侍讲。”

    “真的?”永嘉长公主一扫刚刚的丧气,直起腰板,清澈盈盈的眼眸里倒映着粲然雀跃之意,闪烁如星,明媚而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