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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

    明正统十四年二月,蒙古族瓦剌部落首领也先遣使2000余人贡马,向明朝政府邀赏,由于宦官王振不肯多给赏赐,并减去马价的五分之四,没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就制造衅端。遂于同年七月,统率各部,分四路大举向内地骚扰。东路,由脱脱不花与兀良哈部攻辽东,西路军派别将进攻甘州,中路军为进攻的重点,又分为两支,一支由阿剌知院所统率,直攻宣府围赤城,另一支由也先亲率进攻大同。

    登基第十四个年头的明英宗在王振的怂恿下欲御驾亲征。

    李重背着自己刚满两岁的儿子,手里握着缰绳,年过古稀的奶奶和行李一起安置在马车的后斗里,他们的家本来在宣府城外的村庄里,近些年蒙古瓦剌部的崛起,边境战火不断,现在瓦剌的太师也先亲率大军南下,李重不得不为家人考虑。

    李重为人忠厚老实,同样也没什么本事,二十五岁的时候才讨了个妻子,但是在生下孩子后不久,妻子就和路过贩货的商贾跑了,李重也没有再娶,至于他的父母,都是壮年早卒,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两个妹妹各自嫁人,家中除了李重自己与他的儿子以外,就只有失明的奶奶了。

    奶奶虽然失明,但是神智一直很正常,李重说要搬家远离宣府,奶奶说什么都不走,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将来也希望葬在这里。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改变孙子的想法,如果给她单独留在家里,不出几天就会一命呜呼,她还没有选择就去赴死的勇气。

    李重他们离已经进到太原府的地界了,据目的地太原城也距离不远了。

    后面同样在赶路的人追上了李重,也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汉子,身材比李重高大,头戴四方平定巾,不似逃难之人,应该是出身于士人之家。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没有像他这样主动过来和李重搭话的,这让李重不得不警惕起来。

    “在下郑彪,大同府人,我看兄长步伐稳健,身形敦实,可是练武之人吗?”郑彪拱手说道。

    “小时候练过几天拳脚,后来也荒废了,算不上习武之人。”

    “我本人不习武,但是好与习武之人交友,兄长如何称呼?”

    “鄙姓李,单名一个重字。”

    “李大哥,这是要去太原城吗?”

    “是啊,我家原本在宣府,这不是瓦剌人打过来了,就拖家带口来太原府避祸。”

    “原来是这样,小弟从大同而来,也是为了躲避战祸,准备去太原城投奔我的叔父,我们可否同行?”

    其实李重心中有些忧虑,在这种逃难的时期,即便是亲兄弟也可能反目成仇,何况是路上遇见的非亲非故都人,但是他还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既然郑彪的叔父在太原城里居住,自然也不可能是极为贫困之家,或郑彪如此热情,到了太原之后或许可以先在他叔父家落脚。

    “当然可以。”

    “那我来帮大哥牵马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

    “还是我来吧,你看你还得托着孩子还得牵马,两件事都办,万一胳膊一酸,松了缰绳还好,要是孩子摔地上那事情就打了。”

    “那好。”李重将缰绳递给了郑彪,他们开始一同赶往太原城。

    又行了一日,到正午时分,已经能远远的看见太原城的城墙。

    “我还是第一次来太原城,感觉比宣府的城墙要长不少啊。”

    “是啊,洪武九年的时候,永平侯谢成拓展了太原城东、南、北三面城墙,但是因为西侧临汾水,未能扩展西面,城池面积比宋朝的太原城大了三倍。”郑彪解释说。

    几人再向前走,看见城门不远处围了一群百姓,个个恹恹不振,李重他们走近时,城门刚好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名身着官服的人,手持长枪的卫兵从后面超过他,在他的面前结成半圆形的矩阵,将他和难民们隔离开来。

    百姓们迅速围到了卫兵周围,看看从城里出来的官员要说什么。

    “咳咳,大家的事情,我们已经传达到巡抚大人那里了,就在现在,巡抚大人还在和其他几位大人商议这件事情,到了明天,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的。”

    “我都要饿死了,大人,可能扛不到明天了。”一名叫花子模样的老人从人群中爬出来,灰白蓬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他爬到一名卫兵脚下,给卫兵身后的官员猛磕了几个响头。

    可是官员就像没有看见老人一样,直接转身回了城里,卫兵重新列队,跟在官员后面回了城。

    城门再次关闭了。

    饥民们没有人议论,基本上各自散去,去不远处的树林里休息,他们有的人已经等了四五天了,身上带的口粮基本上消耗光了,城里的官员一次没有出来过,也没有过任何布告,现在既然官老爷都说明天给答复了,官府肯定不能不管百姓,多等一天也没什么。

    到了夜里,李重把被褥从马车上拿下了,给奶奶和儿子安置好,才自己拿了剩余的两条被子。

    “你用这个吧。”李重将较宽的一条被子抱给郑彪。

    “你那条好像有些短啊,大哥。”

    “这是我妹妹以前的被子,她前几年出嫁了,也用不上了,就留在家里了。”

    “那我就不推辞了,明天要是进了城里,大哥一家可以先住进我叔父家,也就算是报这被子的恩情。”郑彪接过被子,说道。

    “那太好了,我正愁在太原举目无亲没地方去呢,早些歇息吧,没准明天就可以进城了。”

    次日的正午,昨日那名官员果然又出来了,这次也和昨天一样,前面安排了一圈卫兵隔开饥民。

    “本来应该有布告的,但是你们这些饥民,大多不识字,就由我把大概的意思转达给大家,太原城城门关闭的这些日子里,不仅是饥民,许多来贩货探亲的也无法进城,但是现在,巡抚大人开恩了,而且是一个天大的恩典,本来几位大人们商议的是只放原本就在太原城里的居民入城,这些人本来就是这里的居民,只是之前可能因为其他事情出了城,现在还在城外。但是巡抚大人力排众议,决定放所有山西籍的百姓入城,城里有施粥的地方,每天都有,但是,进了城以后,不许骚动,还有就是,非山西籍的人,冒充山西人进来的,如果被发现了,打八十大板,好了,山西人可以进城了。”

    饥民中间又是一片沉默。

    “那我们呢?不是山西人的怎么办?”不知道是哪个饥民喊了一句。

    官员又和昨天一样,根本不予理睬,转头回城,卫兵们排成两列站到路两边,所有山西的饥民低着头排着队向城里移动。

    “我觉得你们再等等,官府不会不管你们的,我先进去了,我托人问问,什么时候才能让大家都进去。”郑彪说道。

    “好,劳你费心了,快进去吧。”李重说。

    山西籍的饥民进城后,整体饥民数量少了一半,所有外省的饥民都还要继续等待,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仍持有希望,或许是城中粮食不足,需要分批才能进入。

    郑彪进城后并没有跟着饥民的队伍一起去粥棚,而是直奔巡抚府衙,他前年刚来过一次,对于路线熟得很,转过几个弯就到了目的地。

    “你是干什么的?”见到郑彪要直接往里闯,门口的卫兵自然是要拦住他。

    “我是你们郑大人的侄子,我要见我都叔父。”

    卫兵们都笑了,说:“别说是郑大人的侄子,就是亲儿子,也三天两头冒出来一个,想攀巡抚大人的多了,你啊,还是先省省吧。”

    “啪。”郑彪一耳光扇在卫兵的脸上,后者刚欲动手还击,却被旁边的卫兵拉住了。

    “我看,要不还是我进去问问,你等会儿我。”

    “行,你快去,这小子要不是郑大人的侄子,他今天就得死在这儿。”

    过了一会儿,府中走出来一身着华府腰系玉佩之人,卫兵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

    “我兄长在哪啊?”郑公子走到门口,正看见还在门外的郑彪。

    “兄长!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先写书信啊,快进来。”郑公子说。

    “进不去。”

    “为何啊?”

    “你们府上的人不让我进。”郑彪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盯着门口被打的卫兵,郑公子自然明白什么意思,当即扇了他一耳光,又补上一脚。

    “蠢东西,你的狗眼放哪儿了?这是我的族兄郑彪,你敢让他在门外候着?”

    “我这不是不知道他是郑大人的侄子……”卫兵说道。

    “还顶嘴。”郑公子当即把另外一个卫兵腰间的佩刀拔出来,就要直接砍人。

    “算了算了,别杀他了。”郑彪说。

    “哥,你不知道,这种人留着,将来指不定又捅什么篓子。”

    “公子饶命啊,公子!”卫兵匍匐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别管他了,我有事找叔父,他在家吗?”郑彪说。

    “在呢,我领你去。”郑公子把刀扔给卫兵。

    巡抚大人四十来岁,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一脚踩在椅子面上,膝盖支着右臂,右手握着小紫砂壶,直接对着茶嘴饮茶。

    “爹,有客人来了。”郑公子先进屋子禀报。

    “谁啊?”郑大人慵懒的问道。

    “是我,叔父,郑彪。”郑彪走进屋子。

    “彪儿啊,大同府那边好像局势不太好啊,上这儿避避?”

    “是的,但是,我还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娶妻的事吧,你年纪确实够大了,你父亲又过世了,没法帮你张罗,干脆你就在太原挑挑,看上哪个了回来跟我说,将来就在太原住吧,别回大同了。”

    “不是娶妻的事情,我想问,为何不让外面的饥民进城。”

    “饥民不是都进来了吗?”

    “那都是山西五府的百姓,其他省的百姓呢?”

    “彪儿,你要注意和我说话的态度。”

    “好,我只想要一个时间,他们什么时候能进城?”

    “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了,太原府的大人们早有公议。”

    “公议?结果是什么?”

    听见这话,郑大人火气冒上来了,刚才半睁的眼也全睁开了,说道:“好,你想听,我告诉你,我们得到消息,这群饥民里面,有瓦剌人伪装成汉人混在队伍中,我不能放他们进来。”

    “叔父,太原府根本和瓦剌边界不相邻,饥民队伍里怎么可能有瓦剌人呢?”

    “那瓦剌人不能先到边境,再伪装成饥民到太原吗?”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管那些饥民了?”

    “你还听不明白吗,我给你说明白,这些饥民,我看了,现在也就几百人,但是他们里面有瓦剌人,如果有瓦剌人进了城,抢劫店铺倒是小事,万一他们与城外的瓦剌人大军里应外合拿下太原城,到时候皇上要我的脑袋,还有全族的脑袋,你也得跟着一起死!”

    “城外哪有瓦剌大军,他们分明被挡在了大同和宣府,西边的被挡在了甘州,这些事情别说你不知道。”

    “那要是大同破了呢?宣城破了呢,他们会不会奔袭千里直取太原?你别说了,快出去吧,好好休息,想想娶妻的事情,别想别的了。”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郑彪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又是三日过去了,有的饥民放弃了等待,向更靠南的平阳府移动,路上饿死无数,留下的人大多的老弱病残,他们只能等太原城开城门,他们要是去平阳府,半路上就得曝尸荒野。

    “大哥。”趁着天黑,郑彪走密道出了城,找到了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李重。

    “你怎么出来了?”李重有气无力地说。

    “给你们拿吃的,虽然只有馒头。”郑彪从怀中掏出五六个馒头,直接塞进李重怀里,不能被别人看见。

    “这几天咋样?”郑彪问道。

    “不怎么样,我还好,奶奶情况不太好,再有就是他们已经盯上我的马了,如果明天再不让进城,他们很有可能杀了我的马吃肉。”

    “进不去了……当官的说了,你们这些人里面有瓦剌人假扮的汉人,所以不让进城。”

    “可是瓦剌人都被挡在我的家乡了,怎么可能在这里有。”

    “唉,就是个托辞罢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好自为之,我这两天还会来看你的。”

    “好兄弟,我果然没看错你,我要是没饿死,咱们可以结拜。”

    “没问题,都依你的。”郑彪离开了树林,他对现状十分无奈,他虽然得知了真相,却也没有办法扭转局面。

    次日,情况果然和李重说的一样,那些饥民强行放倒了李重从家中带来的马,并且用匕首将它杀死。

    李重一言不发,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阻止这些疯狂的饥民,他只能看着马的眼睛,马也在看着他。

    “真是我的好马啊……”李重站起身,并不是走向用匕首切马肉的饥民,他们也是被逼无奈,真正有罪的人,在那个城里。

    李重只身走到城下,昨天吃的馒头多多少少帮他恢复了体力。

    酝酿了一会儿。

    “听好了,我不是山西人,更不是太原人,我是从宣府来的,我们这些人,虽然都不是山西人,但我们都是大明的百姓,你们说饥民中有瓦剌人假扮的,难道进去的山西人里面他们不能假扮吗,凭什么只让山西的百姓进去?我恳请各位大人,帮我传话给太原府的大人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吧!”说罢,李重直接跪到了黄土上。

    其他饥民都听见了李重说的话,他们自发走过来,在李重身后跪下。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李重倒下了,城门仍然禁闭着,俯瞰太原城,城外跪倒一片饥民,守城的士兵站在城楼上,城中街巷宾客络绎不绝,郑巡抚仍然拿着他的紫砂壶饮茶,甚至哼上了家乡的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