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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雨贵如油

    “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言雨生百谷清净明洁也”四月末的蜀地最是有斜风细雨的诗情画意。①

    傍晚的烟雨朦胧中,依稀可见一座孤亭立于沱水江畔。此亭名为“江槛”,上书楹联:“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②。

    这是一座竹亭,在连绵的烟雨之中早已湿了个通透,唯独亭子中心有一小块石板还称得上干爽。此时正有一人身着白衣静立在这方寸之地。

    他面朝沱江,双手负后,微闭着双眼好似在聆听着亭外烟雨中的涛涛江水声。

    天色愈发昏暗,小雨却没有停滞的趋势,反而连丝成线渐显急骤。这偏僻之地早已四下无人,亭内男子倒是不急不躁。仿佛很是享受这种冷清的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亭外的雨线突然紊乱了一下,好似被什么东西切开了一般,但是又马上恢复原有的规律,仿佛刚刚产生的丝丝扰动都是错觉。

    细看之下才发觉亭外竟不知何时已多出了十一个黑衣身影。

    这十一人呈扇形散开,都向亭内白衣男子的背后单膝跪下。头颈微低,视线只盯着亭外地面,仿佛不敢直视前方的背影。为首一人双手叠于胸前,恭敬地喝道“老师,癸组甲字十人已全部带到。”

    这些人都用一席黑袍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暴露在空气中的只有双眼、鼻孔及双手区域。这黑袍材质特殊,及时是现在细雨纷飞,也不见衣袍湿漉,雨水汇聚成滴后也会马上滑落,而不是渗入进去。

    他们的体型都偏纤瘦,乍看之下难以分清是男是女,只能看到除为首者外的所有人都配有一把笔直的短刀,斜横于后腰处。刀柄斜向上,正手或反手拔刀起来都很方便。

    短刀也很特殊,通体黑黯,刀鞘像是由某种动物的黑色外皮制成,刀柄也由同种材质包裹。偶有雨水滴落在刀鞘、刀柄上时却是无声无息,毫无凝滞就滑落向地面。

    场面一时间显得有点清冷,白衣人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黑衣人又不敢打扰,除了风雨声无人率先打破此刻的平静。

    “邵阳,进来说话。癸组的其他人也都起来吧。”一道略带疲惫感的声音从亭中传出。这声音轻柔缥缈却能穿透风雨,无视涛涛江水声,让在场的人都能清晰听到。

    “是,老师。”为首的黑衣人应道,抬手卸下头上的黑布,露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壮年男子面容,约莫三十来岁,长得怎么说,即便是细看下也谈不上有什么特点,大众脸中的大众脸,唯有一双眼眸中隐约有点精光露出。

    缓缓起身,站定一下,身后的十人也都一同站起。被称为“邵阳”的黑衣人这才走向亭中。最终立于白衣人的右后方三尺处,再双手贴于两腿侧旁,略弯腰膝。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

    如何形容这个过程呢,那就只能说是恭敬的让人感觉到谄媚的味道。但是,就这么一个恭恭敬敬的“邵阳”,换一个场景让大秦朝堂之上的大臣们见到他,那恐怕就是大臣们要两股战战了。

    此人便是大秦暴力机关“断狱司”首座,官拜大秦廷尉,位列九卿,封爵大上造,朝野重臣私下里都要喊他一声“血屠”的魏邵阳、魏大人。平日就算上朝面圣也不见得如此战战兢兢。

    现在这般如此,只因身前的男子名叫“理勍”。是他的救命之人,赐名之人,更是他的恩师。

    魏邵阳清楚地记得初见这位“老师”的那一年还是旧秦。人域之下五州之地,秦人还只是堪堪占下了燕州的一隅。

    自己当时还只是一个在“平垚”古城中饥寒交迫的小乞儿,艰难的在大秦的龙兴之地苟且。再后来就是有消息传来,古城的人都知道大秦还是赢了,赵氏拿下了整个北燕。好像那一天整座城都沸腾了。

    但是古城身在寒地,城外的土地虽广袤,但地力却是不那么尽如人意,加之多年的军管。满城的百姓早已无力把庆贺从口头上转移到酒肉上。

    望着沸反盈天的街口,挨着冻、受着饿地小乞儿偷偷想着,就算是赢了那又如何,既不能让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单薄棉衣多挡些风寒,又不能让空空荡荡的肚子饱上几分。身为秦人的荣辱感对于小乞儿来说甚至比不上半个冰冷的馒头来的重要。

    这种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的感觉还没持续多久就戛然而止了。原来是秦人打赢的消息传来半月后,当时还是“平垚”城主的赵彧就在那天的早上向全城百姓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秦王赵政,也就是他的父王。念多年穷兵默武的征战之下,故地百姓生活不易,在他打下了北燕最南边的那座“雄狩城”后,几乎搬空了其内的粮仓,以车马数千乘,分批运回“平垚”。

    最快的那一批已至半途,赵彧估算了平垚目前的储粮情况,决定提前开仓,代表秦王犒赏全城,即日起,开大宴,为期十日。各个街口均设宴席,百姓无论贵贱,皆可前去,一切用度,他赵公子买单了。

    第二。大秦新立“笃学司”,御史大夫孔邱亲自掌印。北燕全境按四大城、三十六郡设“学塾”,各村县推举六到十四岁少年,一经入选则在明年立春入塾。期间费用,依旧是赵氏负责。

    其实小乞儿魏邵阳在听到第一件事后就忘乎所以了,没了魂一般地奔着最近的街口去了,哪里还有耳朵再去听第二件事。

    说来也怪,理勍能救魏邵阳一命,居然不是在魏邵阳饥寒交迫时,反而是在他吃的差点撑死自己的时候,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赵彧其实也是有心人了,开宴第一天就少有油腻荤腥的硬菜,都是些清炒小菜、五谷杂粮。怕的就是这些城民突然浆酒藿肉的,受不住大鱼大肉,吃坏了身子。那就好心办坏事了。

    但是,百密一疏,万万没想到还有魏邵阳这样的小乞儿,平时别说油水了,果腹之食都少的可怜。结果上了宴席,那叫一个恶狗吃屎,胡吃海塞的。他那纤细的肚肠,何时见过这等大阵仗,不出半个时辰就撑破了。

    本来魏邵阳也只能在这此生绝无仅有的饱腹感中,在欢欣夹杂着痛苦中做个饱死鬼了。当时城里的大夫,就没有能救下这个肠穿肚烂的小乞儿的医术。

    也许是上天垂帘,也可能是他真就这么死了的话,那也忒窝囊了。结果就是在魏邵阳四肢、躯干逐渐冰冷,差点彻底凉凉的时候遇到了理勍。

    奄奄一息的小乞儿只能模糊的记得一道白影走到他身前,掰开他的嘴,喂他喝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快撑死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本能的挣扎起来,结果还是被硬灌进了嘴里。

    入口后还没等他往外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后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呕吐了起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等到他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阵风吹来,突然觉得脑袋上一凉,抬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一头枯黄的毛发早已不见了踪影。一点发茬子都没留,整个脑袋就像个卤蛋一样光溜。

    艰难起身,才发现身前坐着个白衣青年人。回忆起昏迷前的事,没读过书却也不笨的小乞儿知道是眼前的人救了自己,连忙撑着虚弱的身体,双膝跪下道“谢恩公救命之恩,小乞儿无以为报,只有以身。。。”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眼前人淡淡的打断了。

    “不用忙着谢我,救你只是顺手为之。我观你骨象,今年怎么也应有十岁之龄了,但是你却是瘦小的像个七八岁的孩童,估摸着也是个从小就孤苦伶仃的可怜人,日后可愿随我一同修行。”

    小乞儿听闻之后也没弄明白什么叫“修行”,先是眼睛骨碌一下,下意识抬头望向面前的人,看他好像还闭着眼,就马上转头环顾四周,判断了下周围的环境“嗯,感觉这人应该是个不缺钱的主,吃个饱饭问题不大。”

    旋即迅速应道:“一切都听恩公的。”

    面前男子依旧平淡的回道“不用一直叫我恩公,我姓理名勍。愿意的话以后喊我一声勍师就行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好的,恩公。但是小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姓魏的。”

    理勍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依旧静如湖面。

    “你算我收下的第十个弟子,以后就叫邵阳吧。”

    就这样得了邵阳之名的小乞儿,在理勍的身边待下了,同时在勍师的安排之下入了“平垚”学塾,开始了每天按部就班入塾学习和被定期勘验课业的“美妙”日子。

    雄狩二年,在戒尺与手心和屁股皮肉碰撞而产生啪啪声响中,魏邵阳艰难的度过了两年不堪回首的“美妙”日子。然后十二岁这一年,理勍就忽而决定开启远游之旅,魏邵阳终是逃离了“魔掌”,在理勍远游后享受了一段放纵身心的真正好日子,直到。。。

    。。。。。

    想起那段荒诞不经的日子,这位“断狱司”首座也不禁两颊微热。

    没等他感慨起来,理勍的一声吩咐便把他唤回当下。

    “邵阳,我准备去南边的天墟一趟,有件事要你做一下。”

    “老师但请吩咐,邵阳必当竭力。”

    “不是什么大事,旃蒙那我刚刚已经去过了,等下你去万山城找下她,她作为一城之主不能离城太久,刚好你在这附近,去她那接个孩子,然后送去玄重,在城西的青果巷找一户李姓的望族。我记得他们的宅子大门里有一面影壁,影壁上就一个“李”字,很好认。

    你找到他们家里人之后就说是受平垚理勍所托,把孩子交给他们就行了。但是在此期间你不得对他们透露你大秦廷尉的身份。办完之后就没你什么事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记住,一定要好好修行。”

    “嗯,好的,没问题,老师。”

    “还有,癸组的人我要带走,随我去趟天墟,你身边没有癸组探查,行事当谨慎。四国遗老复国之心还没除尽,你这个九卿的身份还是值得他们暴露去刺杀的。记住,想要杀人有的时候也不是只看境界高低的。特别是还带个孩子,这个孩子你要用心保护好,不得有丝毫意外。”

    “嗯,好的,没问题,老师。”

    “哎,事出紧急,为师走了。”

    魏邵阳刚刚低头称是,再一抬头,四周便只剩自己一人了。数年难得一见的老师已和身后癸组十人向南渡江而去。跨过沱江再向南行百里便出了人域边境。那里就是千万大山相簇而立的极南之地-天墟。

    天墟内诸多危险,并不适合人类生存,倒是诸多猛兽毒虫的天堂。自古相传在这万千大山的纵深之地有一座极高极险的山,山巅已入云端,其上却有一片古建筑的废墟。因此这片广袤到尤胜人域任何一州地界的山脉才被称为天墟。但是这也只是传说,因为还从来没有人能亲眼见到天墟再成功返回人域。

    魏邵阳只能忍住对老师的思念,默默地向他们远去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良久,魏邵阳直立而起,不再优柔寡断,恢复成一代血屠的冷厉。转身走出江槛亭,向北而去。进入雨幕魏邵阳便重新感受到南方绵绵细雨中特有的清凉,再和记忆里北地四月的料峭春寒一比较。

    不禁感慨北燕的春雨贵如油啊,哪里像这幽州大地,一场场的细雨能连绵挥洒近一月之期,平垚城但凡能正儿八经的下个一两场春雨,满城的百姓也能喜的跟天上下钱一般。

    想着北燕的过往,再看看这脚下肥沃的土地与官道旁茂盛的草木,魏邵阳不由嘴角含笑。

    谁能想到当年的小乞儿如今却能以大秦廷尉的身份立足于此,要知道身后的那座江槛亭和亭前浩浩荡荡绵延数千里的沱江水在数年之前还是在幽州大蜀国的辖境之内。

    更不用说人域之中还有西域凉州的大楚国,东域扬州的大越国和雄踞五域中心的通州大夏国。

    在数十年前天下群雄割据的烽火中,又有谁能想到自古便是苦寒之地,从未真正一统的北燕。会被一直偏居燕州西北一隅的大秦。以烈火燎原之势,摧枯拉朽一路向南,居然短短两年时间便把北燕全境化为己有。

    大秦一统北燕后,先是令世人瞠目的定都在燕州最南端的巨城“雄狩”,其后更是出人意料的改年号为“雄狩”。

    又如何猜得到,大秦能在群雄环伺的境遇之中,修养生息了十年。脚跟子刚刚站稳,就在雄狩十年的冬至时分开始向通州大夏发起攻势,刚到次年惊蛰,不足三月之期便已军临洛阳城下。快的连大夏皇室还未撤出都城便已被困在城中。

    随后再耗费月余就攻下了这座号称永不陷落的“第一雄城”。

    大秦雄狩十一年就完成了三月亡夏的壮举,雄狩十五年又开启了为期六年的举世大战,同时向东西两侧的楚、越发兵。再据守通幽两州之间的要道“汉中城”,挡住南幽大蜀的援兵。

    雄狩十九年灭楚,雄狩二十年灭越,雄狩二十一年迫使大蜀不战自降。自此,大秦前后耗费二十一年时间便史无前例的完成了一统人域的壮举。

    戎马半生的老皇帝在一统天下之后又殚精竭虑的守了三年的家业,终是支撑不下去了,在雄狩二十四年的冬天传来了病逝的诏书。再然后太子赵彧在众多开国元勋的支持下顺利继位,次年春天便改年号为“天鸿”,同年宣布迁都“洛阳”。

    魏邵阳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边缓步避开了官道,走上一旁的小路。良久,好不容易从自己的万千思绪中抽离出来,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黑衣,自嘲地摇了摇头。

    想着老师理勍离开前的叮嘱,下意识的开始环顾四周。也许是天色已暗,且走的是小路,距官道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此时四下并无旁人。

    没有发觉异常,下一刻,魏邵阳便身影一晃,再度现身已在十丈开外。

    随后迅速朝万山城前进,虽然速度快逾奔马,但是身形虚晃,所过之处的草木、土石几乎不受影响,偶有雨丝凌乱才能察觉到他的身影。

    没过多久,魏邵阳便到了小路的尽头。停下身形,眺目前方,官道若隐若现。魏邵阳拍了拍自己的黑衣,震落下零星的水珠,旋即侧身往小路旁的树林中一闪。

    再出来时已是个目测二十多岁,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模样了。一身淡灰长袍,腰间挂着一枚小小的圆玉,玉佩上隐约可见“笃学”二字,手上还擎着一把不知从哪变出来的油纸伞。

    一股子书生气油然而生,仿佛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书生模样的魏邵阳穿过稀稀落落的树林,步入官道,继续向万山城方向走去。

    万山城的宵禁是亥时开始,城门却是戌时关闭,魏邵阳抬头看了看即将彻底黑下来的天空,再望向北方,视线穿过越来越黑的天空已经可以看见万山城的城墙了。稍一计算,便又加快了步伐。

    注:

    ①出自《通纬·孝经援神契》

    ②出自唐代杜甫的《水槛遣心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