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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车轮碾过小水坑

    周一一早,熟悉的手指又敲在了静文的脑门上,静文赶紧睁开眼睛告诉父亲她马上就起,跟母亲催不同,父亲催她起床她从来不敢怠慢,于是只要父亲在家,这个任务就落在了父亲的头上。洗漱完走向餐桌,静文余光撇见门口五斗橱上面的两个被母亲塞的鼓鼓囊囊的背包,心知又是一个星期见不到父亲的日子。父亲已经开始吃早饭,母亲从厨房端出咸菜碟坐定向她喊:“赶紧吃饭,别让你爸催。”

    静文安静的走过来坐下,早饭不出意外的丰盛,除了一盆母亲早早起床去后院打的牛奶,还有一大盘扎实的炒鸡蛋端端正正的摆在桌子正中央,父亲不在时鸡蛋通常做成汤,两个鸡蛋可以做成一大盆,炒鸡蛋费鸡蛋费油,母亲作为一个精打细算的奶牛厂会计在只有母女俩在家的时候把精打细算发挥到了极致。

    母亲舀了一碗牛奶递给静文,将盛了包子的盘子往她这边推了推:“赶紧吃,吃完赶紧上学,一天天的净让我催。先喝牛奶冲冲道儿,然后再吃包子”父亲依旧沉默,呼噜呼噜的喝着牛奶,好像喝一口牛奶能吸进半肚子的气,接着就是吧唧吧唧嚼包子的声音,静文在母亲的絮叨中止了想去厨房拿小勺的念想,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牛奶,然后拿了个包子小口小口的嚼起来。

    在见到BJ来的姑姑之前,她从来没注意过自己吃饭时到底是什么样子,直到见到姑姑,她才发现原来吃饭可以这么安静优雅,汤和牛奶要用勺子从里向外舀起来送进嘴里,米饭要用筷子夹一小撮送进嘴里,嘴巴只能张到比食物大一点点,让食物刚好通过嘴唇,然后紧闭嘴唇慢慢的嚼,轻轻的咽。她从未在姑姑吃饭时听到过半点儿声音,整个过程优雅的像一幅画,从那以后静文总是特别注意自己吃饭的仪态,想着自己也能变成那幅画中的人。

    随着一声响亮的饱嗝,父亲起身去拿门口的包裹,母亲赶紧放下碗跟着父亲走出门去,将父亲蜷在脖子里的衣领拽出来整理好。过了一会儿就听到父亲的大28渐行渐远的声音。静文吃完最后一口包子,松了口气。起身背起书包准备上学。走到院门,母亲正好往回走,嗔怪的瞪了她一眼:“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爸上班你不知道出来送送,多大姑娘了,不懂礼貌。”

    静文没说话,推起自己的乳白色公主车往外走,临走前摁了摁车胎,是刚刚打满气的样子,四年级开始她拥有了这自行车,在一众公主车中她一眼相中了这辆,母亲嫌太白了容易脏,她第一次开口祈求母亲:“脏了我自己洗行不行。”母亲眼光立即转成嘲讽模式:“说的好听,之前养猫说好了你自己给猫倒屎,倒了几天,最后不都是我的活儿?换一辆”父亲罕见的说了句:“就这个吧。”再无多话,母亲闭了嘴,乖乖的掏钱。回去的路上一家人第一次人手一辆自行车,下午三点多,太阳依旧毒辣,漏在外面的皮肤被晒的刺痒,母亲说多晒晒太阳能补钙,静文看着自己胳膊上一层见到太阳就出现的小疙瘩叹了口气。

    路过卖鞋的小摊,父亲停下来指着一双白色的舞蹈鞋说:“这个鞋跟车子一个颜色,再给买双鞋吧。”静文在父母的注视下换上了鞋子,不大不小刚刚好,只是衬的自己又黑又胖的扁平足像一只呼之欲出的黑面馒头,母亲笑到:“挺好,跟车子配,就买吧。”她想,到底是配自行车用的,与她无关,新鞋白的一尘不染,自行车在她脚下若无其事的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文静小心翼翼的,觉得这两个物件哪怕沾染一丝尘土都是她的过错。一瞬间她觉得,她应该听母亲的话,买一个耐脏的颜色,这么圣洁的颜色她不配。

    一家人的日子平静的像雨后路边随处可见的小水坑,波澜不惊,却能因为偶尔路过的一辆自行车,瞬间支离破碎,无数个像静文这样普普通通的小家庭在千禧年来临之前,被下岗潮这个历史的车轮轻轻碾过,只轻轻一下,有的小水坑便支离破碎,有的小水坑因为旁边溅起的水花泛起层层涟漪。

    当静文第一次听到“下岗”这个词时,整个家属院乱成了一团,晚饭过后胡同里不再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母亲给了静文两块钱让她自己解决晚饭,然后便手足无措的守在客厅的电话旁,完全失去了主心骨。上午接到单位通知奶牛厂要倒闭后,母亲就给父亲单位打电话,单位说父亲跟队上山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母亲留了话便一直守在电话旁等父亲回话。一直等到晚上八点,电话才响起来,母亲忙不迭接起电话,语无伦次的说:“这可咋办啊,厂子说倒就倒了,没工作了以后可咋办啊!”父亲在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母亲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静文默默的走过来看着母亲,母亲一把抱过静文放声大哭,她从未见过母亲哭,更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只能举起手来机械的拍着母亲的背,一下,两下,一直到她觉得手腕酸了母亲才渐渐收住哭声。

    静文从来没觉得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有这么难熬,家属院的叔叔阿姨们在奶牛厂倒闭后便都闲赋在家,三三两两的打起了麻将,母亲则时不时跟两个姑姑通话让她们帮忙打听下哪里可以找个工作。静文把小孩子们从牌桌上传下来的各种闲言碎语陆陆续续的拼凑起来变成了一个故事:“有家人夫妻两人双双下岗,家里刚盖了房子还欠了债,日子过的紧巴巴的一个月没吃过一块肉,小孩子跟妈妈去菜市场盯着案板上的肉闹着要吃肉,当妈的当场就揍了孩子一顿。卖肉的看不下去,切了一小条不好卖的肥肉让孩子带回去。当妈的哭着包了顿掺了老鼠药的饺子全家吃完了都没了,过了两天邻居发现家里没人进出觉得不对劲儿,踹开门一看人都臭了······”

    对于这个故事,各家有各家的看法,有的人说卖肉的不该假慈悲,当场下媳妇的面子,有的说孩子不懂事非要吃那块肉,有的说媳妇小心眼因为下岗要害死全家······

    从那以后静文再也不敢对父母提任何要求,她害怕有一天也出现在牌桌的闲言碎语里面。还好没过多久姑姑托关系找了个肉联厂看仓库的工作,从此这个念过大学曾经被家属院的叔叔阿姨们称赞过天之骄子的中年妇女,被埋没在了一堆冰冷的冻肉之中。而她的脾气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升温。

    仓库24小时两班倒,静文的早饭从母亲去肉联厂之后就变成了面包,母亲每个星期会骑车去批发市场买一大包袋装面包,如果遇到母亲白班,就骑车去冷库找母亲,母亲不知从哪淘了个小电饭锅,一把米和一小块肉切碎,加上佐料和青菜一锅炖,母女俩的午饭就做好了。赶上母亲夜班,中午饭便是母亲早上回家后做好,放在锅里用笼屉里的热气馏着,静文回家掀开锅就可以吃了。

    常年在野外的父亲加上一个工作倒班的母亲,静文彻底变成了个无人管束孩子,静文有时候觉得,下岗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至少对于她来说,她变得自在了起来,她翻了翻塞在床底下几本言情小说和杂志,自从上次跟张瑶逛了几次二手书市场,翻到了几本花火,少男少女,她便再也没翻过母亲给她买的唐诗宋词诗经。这天晚上静文刚进家门,餐桌上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好晚餐,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诡异的气味,母亲端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摊着她藏在床垫下的各种杂志小说。

    见她进屋,母亲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到沙发前,静文惴惴不安的在母亲面前站定,母亲抓起其中一本,一把将剩余的杂志扫到地上,将手里的杂志卷成纸筒指着静文鼻子开始输出:“你爸爸一天到晚在山里风里来雨里去的采标本,一年到头都回不来几次家,平常饭都吃不上一口热的,我现在在冷库给人家看门,大夏天的我穿着大厚棉袄进进出出,货到了我又要填单子又要理货,还得跟一群老爷们一起扛肉,一天天累死累活我们为了谁?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看的什么书?”静文瞬间觉得一股羞耻感上头,凝华成了一股液体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哽咽着跟母亲道歉:“妈,我错了。”

    母亲步步紧逼:“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你主意大的很,这么多书你买了多久?看了多久?你还有心情学习吗?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吗?”静文内心愧疚不已,恨不得自己捶自己两拳,嘴巴除了不停的说:“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样认错,这时听到母亲在旁边说:“我不打你,你自己扇你自己,扇到你知道错为止。”静文愣了,母亲此前从未给过她如此怪诞的惩罚,刚才的羞耻感此刻全部化成了手足无措。她忘记了流泪,怔怔的看着母亲,她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和善的母亲变成了现在这副陌生的样子,片刻过后,她明白今天母亲的决定绝对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静文慢慢的抬起右手,打在了自己的右脸上,啪的一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此时她的脑袋木木的,口中嗫嚅着:“我错了···”母亲脸上的愠怒似乎更深了一层:“大点声,没听见。”静文无奈,只好更用力的打着自己的耳光,边打边喊:“我错了!我错了。。。。”不知打了多少下,母亲终于说了句:“可以了。”静文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转身走进房间,将门反锁,不管母亲怎么敲门都不想理会,整个人好像被抽干了力气,摊在了床上。

    第二天一早,餐桌上罕见的出现了早饭,静文知道这是母亲想为昨天过分的惩罚道歉,但母女俩的怒气似乎此消彼长,她现在完全不想原谅母亲。她捡起茶几上的所有杂志,一股脑扔在了厢房旁边的废报纸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