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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人当朝老臣黜

    时过两月,正是入冬时节。文帝亲率近侍,于上林苑围猎,忽有宫中涓人来报:“太中大夫已返归。”

    闻此报,文帝不禁挥弓大喜:“夫子如期返归,那赵佗,定是有好礼相赠!”于是急命罢猎,返回未央宫召见陆贾。

    陆贾上得殿来,揖拜礼毕,便将出使始末向文帝禀明,又呈上赵佗回书。文帝阅过,略露惊异,遂问起赵佗及南越国种种,陆贾皆如实作答。说到南越物产丰饶、官民相安情形,文帝竟听得入神。

    待陆贾言毕,文帝若有所失,慨叹一声:“赵佗之才,吾不如也。”便起身踱步,环视陆贾携回的贡物。见那一群翠鸟、孔雀,羽毛华丽,斑斓陆离,不由就喜道:“如今天下太平,真真是有凤来仪了。陆大夫此行,为汉家恢复南疆,居功至大,美名足以传世。先生年高,朕以后再也不敢叨扰了,此次即有厚赏。”

    当日,陆贾复命已毕,领了赏赐,便向文帝告辞:“边将若不邀功,南越便可保百年无事。那赵佗虽有枭雄气,到底不是越人,欲自立,一二代尚可,日久必为越人所困。故背倚中国,教化僻远,才是他自保之道。”

    “嗯——,先生所见甚远。”

    “老夫朽骨支离,确是无力再使粤了,唯愿陛下用心。”

    文帝闻此语,至为动容:“闻先生教诲,朕心即有明光,即是百年之期,亦不敢忘!”说罢起身,送陆贾下殿,含泪执陆贾之手,再道保重,方依依揖别。

    数日后,陆贾便拜别昔年同僚,返归好畤,重作空山云鹤,从此不复出,直至寿终正寝,此乃后话。

    且说那南边事平,朝野皆知藩属已安,日后便是百年的承平了,故而无人不欢喜。长安闾里之繁盛,更甚于前。

    未几,便是文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78年)新岁,有四方诸侯来贺,车马辐辏,冠盖如云,一时倾动长安城,大大热闹了一番。

    岂知新岁才过没几日,宫中灯彩尚未撤下,便有噩讯传入宫来:“陈平丞相薨了!”

    文帝闻讯,大惊失色,不由就呆了,半晌未发一语。谒者在旁见了,忙提醒道:“百官已在端门外集齐,候陛下谕旨。”

    却说那文帝发呆,乃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往日陈平等一班老臣为左右之辅,碍手碍脚,文帝总觉不自在;然今日陈平病殁,却又忽觉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今后何人可做宰辅。如此想着,便失神良久。

    谒者见不是事,忙又咳嗽一声,文帝这才回过神来,急问道:“绛侯可在宫门外?”

    “正是绛侯率百官齐集于外。”

    “且宣他进来。”

    少顷,周勃神色悲怆,踉跄上了殿来。文帝急忙立起,安慰道:“绛侯请节哀。陈丞相薨,朕也是六神无主,万望绛侯打起精神,率百官前往陈邸吊唁。”

    周勃含泪道:“臣一莽夫,上苍不召去,却要将陈平召去!陈平与我,昔为同袍,又曾共诛诸吕,多年已情同手足,今日闻此噩讯,直不欲再活了……”

    “绛侯,万不可如此!死生有命,终归于黄土。凡间人,做不得自己的主。今日百官都在瞩望,执宰不能自乱。我这里,已吩咐少府备了丧仪,也随绛侯前往陈邸吊问。”

    “陛下想得周全!遵陛下旨意,老臣这便去。那陈平长子,名唤陈于贾,品行尚可,请陛下恩准袭封。”

    “那是自然。陈平曾救先帝于白登山,又迎我入朝,功高盖世,当今更无第二人,其子袭封,当无疑……然朕常思之,侯门数百,只不知子孙能传几代?迄今,因子孙犯法,致侯门断绝的,怕是有十数家了。以此看,公卿豪门,还须严家教,方得久安。”

    “陛下说得是,老臣今日便嘱陈平夫人,万不可纵容子孙。”

    文帝遂向周勃一拜:“有绛侯等老臣在朝,凡事皆稳重,朕心甚慰。便有劳绛侯代朕,吊问陈平家小,妥为安抚。要教那朝野都知,朕是极敬老臣的。”

    周勃拭了泪,诺了一声,便领命而退。率百官来至陈平家中,望灵而拜。那陈平夫人迎出,泪已几枯,站立不稳。周勃忙上前搀扶住,叮嘱了几句,特将文帝旨意转告,将那管束好子弟事,说了又说。

    陈平夫人含泪应道:“蒙陛下如此看重,老身哪里敢疏忽。”

    话虽如此,那豪门子弟恣意妄为,终不可改,连官府也忌惮三分。如此传两三代下去,便全无敬畏之心,似天下皆为侯门属地一般,焉有不犯法的?

    且说那陈平后人,传至曾孙,名唤陈何,与乃祖不同,是个货真价实的好色之徒。有了浑家不算,见闾里妇人有姿色,便仗势强夺,掳回家中消受。

    此事若做得周全,与那妇人两下里勾连好,哄住夫家,受害之主也只能忍气吞声。然陈何这竖子,累世侯门,骄横惯了,几近上门强抢。人家自然不服,告到官里,廷尉府责问下来,坐实了强抢民女之罪,竟遭弃市,砍了头,抛尸于街头。陈氏的侯门,也就到此中绝。祖宗功大,后代顽劣,汉家侯门这样的事,数不胜数,此处便不再多提了。

    将陈平丧事料理好之后,文帝环顾朝中,老臣已凋零无几,忽又有些惴惴,觉得天下似是猛然空了,便想也没想,再命周勃任丞相,务求压住阵脚,免生意外。

    周勃闻命,知文帝终究胆虚,还离不得老臣,心中便暗喜,嘴上却是推辞了一番。文帝再三揖请,周勃这才佯作慷慨道:“罢罢,当年随了高帝,也就拼却了平生,臣这条命,全是汉家的。蒙陛下不弃,老朽也只得勉力维持。”

    如此,朝政倒也没有大波折。文帝理政,则更是谨慎了。

    这日,文帝召见廷尉吴公,商议严禁侯门子弟作恶事。议罢,吴公见文帝闷闷不乐,不由问道:“陛下,今四海升平,民无愁苦,如何天子倒有了愁苦之相?”

    文帝便应道:“吴公看对了!治天下,确是人间第一大苦事。诸般琐细,不敢有所疏漏,略有疏漏,满盘便是输。当年我为诸侯,也曾暗笑孝惠帝治国无方,如今坐了这龙庭,方知朕之心智,亦不足用矣!”

    吴公见文帝道出肺腑之言,不禁动容,连忙拜道:“陛下英明天纵,朝野皆有口碑,决不至如此。当是陈丞相薨,政事一时无人担当,心急所致。臣之门下,倒有一奇才,少年聪慧,于天下事多有见解,臣万不及一,可为陛下顾问。”

    文帝眼睛便一亮:“哦?吴公之贤能,为天下治平第一,竟也有私心佩服的人吗?”

    “有。此人年少有为,不可小觑。”

    “究是何等样小子,得吴公如此赞赏?”

    “此人名唤贾谊,洛阳人氏,年方弱冠,饱读诸子百家,于经史无所不通,人皆称贾生。贾生曾师从张苍,张苍则为荀子再传弟子,可谓渊源有自。在老夫门下为宾客,遇大事,多有识见。老夫这治平第一的虚名,亦有贾谊几分功劳哩。”

    文帝当即大喜:“想不到,吴公夹袋中,还有这等人物!如何不早说?明日,便宣他入朝,朕倒要好好问他。”

    次日大寒,朔风凛冽,贾谊应召来至北阙外。文帝闻谒者通报,望了望窗外天气,便教人带往温室殿等候。自己则换了常服,命一少年宦者随行,缓缓踱往温室殿。

    那殿中,涓人早已将地炕烧热,满室如春。贾谊已先至等候,正四下打量,猛见两人翩然而至,为首者气宇轩昂,便知是皇帝来了,忙起身揖道:“布衣贾谊,蒙陛下召见,不胜惶恐。”

    文帝忙摆手笑道:“贾谊君,久闻大名了,便不必客气。今日也并非召见,无非是想听听君之高见。你虽年少,也不过如我兄弟般年纪,万勿拘君臣之礼。权当我也是书生,慕君之名,相邀一晤而已。”

    贾谊闻言略一怔,忙又揖道:“这如何敢当?陛下所理,乃天下万事,臣岂敢置喙?小子蒙吴公错爱,其举荐之辞,不免有所溢美,不足为凭。我读典籍,上至三代事,也仅是粗通,陛下如有垂询,臣当知无不言。”

    文帝便拉住贾谊衣袖道:“说不客套,却又说了这许多,来来,坐下细谈。”

    两人分宾主坐下,文帝便唤小宦者点燃了香炉,缓缓道:“今日,且作清雅之谈。观君之貌,清通洞达,朝堂上的俗套,请一概免去。譬如此处即是府上,我携一书童,登门叩访,任风雪肆虐于外,室内唯有静雅。”

    贾谊望住文帝片刻,忍不住道:“天子降尊,召见布衣……”

    文帝便笑着截住:“所谓天子,又有何不同?只不过百官都哄着一人罢了。不知外间闾里,究竟是如何议论我的?”

    “这个……”

    “但说无妨!”

    “陛下宽仁,有口皆碑,然民间亦有议论,说陛下略逊雄才。”

    文帝便拱手一拜,敛容道:“贾谊君,召你来,正是要听这等真话。朕有自知,岂止是雄才,连大才也没有。朕生于太平年间,论弓马本领,游猎尚可,欲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只是奢念。依你之见,这太平时节,君王当如何一展雄才?”

    贾谊便回道:“始皇帝以来,世人所赞雄略之主,多有谬误,以为是杀人无算的才是。然回溯上古三代、唐尧虞舜,哪个圣君是有赖杀伐而立功德的?大凡明主,多以修身立于天下。士大夫修身,在于崇德;君主修身,则在于经略全局。有大器局者,开万世规模,这便是雄主。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这即是说,以修身之道治天下,若谋划周密,布局得当,便能致政通人和,百姓安泰。即使居深宫不出,也可建莫大功德。”

    “居深宫不出?如此,朕怎能知天下事?”

    “帝辇一出,百官逢迎,陛下又怎能知真伪,还不是众人哄着一人?”

    “那么,先生是说,为君之道,全在经略?”

    贾谊闻文帝口称“先生”,慌忙伏地,叩首道:“小臣为布衣,且年少,岂敢当‘先生’之名?”

    文帝便仰头大笑:“贾生才调,世所无匹,怎的当不了先生之名?君虽晚于我生,以学问论,仍是朕之先生。明日起,朕便加你为博士,可入朝堂议事,为我腹心。”

    “谢陛下之恩,臣亦不敢辞,思有所得,必倾囊而出。臣以为:秦亡之鉴,在于不仁。治天下,所谓万年计,无非是施仁义、行仁政。仁政即是上下互爱——为上者,仁以爱民;为下者,则礼以尊君,又焉用戟戈森严以防民?君若不爱民,民便不附,这不是市井妇孺皆知的吗?可惜那商鞅、李斯辈,全不知这至简之理。陛下若能开仁政之先,与民以福,与民以财,后世万代君主,也不过步趋于后,总脱不了今日划定的规模。”

    文帝心头一震,通身血热,不禁望了望贾谊。见他眉目清秀,看似单薄,然胸中韬略,却似取之不尽,心里便暗赞:果然是个异才!于是,便诚心施礼道:“君之所论,又胜于叔孙通礼治之说,恢宏无伦,可为汉家万世之计,朕已大略知晓。朕于入都之初,也曾想过,欲开万世楷模;然心驰万里,却跨不过门外一个土坎。说起来,做人君之难,与做大户之主也相差无几,吃穿用度,处处须苦心筹措;所用之人,也多不得力。久之,雄才大略之心也就淡了。”

    贾谊便脱口而出:“天下既在陛下股掌中,可断然处之。”

    文帝不禁肃然,正了正衣冠,拜道:“愿闻其详。”

    贾谊正欲言,忽而就瞟了一眼小宦者。文帝会意,挥袖命那小宦者退下,对贾谊笑道:“先生可放胆直言了。”

    “陛下,为君之道,在于正名。汉家已兴二十八年,混一海内,天下合洽。社稷之盛不输于殷周,如何仍奉前朝正朔,杂用秦之官制,沿袭秦之服色?”

    “哦……此事为张苍所定。秦原为正统,汉家代之,仍承秦制,人心方能服,这有何不妥?”

    “不然!秦代周而立,是以水德代火德;汉代秦而兴,则为土德代水德。五行既改,礼法亦应改。一则,服色应尚黄,弃秦之黑色;二则,应改正朔,定礼仪;三则,数目应以五为吉,车宽、马匹之数,用五而不用六;四则,官名应悉数更换,以兴我厚土之德。按上古之礼,五德相生相克,事关运祚,不可敷衍。陛下当顺应天意,重开规模,使我汉家堂堂正正立于世,后代也将念陛下之恩,奉陛下为一代圣君。”说到此,贾谊便从袖中摸出一卷简册来,恭恭敬敬呈上。

    文帝展开来看,原是一卷《论定制度、兴礼乐疏》。大略看过,见条目甚清楚,其要旨,正是贾谊方才所言,便摇头道:“如此变动,扰动四方官民,未免过甚。”

    “欲为新政,便应处处更新。”

    “然可否从缓?”

    贾谊便向前移了移膝,恳切道:“天下万民,为君主者仅一人;人生百年,有为之时仅十数年。陛下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文帝低头默然,想了又想,方抬头道:“贾谊君是崇儒的,必也知‘中庸之为德也’……”

    贾谊见文帝迟疑,不由得急切道:“这个自然。陛下白璧微瑕,恰是惜乎有所不及!”

    文帝便笑了笑:“然此番举动,岂非又过乎?朝中老臣尚在,不容朕有半分闪失。正朔、服色,国之大事也,稍有举措,便倾动天下。如过于操切,恐生变乱,此事还是不议了吧!吾生不逢时,徒有大志,守牢基业已属不易,实担不起这等天意。贾谊君,可还另有见教?”

    贾谊便一时失神,呆望着那袅袅香烟不语。

    文帝面露微笑,轻声唤道:“贾先生!”

    贾谊这才回过神来,叹了一声:“陛下礼贤下士,此番倾谈,或为亘古以来所仅有;然则,却是早了百年呀!”

    “百年后之事,自有子孙操心;今日朝堂上诸事,还请先生指教。”

    “朝堂事,陛下裁断自如,并非心无主见,只不过有老臣掣肘,不易伸展。此等枝蔓之弊,只须一道上谕,便可刈除尽净。”

    “有这般容易?”

    “当然,陛下可令列侯就国,不许留都中。列侯一旦分散,其势即弱,哪里还能作怪?”

    文帝不觉心中一动,正欲赞同,忽又犹疑起来:“然……令列侯就国,所本为何?”

    “春秋诸侯千余,各守其土,可有一个是在朝堂之上的?陛下欲遣列侯出都,《尚书》《礼记》上有千条道理,不由他们不听命。”

    “列侯就国,若在封国中聚众作乱,又如之奈何?”

    贾谊便摆手道:“陛下,古今之势已不同。春秋诸侯,不单握有封国钱粮,且握有兵马,一国便是一个天下。今之列侯,并非诸侯王,既无兵卒,亦无僚属,仅享本邑赋税,不过略似一富家翁耳。登高一呼,其声威尚不如市井屠户,陛下有何惧之?”

    “列侯皆为先帝从臣,如此逐出长安,岂非不仁?”

    “孔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若听凭列侯在都中掣肘,使政令不畅,百姓不安,那才是大不仁呢。”

    文帝闻言,拍案赞道:“贾先生到底是犀利!明日朕即下诏,令列侯各归其邑,不得留都中,以免尾大不掉。或有在朝为官者,也须遣长子就国。如此,拔去老臣根本,也免得做事碍手碍脚了。”

    “臣别无长技,潜心十余年,无书不读,颇有领悟,胸中此类谋划,无日无之。今后随侍陛下,当逐日献策,不怕有一日掏空了。”

    “如此甚好。朕主天下,苦于少谋,最憾身边无张良可倚。今与君闲谈半日,帷幄中便定了大事,真乃快哉!来来,趁此好兴头,正当饮酒。”言毕,便高声唤宦者,去取一坛长沙醴酒来。

    两人借着酒力,谈兴愈浓,直把那三坟五典、河图洛书聊了个遍。直至日暮,贾谊才起身告辞。

    文帝笑道:“且慢。”便命宦者取来一领白狐裘,亲手为贾谊披上,殷切道,“外面天寒,赠君一领白狐裘,此系先帝旧物,可挡风寒。”

    贾谊不禁感激于衷,忙谢恩不止。

    文帝将贾谊送出前殿,意犹未尽,慨然道:“先帝得张良,遂得天下;朕得贾生,必也能开万世之功。”

    贾谊酒酣未消,便昂扬应道:“即便舜禹再生,为陛下献计,也不过如此。少年若无此雄略,岂非枉来这世上一场!”

    两人相视,不禁朗声大笑,方再三揖礼作别。

    次日,文帝果有诏下,曰:“朕闻古之诸侯,建国千余,各守其地,按时入贡,民不劳苦,上下欢欣,少有违德。今列侯多居长安,远离封邑,吏卒输运粮赋,分外劳苦。列侯亦无由教训子民。故而着令列侯就国,在朝为官及优诏挽留者,不在此列,然亦须遣太子就国。”

    诏书一下,满朝哗然。周勃、灌婴等老臣面有愠色,只是不语。唯有典客冯敬跨出列来,力陈列侯居长安已多年,置业购田,联姻娶妇,已生了根,且枝蔓盘结。骤然之间遣出都,只恐多有不便,定要闹得坊间沸腾。

    文帝便一笑:“迁居而已,何至于沸腾?一月未成行,三月总可以;若三月不能成行,半年总是足用的。”

    众臣见上意已决,犹豫之间,只得诺诺从命。又闻洛阳少年贾谊忽加为博士,参与朝议,便知这定是贾谊主张。待贾谊被宣上殿,竟是朝会上最年少一人,众臣皆侧目而视。

    那贾谊春风得意,上殿谢了恩,向诸老臣揖了一揖,便昂然而立,眼睛也不斜一下。

    此后一连数日,文帝又连下数诏,定于孟春正月,皇帝在籍田亲耕,以示劝农;并迭次变更律法,几乎三五日一新。

    如此,老臣们更是心怀疑虑。每一新法出,必力谏其弊,纷言不可。每逢此际,文帝便以目视贾谊,贾谊则跨步出列,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必自三皇五帝说起,言新法顺天意、合民情之缘由。他博闻强记,辩才无碍,所言无不条理分明,难以辩驳。诸臣虽长于权谋,却疏于学问,哪里辩得过这新晋少年?

    文帝见此,益发倚重贾谊,每每定夺时,皆以一语作结:“贾博士既如此说,当无异议。”便挥袖命众臣散朝。

    那周勃在朝堂领班,亦不作声,每奉诏命,必大声应诺。诸臣见此,也不便廷争,只得跟着拱手称诺而已。终有一日,谒者刚唱毕“罢朝”,周勃便喟然叹道:“早知如此,当初多生小子便好!”

    众臣会意,哄堂大笑。文帝见此情景,面露惊愕,心中大不悦,贾谊也不免一脸尴尬。

    半月后,有东阳侯张相如,与典客冯敬相约,一同来至绛侯府邸,进门便嚷:“竖子乍登朝堂,所言皆妄语。驱赶列侯就国,分明是要剪除老臣了。”

    冯敬也附和道:“小子猖獗,实不可忍。绛侯为老臣之首、国之重器,须有个主张才好。”

    周勃忙将两人延入正堂,甫一落座,便道:“两位是武人,肚囊浅,到底是耐不住。今日朝堂上那少年,赵括而已,慌甚么?”

    张相如便一拜:“张某随高帝起兵,大小百余战,功在汉家。昔在河间任太守,曾奋力击陈豨,险些丧命。如此舍命搏来的尊荣,竟不敌新晋小儿一语,实令人寒心。”

    周勃一笑,便转向冯敬道:“冯将军,你也是此意吗?”

    冯敬回道:“我投汉家虽迟,然亦有军功,不忍见功臣为小儿所欺。”

    周勃有所触动,叹道:“新天子即位,方及一年,便欲摒弃老臣。若是十年八年后,只不知这汉家,可否有老臣一寸土了!”

    冯敬顿时怒道:“某虽不才,然终究是名将之后,义无再辱。绛侯若不怪罪,下臣便遣人去刺死那小儿!”

    周勃连忙摆手:“使不得!当今廷尉吴公,乃是那小儿恩主。你若冒失,他定是掘地也要追查。只恐将军这一怒,要为此丢了性命。”

    “下臣实不心甘!莫非卖命得来的,要就此拱手交出?”

    周勃便转向张相如问道:“张公有何主张?”

    张相如答道:“不如由下臣出面,纠合功臣联名上表,斥那小子狂妄。”

    周勃仍是摇头道:“不妥。此乃廷争,无异于串通抗旨,倒要惹得今上震怒了,亦是不可。”

    张相如听出了端倪,急道:“愿闻绛侯指教。”

    周勃扫视二人一眼,意态从容道:“那小儿虽得宠,手中可有一兵一卒?”

    “并无。”

    “这就是了。若列侯闻诏令,皆托言老病,拒不离长安,今上又能奈何?今上即位,乃由列侯率南北军迎入。才及坐稳,总不至就忘恩负义,要遣兵丁来驱赶列侯吧!”

    张相如闻言,拊掌喜道:“好主意!绛侯到底是多谋。下臣这便去遍告列侯,长安是万年根基,万万离不得。请诸人得诏旨后,勿惶恐,只是不走,那贾谊必也无计可施。”

    周勃便一笑:“正是这道理。”

    三人商议毕,张相如、冯敬便辞别出来,分头去游说列侯。

    未逾几日,长安城内各侯邸,那两人便都拜遍了。列侯听罢两人所言,都笑逐颜开,铁定了心肠不走。如此三四月挨过去,列侯就国一事,竟成空文。文帝在宫中探知,也是无奈,只能摇头叹息。

    接连几日,文帝闭门思过,心中仍觉惶惑,便召了宋昌、张武来问计。文帝面带愁容道:“用贾谊议政,乃朕之过乎?如何老臣们皆怨怒?”

    宋昌连忙劝道:“吾主用人,不疑便好,无须看臣子脸色。”

    “我自是不疑,然老臣为何处处作梗?”

    “诸吕尚不能动摇刘氏,况乎老臣!陛下可不必理会。”

    “然就国诏令已发下多日,列侯只充耳不闻,迄今未有迁离长安者。律令更新,也是处处遭掣肘。朕之令不出宫门,也是教人气闷呀!”

    “臣下率北军去驱赶!”

    文帝脸色忽地变白,连连摆手道:“不可,万万不可!若有此举,朕便成了负义皇帝,留下千古骂名。此事,只可徐徐图之。”

    宋昌叹口气,便揖道:“谋大计,非臣之所长,陛下可问郎中令。”

    文帝遂转头望住张武。

    张武略作思忖,方才回道:“各勋臣不思进取,几成赘物;陛下倚重贾谊,自是有道理。”

    “贾谊所言,可是治平之策?于此,张公有何见教?”

    “臣下之才,唯能治郡国,实不能摆布天下。臣闻贾生之论,阐扬古今,无人能及;然可否利天下,臣不能分辨。”

    一句话,说得文帝沉吟起来。少顷,嘉勉了二人几句,便吩咐他们退下。

    送走二人,文帝更无主张,郁郁踱至中宫,欲与窦后商议。见窦后正督刘启、刘武读书,便叹道:“皇子辈,当常往郊外驰马,书读多了,亦是无用。”

    窦后闻言一惊,见夫君脸色阴郁,便问:“陛下,可是政事不顺?”

    文帝择席坐下,叹了一声,讲起了贾谊遭嫉之事。

    窦后听了,便问:“用人妥否,何不问张武?”

    文帝摇头道:“晋阳旧臣,仅为郡国之才而已,参不透大事。”

    “典籍中可有高明之论?”

    “朕自书堆中长大,岂不知百家之说?然书中文章,救不得急呀!”

    窦后便叹道:“妾身实难料,朝臣上百,竟是这般不济事。”

    文帝目光一闪,以手拍额道:“哦?当真是忘了!有一人,必能为我解惑。”言毕,便起身匆匆往前殿,急唤谒者来,传谕要召见方士阴宾上。

    未及一个时辰,阴宾上奉诏而入。文帝招手,命阴宾上坐于旁侧,瞟了一眼,见他仍是一身布衣,气色却是变了,不禁一笑:“阴先生,这一向,想必是优哉游哉,气色如何就好起来了?”

    原来,那阴宾上留居长安之后,声名鹊起,诸臣皆知他为皇帝座上客,便多有前来巴结的,每日宾客盈门。阴宾上倒也不倨傲,一律笑脸相待,宾客若有问卜求签的,都尽心答复;若有馈赠,则笑纳不拒,日子渐渐滋润起来。数月下来,昔日那副饿鬼模样,便不见了。

    此时他上前一揖,恭恭敬敬道:“阴某一游方之士,蒙圣恩,为帝都之民,不再为里正、啬夫所驱赶,已是感激不尽。今忽奉诏,定有垂询,阴某当竭诚效力。”

    文帝便笑道:“里正、啬夫者流,早不在你眼中;如今即是公卿贵人,怕也无人敢慢待你吧?”

    “自是。然小人明白,寒素匹夫有何德能?世人看的,只是陛下的面子。”

    “此番再向人借寿数,恐无人再疑,或已借到了一万岁?”

    “哪里!”阴宾上脸色一白,连忙叩首道,“罪过罪过!小人身份,今已不同,岂敢再做这等欺人勾当?长生不老事,只合秦始皇所求。贱如小人者,草芥也,只望老有所养,安居而不遭驱赶,便是至福。”

    文帝闻言,略作沉吟,便一揖道:“先生真乃大智,戏谑之间,便可道出至理。”

    “不敢。小人之智,实为巧智,如鬼谷子所言‘揣之术也’,揣摩人心,巧言讨好之。混迹于市井尚可,却是登不得庙堂的。”

    “好了,朕今日召你来,确有要事请教,请先生勿拘虚礼,可直言道来。”随即,便将贾谊遭老臣嫉恨之事,向阴宾上和盘托出,末后问道,“用少年博士,是为开新政。朕所用人,果不当乎?”

    阴宾上眨眨眼,答道:“小人以为,上位者用人,只看有谋无谋;有谋即是用对,无谋即是用错,其余皆可不论。”

    文帝便面露喜色:“说得好!贾博士恰是有谋。”

    “那便是了!有谋之才,易遭人猜忌,此事不足为怪。似小人这般,以揣摩之术得恩宠的,才无人敢猜忌,反倒是人家踏破门来逢迎。”

    “果真也是!那么,依先生之意,少年也罢,老成也罢,无须看人年纪,只须问谋略如何?”

    “正是。”

    “先生果然敢直言。”

    “小人知陛下圣明,不喜逢迎,故而敢直言。”

    文帝不禁大笑,指指阴宾上道:“阴先生,似你这般逢迎术,亦属当世一绝了!”

    阴宾上也忍不住笑:“陛下不拘礼,小人便也敢戏言。”

    “朕还忘了问,看你仍布衣草履,那日常用度可足吗?”

    “小人喜淡泊,一时难改而已。陛下所赐,已足我一生之用。”

    文帝大悦,又问了问窦氏兄弟读书近况,便吩咐内府,赐给阴宾上五十金,以安车送回宅邸。

    阴宾上遂起身谢恩,退下殿去,然刚走了几步,忽又转回,低声道:“陛下,自古而来,谋之所以成,全在于行得通。千说万说,只要行得通便好。”

    文帝心中不觉一动,向阴宾上揖别道:“此言朕谨记。先生闲时,可常来。”

    自此,文帝便心神笃定,对贾谊深信不疑,言听计从,全不理老臣们脸色。

    却说贾谊得了这般宠信,不免春风得意,环视朝中文武,能入眼者,唯寥寥二三人而已。

    时有中大夫宋忠,亦是新晋少年,与贾谊颇相得,互引为知己。彼时汉家官吏,五日一休沐,两人常一同外出洗沐,洗濯时亦议论不休。所议皆不离《易》《礼》,无非先王之道、世态人情。说起时弊来,常痛心疾首,相视而叹。

    这日洗沐罢,贾谊道:“吾闻古之圣人,不在朝廷,而在卜医之中。今我已见识三公九卿,其言其行,皆可知矣。不如与足下同乘车,往访卜者,看有无可观之人。”

    宋忠恰好亦有此意,两人便同乘一车,往长安东市中,游走于卜者麇集之处。时逢雨后,路上甚少行人,恰有一卜者,于卜馆内闲坐,旁有弟子三四人侍奉。

    原来,这卜者为楚人,名唤司马季主,白发皤然,举止散淡,生得一副仙风道骨。虽是做卜筮生意,却只顾与弟子论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探究阴阳吉凶之本。贾谊、宋忠驻足听了几句,便知此翁博学,当下进门拜谒,互通了姓名。

    那司马季主抬眼望望,见两人皆一身布衣,略觉诧异,缓缓起身一揖道:“原是两位大夫,久仰。”便命弟子延请两人入座。

    待两人坐定,司马季主却不睬来客,只顾接续前面话头,滔滔不绝,上至天地始终,下至仁义纲纪,无不言之成理。

    贾谊听了多时,忽不耐烦,便拢起冠缨,正襟危坐道:“看先生之貌,听先生之词,小子于当世未曾见也。然以先生之才,应为贤者高人,却为何居之卑下、行之污浊?”

    司马季主瞥了一眼两人,面露不豫之色,忽而就讥笑道:“我看二位大夫,应是有道之人,却为何出言如此鄙陋?我倒要问,今两位所尊之贤者,乃何等品行?两位所推之高人,又是哪个?何以‘卑污’二字,妄言长者?”

    贾谊闻老翁出言犀利,知是遇见了高人,便不敢轻慢,字斟句酌答道:“卜者也,多虚夸人长寿,以悦人情;擅言祸灾,以蔽人心;矫言鬼神,以占人财;厚求谢礼,以私于己。此为我之所耻,故谓之卑污。”

    那司马季主早闻贾谊大名,也知今日是棋逢对手,当下就抖擞精神,挥退弟子,请两人将座席前移,直视贾谊道:“二公且安坐,听老夫一言。我年逾花甲,人皆谓将成朽木,然生平所见,却与二公不同。以老夫所见,贤者之行也,当行直道。其赞人也,不望其报;责人也,不顾其怨。总之,以利天下为务。若是官非其任,则不处也;禄非其功,则不受也。见人不正,虽贵而不敬也;见人有污,虽尊而不附也。”

    贾谊闻听此言,大出意外,不由肃然起敬:“公所言,正是所谓君子,晚辈亦尊之。”

    “二公皆是新晋,行走于朝堂,想必所识士人甚多。岂不知,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此等伪善君子,见权势者,必卑躬而前,趋奉而言。平素勾结成群,相引以势,相导以利,结党而远拒正人,以求尊荣,以求受俸。以官为虎威,以法为私器,逆理求利,无异于操利刃而劫人者也。”

    “长者所言甚是,然此等末流,不足为患。朝中文武,多为栋梁,主上亦不至昏聩不明,专宠邪僻。”

    司马季主便拈须而笑:“那么老夫亦有话说。公食君禄,故不应身入浊流。你看那当朝文武,哪个不是善巧作、饰虚功、执空文以惑主上?此辈所擅长者,以伪为实,以无为有,以少为多,浮夸以求尊位。今通都大邑,此类人何其多也!狂饮驱驰,携抱美姬,犯法害民,虚耗公帑——此辈巧伪人,即是为盗而不操矛戈者也,害人而不用利刃者也。二公双目未盲,两耳不聋,何以谓彼辈为贤才?”

    宋忠听到此,如芒在背,忍不住插言道:“朝中衮衮诸公,或有尸位素餐者,然总还是一时英杰,不可谓全是巧伪人。”

    那司马季主冷笑一声,手指门外,厉声驳道:“二公请看这世道——盗贼多而不能禁,蛮夷不服不能慑,奸邪起而不能阻,官帑耗费而不能治,究竟是何等心肠,方能如此不为?衮衮诸公,若有半数有为,世事可糜烂至此乎?你既然问,老夫便教你——有贤才而不为,是不忠也;无贤才而请托官位,坐食俸禄,排挤贤者,是窃位也;有人者得晋爵,有财者得礼遇,是大伪也!二公学富五车,独不见鸱鸮与凤凰同翔乎?兰草弃于荒野,蒿草疯长成林,逼使君子退隐,暗助庸才显贵,二公亦属此类人也!”

    贾谊、宋忠闻言大窘,脸上红白不定。贾谊便向老翁一揖道:“朝中积弊,所在不少,天子既知,谏臣亦敢言之。我等行止,合大义与否,唯有寸心自知。晚辈只是问:卜者收人钱财,放言天地上下,于天下有何益?于四民有何利?所言可是有德之言?”

    司马季主掉头向贾谊,面露轻蔑之色,笑道:“你倒是个晓事的。老夫也来问你:自伏羲作八卦,王者受益,智者得势,文王演周易而天下治,勾践效仿文王而称霸天下,由是观之,卜者有何负天下?卜者出一言,忠臣得以事君上,孝子得以养其亲,慈父得以育其子。这便是有德之言。问者求我一卦,不过费数十百钱,所获却甚多:病者或以愈,濒死或以生,祸患或以免,谋事或以成,嫁女娶妇或以养生。此之大德,岂是仅值数十百钱乎?”

    “这个……先生雄辩,当世或无其二,贾某领教了。以先生观之,我二人又是何等样人?”

    “老夫算得甚么,公见过当世辩士吗?谋事定计,必为此类人也,为博主上欢心,言必称先王,语必道上古。成败利害,全在一张利口上,以左右主上之意,讨个封赏。此等大言浮夸者,才是当世绝无其二。老夫不过一卜者,只配调教愚顽,身处卑下,以明天性,不求尊荣,仅此而已。故而良驹不与疲驴为伍,凤凰不与燕雀为群,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公等居朝堂,才是喋喋不休之辈,焉知忠厚之道乎!”

    老者这一席话无遮无拦,如江河泻地,摧枯拉朽。贾谊、宋忠听得呆了,面白无色,噤口不能言,慌忙摄衣而起,向司马季主谢道:“闻先生所言,如梦方醒。”于是再拜而辞,相偕出门,仓皇登车而去。车驶过数条街巷,贾谊仍觉惊魂不定,以头抵车轼,喘息不能出大气。

    三日之后,宋忠于殿门外遇见贾谊,便拉他至无人处,叹息道:“道高则愈安,势高则愈危。你我居赫赫之位,失势之日或不久矣。”

    贾谊亦叹道:“闻司马季主之言,我亦不能成眠。他乃道家,可以超然出世;吾辈则从儒学,焉能弃世而去?天地空旷,万物熙熙,或安或危,你我何以知?唯有竭力辅佐君主,久之或可身安。”

    当日别了宋忠归家,贾谊细思宋忠之言,心不能平。想那司马季主所言世事,并非危言耸听,当是深切之论。由此想到秦末事,愈觉当今天下之危,已迫在眉睫。于是披衣坐起,挑灯疾书,将多年所思,挥洒成文。

    次日,贾谊朝见文帝,自袖中摸出一道奏疏来,双手奉上,容色滞重道:“汉今日虽兴,却有隐忧,若忘前事,则天下崩坏在顷刻间。昨夜,臣写成拙文一卷,乃苦思数年所得,今献与君上,望有所裨益。长堤溃于蚁穴,大厦倾于罅隙,不可不有所备。陛下之位,人皆谓安;臣却以为,或已处鼎镬之上矣!”

    文帝听得瞠目,不禁汗湿额头,连忙接过,称谢道:“贾生坦诚若此,乃天助我也。此文,朕当潜心拜读,有所得,容当数日后告之。”

    送走贾谊,文帝展卷来看,奏疏为上中下三篇,洋洋三千言。其文雄辩滔滔,说理细密,指斥秦始皇、二世及秦王子婴之过,故称“过秦”。文帝看罢上、中两篇,尚不以为意。及至读到下篇,见辞情愈加激烈。文曰: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被戮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1]口而不言。是以君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佞遍地而君上不闻,岂不哀哉!

    读到此句,文帝便觉百骸震动,汗出如雨。急切间再往下看,见文末“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之句,不禁霍然起身,对左右涓人叹道:“贾生果然奇才!明君确乎不可拑人之口。众人不敢言之际,天下即已乱矣。”

    当夜,文帝不能眠,又于灯下再三读过,满心折服。于次日,便迫不及待召见贾谊。

    待贾谊至,文帝便一揖道:“君之识见,当世无伦。昨夜再三读之,恰似朕心中所欲言,唯有叹服。只不知,君之言辞何以如此激切?”

    贾谊便将与宋忠偶遇司马季主事,从头道来。文帝听得入神,不由叹道:“江湖之地,果然是有潜龙在!今汉家之势,虽不至危若累卵,却也如司马季主所言,善巧作,饰虚功,日久已成积习。先生此篇文章朕将视为宝典,置于枕边,一日不敢忘。朝中事,还望先生多为谋划。”

    自此之后,文帝理政便越发谨慎,不敢有所妄为。偏巧此时,天象也来示警,好似真的就有大难将要临头。

    话说前元二年冬十一月里,正当午时,长安忽逢日食。白日里转眼昏暗无光,满城百姓惊扰奔窜,鸣锣击鼓,连鸡狗也受了惊吓,一派喧嚣。

    文帝慌忙奔出大殿,立于阶陛之上,仰望空中,口中喃喃道:“我勤政如此,如何天象还要告变?”

    此时虽是寒天,文帝亦是惊得浑身汗流。回到内室,当即挥笔写了一道“求贤令”。诏令起首,便是万分惶恐,向臣民谢罪道:“朕以微渺之身,托于万民之主,天下治乱,在吾一人,唯二三近臣为吾股肱也。在上者谋寡,为政必有疏漏;朕枉为人主,下不能抚育民生,上累及日月无光,其过大矣。”

    诏令中最为紧要者,是责令群臣都要直言极谏:“此令颁下郡县,官吏皆可思朕之过,凡施政之不及处,须如实禀告。各地可推举贤良方正、敢直言极谏者,以匡正朕之不及。”

    这番话,说得恳切,哪像是皇帝诏令,分明就是子侄向长辈讨教。诏令最后,文帝又深加自责:既不能罢戍边屯兵,却又添了长安卫戍,徒费民力。因此下令,将卫将军薄昭所属一部罢去,令丁壮归家务农。另有太仆寺所养马匹过多,可分往郡县驿站,免得驿站向民间索求,惊扰百姓。

    到了正月,天渐暖,贾谊又上了一道《论积贮疏》。文帝看得仔细,见内中写道:“今经商易骤富,民贪利,多有背本趋末、弃田不理者。长安内外,争相夸富,以一斛珠多于邻人而骄矜,淫侈之风,渐成积习。如此下去,官民唯知贪利,天下将怎生得了?”

    文帝也知民间崇富,然万未想到已致动摇国本,读到此,不由心生恐惧。又见贾谊建言道:天下欲安,须重农抑商,多多劝农,积贮谷粟,以防饥荒。

    读罢,文帝顿觉饮食无味,起坐皆不安,想了半日,觉贾谊之言无不至当,不能不警醒。于是便唤了涓人来,亲授谕旨,拟了一道“劝农令”,送去丞相府斟酌发下,昭告天下,务要以农为本。劝农令曰:于今年起,在长安北郊辟出一处“籍田”,为天子之田。今后年年立春,皇帝将亲自犁田,为万民作则,勉励天下农夫安心种田。

    一连两道诏令发下,官民无不震动。历来所见天子诏令,都是疾言厉色训示,从未见过如此谦恭温良的,便都赞当今圣上,果然是一代明君。

    未过几日,便有内外官吏纷纷上书,指陈朝廷治理得失。各地也荐了一些贤良来,文帝一一面询,见诸人虽才赋不等,却都是一时英杰,不由大喜道:“我道是天下只有一个贾谊,未料到各处都有贾谊!”遂令谒者记下姓名,全数召为近侍,随左右顾问。

    身边近臣济济多才,文帝便心情大好,一日三出城,与众贤良一起纵马围猎。边射箭,边商议天下事,好不快活。

    如此热闹了一月有半,忽有一位老臣颍阴侯贾山,实在看不过眼,便上书劝谏。

    这一道谏疏,纵论治乱之道,见识不凡,条理分明。甫一呈递,便有人抄了传出,竟至朝野争相传抄,都夸说是当世至理。其开篇,乃是贾山剖白心迹,曰:“为人臣者,当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臣贾山即类此也。臣不敢考究久远,愿借秦为喻,望陛下稍加留意焉。”

    当汉初之时,只要一提“秦亡之鉴”,无人不立觉震悚;皆因秦之铁铸天下,数年间即覆亡,即便是揭竿而起者,也不免看得心惊。贾山深谙当朝者心思,下笔便语惊四座:

    “昔者,周有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天下颂声大起。秦有天下,则以千八百国之民力自养,却教万民力疲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始皇身死才数月,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自此灭绝矣!秦二世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何也?盖因无辅弼之臣,无直谏之士,天下已溃而无人告知也。

    “今陛下号令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之士,莫不陈情告白以求圣恩,今已尽数在朝矣。陛下选其贤者,为常侍近随,与之驰骋射猎,一日再三出城。臣恐此举,必致朝政懈怠,百官皆不理事也。”

    奏疏送至御座前,文帝展卷来看,看到此处,不由得呆了,默坐半晌,方叹道:“我只道自己算半个好皇帝,却不料,又在蹈秦二世旧辙。治天下,确不可只与亲随一起快活。”

    当下,便唤了贾谊来,吩咐道:“你来看,你这本家所言,于朕,乃是当头棒喝呢!”

    贾谊看过半篇,便放下,略一笑:“陛下,群臣上书,喜好危言,并非稀奇事。陛下不必过虑,贾山之言,固有道理,然不可全信。听人烦言,则新政岂非以罢废为宜了?”

    “不然,太平之世,危言总好过谀辞。你再看看后面,其言不无道理。”

    贾谊便展开卷尾来看,见后面果然有建言:“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之所愿,不敢求大,唯愿陛下减少射猎。今岁起,定明堂[2],造大学[3],修先王之道,匡正风俗,以定万世之基,此为陛下之大幸也!往古之时,大臣不得与君主宴游;方正高洁之士,不得随君主射猎。君主用贤臣,必使其所行中规中矩,而使其节操愈高;群臣则不敢不正身修行,尽心职司,以合大礼。如此,君主治理之道,方有人遵行,功业方能达于四海,垂于万世子孙矣。”

    贾谊读毕,不禁微微颔首,双目有光。

    文帝便问:“何如?”

    贾谊道:“汉初,基业以杀伐而成,故民间暴戾过重,人人欲仗剑横行天下。此奏疏说得有道理:所谓德政,便是以文化之。民不崇文,天下便不宁。民不知礼,天下便无道。贾山所言,陛下不妨纳之。”

    “朕之意,恰与先生同,这就下诏褒奖贾山。言路开了,总还是好事,免得老臣怨我独断拒谏。”

    褒奖贾山的谕令一出,满朝又是一番轰动。自此,百官都踊跃进言,文帝偶乘车驾出行,竟也有官吏拦路上书。每逢此时,文帝必令御者停车,收了奏疏,当场展卷细看,若有好主张,便极口称善。进言者无不引以为傲,百官也众口喧嚷,一时间,直言上书成了官吏风气。

    文帝见案头奏疏如山积,心下大喜,自己看不完,便唤了贾谊一同来看,对贾谊道:“臣下之忠,到底不能只赖恩赏;放开言路,允人讲话,便自有忠臣在。”

    贾谊也乐见文帝不拘一格,索性谏议道:“秦为暴虐之政,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故而有诽谤妖言罪。汉承秦制,这一条苛法最无道理,不如一并废去。”

    文帝颔首称善,当场便命贾谊执笔,草诏曰:“古之治天下,朝堂有进言之旗、诽谤之木(即华表),以此通言路而招徕谏言者。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使众臣不敢尽心陈情,而君上无由闻过失也,又将何以招徕远方之贤良?今即废此罪。以往小民或诅咒君上,或谩语至尊,官吏闻之,皆以为诽谤。此等风习,乃小民之愚,若以此无知而抵死罪,朕甚不取。自今以后,如有犯此者,勿治罪。”

    此诏一下,无异于开了言禁,大小官吏闻之,都额手称庆,心中再无顾忌。就连那市井屠贩,平素管不住嘴巴的,也都奔走相告。旬日之间,秦焚书以来的封口令一扫而空。民间百姓相见时,都面有喜色,聚议时政,口无遮拦。昔时叹息之民,皆高谈阔论,无危惧之心,恍似两世为人。

    数日后,文帝见了贾谊,忍不住问道:“新政迭出,弊端尽除,民间可有何议论?”

    贾谊便朗声笑道:“那市井小民,率直无文,只说是天上一个日食,便换来人间如许好处,唯愿每月逢一日食。”

    文帝闻言,哈哈大笑:“日食多了,固然好;然朕之位,怕也是坐不稳了。朕登位两年,总算知道如何做个好皇帝了,那便是:不可一日视民为草芥。各郡县职司,都要节省靡费、减少徭役以便民。所谓好官,只需做好这一事便罢。”

    贾谊道:“确乎如此。民之所求,不为多,无非衣食饱暖。官家不占民利,天下还有何事可忧?”

    文帝欣然道:“正是。今春劝农,我将率群臣赴北郊犁田。并诏令天下,春荒时节,所有向官府借贷种子、口粮者,一概赦免;至秋禾成熟,则免征田租之半。”

    贾谊睁大眼睛,怔了一怔,而后伏地,连连叩头道:“如此,海内皆沐天恩,臣代天下农夫谢陛下。”

    文帝连忙扶起贾谊,佯作哂笑:“你一个儒生,不知稼穑之苦,如何能为农夫代言?只多多上疏、指陈时弊便好。”

    贾谊道:“此乃书生本分,臣当尽职。所谓时弊,眼中有,即遍地都有,怕是今生说也说不完哩!”遂与文帝相视大笑。

    两人又议了一回,文帝忽就敛容,轻叹一口气道:“民虽安,然尚不能言天下皆安。”

    “这个自然。臣这几日亦多有所思:山东刘氏诸王,皆非陛下近枝,其心若何,实难以揣测。若叛,则长安危殆,急切间不可救。不如效法先帝,立刘武等皇子为王,封在长安近旁,以拱卫京师。”

    此时文帝已有四子,窦后所生两子以下,又添了庶出的刘参、刘揖两幼子。除太子以外,三位皇子都未封王。

    文帝连忙摆手,示意贾谊毋庸多言,只道:“容后几日再议。”

    贾谊便打住,继而又奏道:“臣尚有平匈奴之策。”

    文帝便高兴,催促道:“哦?快快说来。”

    “匈奴南犯,年年有之,我汉家力不能制。高帝、高后两度和亲,然亦不能制。”

    “不错。朕也知,和亲乃权宜之计也,甚失颜面。然即便如此,边事却未能息,君有何妙计?”

    “和亲,儒术也,为敦化外藩计。若仅于此,那匈奴岂能以一女而息战?臣以为,阴阳天地、人及万物,皆由德而生。儒家教化之术,亦须佐以道家之德、法家之战,方为周全。故而当今安边策,应以德战而退匈奴。”

    “唔——,先生说得深奥。然则朕甚不明:既用德,何又言战?”

    “这即是要诀所在。汉军所向,多遇化外之民,彼辈不知礼节,说得口干舌燥亦无用。臣以为,安边之术,重在明白至简,须以厚德怀柔,以服四夷。再辅以‘三表’‘五饵’之术,即可招匈奴之民来归,致单于势孤,从而降服。”

    “三表、五饵之术?先生请说来我听!”

    “匈奴为边塞大患,苦我久矣。臣为此苦思数年,略有心得而已。所谓‘三表’,乃天子之表率,即是:立信义、赞人之状、夸人之技。天子以此‘三表’示匈奴,可令匈奴所部,知天子爱其民、重其俗。”

    “那五饵又为何?”

    “人之所好,皆同也。五饵即是: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之音乐妇人以坏其耳;赐之高堂深宅、财宝奴婢以坏其腹;有来降者,天子则召幸之,与之娱乐,亲斟酒而手奉食之,以坏其心。”

    文帝听到此,当即领悟,拊掌道:“贾生之智,果然是当世无双!容朕逐一记下,或可为百年之计。”

    贾谊此时,忽就拜伏于地,恳请道:“臣本一书生,然亦喜读兵家之典。生未逢秦末,不得建万世之功,乃生平唯一所憾。今边患未除,时有惊扰,请允臣率兵马十万,振戈长驱,以三表五饵之计,直扫漠北。灭匈奴,安边民,系单于之颈而还,以报天恩。”

    “嗯?”文帝大感诧异,望了贾谊半晌,抚住他肩头道:“先生大丈夫气重,然书生气亦重。时势易矣!张良、陈平旧事,我辈唯有欣羡而已。征匈奴之举,草檄易,布阵难。君贸然率师,事若不济,倒要让绛侯、灌太尉笑话了。”

    贾谊抬头,几欲泪下,急切道:“男儿有志,苦无机会。今微臣蒙陛下垂恩,此即时也。”

    文帝沉思片刻,终还是叹了一声,摇头道:“君之奇计,朕纳之,然须从长计议。先生是儒生,志在事功,然君子有志,奈何天却不予?北地兵事,以先帝之才,尚不能取胜,朕之才更是不及,只能以‘无为’应万变,就无须再议了。立皇子为王,则合时也,朕可着即行之。”

    贾谊见请兵征匈奴事,文帝不允准,只得叹息了一声,怏怏退下。

    文帝看重贾谊所言封皇子之计,果然立见采纳。转眼时入三月,花开草长,典客得了文帝授意,便奏请此事。

    文帝假意推让了几日,便允了。先有一道诏书下来,曰:“昔赵幽王被幽禁而死,朕甚怜之,已立其太子刘遂为赵王。刘遂之弟刘辟彊,以及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亦可为王。”

    随即,典客府便议妥了封邑,立刘辟彊为河间王、刘章为城阳王、刘兴居为济北王。这三人,皆为文帝侄辈。三人当中,刘章、刘兴居诛吕有功,早就该封王。此时诏下,群臣自是无异议。

    过了一日,又有一道诏下,立刘启以外的三个皇子为王,即:皇次子刘武为代王、三子刘参为太原王、幼子刘揖为梁王。

    此次封王,虽是子侄辈都一起封了,但封邑之远近大小,却是大有玄机。三位皇子所封,不但疆土辽阔,且地近长安,恰成拱卫之势。

    此次新封的代国,都城复归代郡;又从代国中划出太原郡来,新置太原国,都晋阳;这两国,都在长安东北。梁国则在长安正东,都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

    文帝虽饱读诗书,却决非腐儒,知京畿为天下根基,至为紧要。近邻三个诸侯国,总要封给自家血脉,方牢靠些。如此封了三个皇子,关中之地,便成金汤之固。

    至于三位侄儿,则要寒酸得多,所封无非为郡县之地。那赵幽王幼子刘辟彊,封在了河间(今河北省河间市),封地从燕、赵割出。

    刘辟彊本为弱枝,出身不显,平白得了一个王做,自是心满意足;而刘章、刘兴居心情,则全然不同。

    二人的长兄齐王刘襄,于平吕次年,即在临淄薨殁,其长子刘泽袭了王位。长兄刘襄一死,刘章兄弟更不敢轻举妄动,如是蹉跎了两年,此次总算盼到了封王。然二人所封之地,皆是从齐国之地划出,微不足道。

    刘章所封的城阳国,原为旧琅琊郡(今山东省青岛市)内一县而已,似这等小国之主,权势还不如一个县令。刘兴居所封的济北国,则稍大些,原为济北郡,都博阳(今山东省泰安市);然这个济北王,也远不及一个郡守威风。

    汉初之际,叔孙通定下规制,诸侯王在封国,均受朝廷所下派丞相掣肘,且不能掌兵。若是小国之君,其名号虽显贵,实不及一郡守尉势大。

    刘章、刘兴居受了这窝囊的封赏,还须遵仪礼,上表谢恩,心中就更郁闷,只道是周勃等人暗中作祟。私底下两人对饮,刘兴居不知骂了多少回,要掘周勃的祖墓。

    文帝于此也略有耳闻,却只是心里笑笑,不加理会,料想这兄弟二人,日久便会顺服。

    如此到了九月,风调雨顺,四方田禾大熟,五谷丰登。各地都有百姓献祥瑞,皆为白鹿、彩凤、龙纹玉、六穗禾之类,五花八门。然郡县诸吏都知皇帝尚俭,不喜浮饰,官衙收了这些异物,竟无一个敢上报。官吏们只是忙着挨户劝农,看问孤寡。

    文帝虽深居宫中,天下治理得如何,心中却是有数的。此刻见海内承平,万家祥和,不由大喜。一日,对贾谊道:“如今,朝中弊端日少,百姓益富,天下诸事顺畅,贾先生当推首功。朕有幸,恰好似先帝得了留侯,少费了多少心思!明日,该为先生加官晋爵了。”

    次日,果然有诏令发下,加贾谊为太中大夫,可上朝议政,一如往昔陆贾之尊。

    入冬十月,便是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文帝在心中祈愿,新一年里,万不要多事,却不料一过元旦竟接连两次日食。朝野臣民,心下不免惶然,只恐这一年里不顺。

    朝臣怕文帝忧心,便都装作未见日食,绝口不提。愈是如此,文帝愈是不安,闭门思过,却也找不出有何疏漏处。万般无奈,只得去向薄太后讨教。薄太后此时目疾已深,几不能视,文帝每日请安两次,都是亲奉母后羹饭。

    这日,文帝来到长信殿请安,为母后喂完饭,提起日食频发事,不禁叹气。

    薄太后摩挲文帝头顶良久,缓缓道:“偶有异象,不足为奇。为娘已见不到多少光亮了,岂不是日日都是日食?”

    文帝道:“为人君,领有天下,儿不敢大意。上天若有警,我必自责。”

    薄太后微微苦笑,叹道:“恒儿可怜,竟是谨慎惯了,遇事只想到自家有错,上天或并非责你,只是在责你身边人。”

    文帝略感诧异,自语道:“身边有何人,能引得上天发怒?”

    “恒儿坐了皇位这几年,内外口碑,为娘还是听到了些,赞语虽多,然亦有人怨,只说你太优柔。如今情势,远非当日你我孤儿寡母时了,儿不妨放胆去做。摆布天下事,到底要果决些才好;一味宽和,怕也成不了事。”

    “如今新政,一月数出。凡有利于天下者,即无禁忌,儿已不顾及物议了。”

    “话虽如此,我看你对老臣,终究有忌惮。那绛侯周勃,当年迎我母子有功,如今却阳奉阴违,连我这里近侍都看得出。长此以往,怎生得了?不如借天有异象,令他就国便好。”

    文帝沉吟片刻,狠狠心道:“也罢!这便遵太后旨意,儿也不再迟疑了。”

    薄太后一笑:“昨日嘉禾,或成稗草,良莠全看情势如何。绛侯得享尊荣至今,已属大幸了。你也莫怕,令他就国,乃顺势而为,未见就担了负义之名。”

    文帝颔首称是,返回未央宫,便伏在案头,欲执笔拟诏。正待落笔,却又迟疑起来,久不能成章。这一夜,众涓人皆被挡在门外,不得入内,寝宫内一夜灯未熄。至平旦,文帝方唤了宦者入内,命涓人将诏令誊好,送往丞相府。

    这日,周勃用毕朝食,入丞相府公廨视事,忽见长史匆匆奔入,报称宫中有诏书发下。

    周勃接过,神闲气定展开来看。不料,才看了几个字,便汗如雨下,原来那诏曰:“前日有诏,命列侯就国,然诸人皆托辞未行。诏命不出宫门,天又数见异象,朕心甚忧。丞相周勃为朕所倚重,应为朕率列侯就国。今免周勃丞相职,即日就国,其余列侯随之。太尉灌婴升为丞相,原太尉府官署罢撤,职司归入丞相府。”

    周勃看罢,面色骤变,颓然倚于靠几上。正不知所措之际,长史又奔入来报:“太尉灌婴叩门求见。”

    周勃冷笑一声:“不至就逼上门来了吧!”怔了一怔,才懒懒整了整衣冠迎出。

    只见那灌婴神色惶然,急急拉住周勃衣袖道:“绛侯,且往你内室说话。”

    周勃遂将灌婴引入内室,屏退左右,淡淡问道:“太尉,今日便要接印吗?”

    灌婴闻言一惊,连忙摆手道:“绛侯勿疑,下臣也是今早才得了消息。只不知,发下此诏前,今上可曾与你透过口风?”

    “不曾。”

    “果然!事起突然,下臣不胜惶恐。今日来,是向绛侯讨教的。”

    “唉,事已至此,我又能何如?”

    “竖子贾谊,狂悖无常,不如联络老臣,联名劾他一本。”

    “万万不可!列侯就国一事,已拖延多时,今上并未责怪。若再拖延,必引得今上发怒,倒是怕有大祸要临头了。”

    灌婴大感沮丧,叹气道:“想我辈提剑斩将时,那小儿还在娘胎里,今日却被他逼得无以转身。”

    周勃见灌婴并无他意,方才释然,想了想,反倒劝起灌婴来:“那小儿不晓利害,舍命欠债,迟早要教他抵偿。太尉如今接掌丞相,兵权总还是在手,不怕他一个书生。”

    灌婴便顿足道:“绛侯有所不知,我这太尉,哪里还有兵权?今上日前召我,已拟议好,欲向各郡发铜虎符,今后哪怕是几个郡兵,都须凭虎符调遣。我接任丞相,于兵事上,已无处置之权。”

    周勃圆睁双目,拍案怒道:“真真逼人太甚!”

    两人默对良久,灌婴才黯然道:“奈何?世上已无楚项王,便再无武人说话处。绛侯请暂且就国,勿断了音信。朝中事,一如旧章,下臣自会联络冯敬、张相如等,伺机驱走那小儿。”

    周勃默然片刻,只叹息道:“也好。”

    随后,两人又密语多时。周勃将朝中大事交代清楚,便道:“都中许多事,还须太尉费心,我明日便谢恩辞行。你知会诸旧部,万不可相约送行,闹得鼎沸。我离长安,风平浪静便好,免得惹主上猜疑。我辈于刀剑下活到今日,居然未被枭首,已是大幸了……”说到此,竟有些哽咽。

    一番话,说得灌婴心中也凄楚,抬头望了望周勃,几欲泪下。

    果然,未过几日,周勃便卸了职,收拾好阖家细软,悄然出城,连闾里都未惊动。其余列侯得知,也都乖觉,各自打点好行装,未及半月,便都奔四方去了。

    列侯之中,齐王之舅驷钧、淮南王之舅赵兼这两人,倚仗外甥之势,一向跋扈。文帝对此二人,最为忌惮。当初诛吕,便是驷钧鼓动齐王兴兵的,今后若再如法炮制,便成大患,故而必逐之而后心安。那二人,原本心存侥幸,然见了诏令,知上意已决,也不敢贸然抗命,只得各自去了封邑。

    深冬之际,北阙甲第顿显凄清,长安城好似空了一半。各处驿路上,一时车马喧阗。就连荒山僻地的小民,也不难见到公卿在赶路。

    离长安当日,周勃携长子周胜之、次子周亚夫、幼子周坚出行,一家人轻装简从,皆是布衣常服。宅邸中所有赘物尽已送人,一行只有三五辆车、十数匹马驮。车马行至霸城门,城门吏见这一行人气度不凡,忙拦下询问。闻听是绛侯行将就国,甚是吃惊,验过符牌,当即恭恭敬敬放行。

    行至霸上长亭,周勃回望来路,已望不见长安城郭,唯有驰道旁杨柳,低垂于雪野,了无生气,远望倍觉凄凉。

    正待吩咐御者加鞭,忽见前面有一布衣男子,当路而立。随行家仆正要呵斥,周勃心中一动,忙摆手道:“不得无礼!待我近前去问。”

    待周勃车驾至男子面前,方看清此人其貌不扬,面目黧黑,若不是衣饰整洁,几与役徒无异。周勃便好奇,俯身问道:“当路不避,你可是有话要说?”

    那人施了个礼,不卑不亢道:“在下乃小民阴宾上,闻绛侯离都就国,不事声张,特在此恭候,欲看个究竟。”

    周勃不由警觉:“阴宾上?公之大名,久有耳闻,在此拦路有何贵干,莫非是受人差遣?”便连忙跳下车来,略施回礼。

    “哪里,绛侯有大功,天下人皆仰望,无不以一睹为快。在下籍籍无名,无缘拜访,只得在这路边望上一眼。”

    周勃闻言大笑:“你这话,哪里是真心?先生为国舅之师,我这莽夫,才是无缘攀附呢。”

    “不敢。绛侯此行万里,无暇耽搁,在下也不便啰唣,只有一句话,要赠予足下。”

    “哦?先生足智多谋,为今上所重。周某一匹夫,竟能得先生教诲,实是大幸,愿洗耳恭听。”

    阴宾上便从袖中摸出一根竹简来,恭谨递上:“此乃老子之语,小人抄录下来,赠予绛侯,可于闲时玩味。”

    周勃接过来,见竹简上写了一句话,乃是: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周勃看到末后,竟然有个“凶”字,不免就一惊:“此话作何解?愿闻指教。”

    此时周勃家眷车马,停于道上,阻住了过往客商。众人见阻路车马华丽,前后有家仆护送,便知绝非寻常人物,只得耐住性子等候。

    阴宾上见道路已阻塞,忙道:“绛侯为上上之智,无须在下多说。足下封邑绛县(在今山西省),乃是春秋晋之古都,为一福地也,能归根福地,这便是常。以往绛侯位极人臣,以武人而成文臣之首,则为非常也。今日解印而去,才是明智。愿足下知常而守,不妄作,便是天下人至福了。”

    周勃闻言,心中一亮,不由捉住阴宾上手腕,急道:“先生之言,说得好,解了我心中之疑。今日就国,周某当恭谨守常。先生指点之恩,不知该如何谢,可否随我赴绛县,把酒共话几日?”

    阴宾上连忙辞谢:“君子之交,一语可止。在下乃草野之人,几句话说完,便无所求,还请绛侯上路。”

    周勃望望这奇人,心中感慨,便将竹简揣于怀中,深深一揖道:“世上高人,多在山泽,周某在这里谢过。”

    阴宾上回了礼,急忙向后退了几步,让开前路。

    周勃登车,正要吩咐启程,忽又想起,便命亲随取出一酒壶来。只见此壶,乃是一尊朱黑漆方壶,形制古旧,绝非寻常之物。周勃递与阴宾上,恳切道:“此壶,乃秦宫旧物。当年我入咸阳,从宫中寻得,想必是个好物。今已盛满酒,赠予先生,是为谢礼。”

    阴宾上略一迟疑,方才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周勃仰首望了望天,顿了片刻,又向阴宾上拱手谢道:“先生指教,真乃天佑我也。”言毕一挥手,一队车马便扬尘而去。

    灞桥上下,此时已是冰天雪地。长安道旁,唯余阴宾上一人伫立,拈须微笑,目送辚辚车马渐行渐远……

    [1].拑(qián),同“钳”。

    [2].明堂,中国古代礼制建筑,为儒家礼制建筑典范,是古代帝王“明政教”的场所,凡祭祀、朝会、庆赏、选士等重要礼典均在此举行。明堂建筑先为方形,后演变为圆形。北京天坛祈年殿即沿用此制。

    [3].大学,此处指成人学校,周代始置,接受15岁以上的贵胄子弟在此学习,即后来的“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