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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淮南谋反自取辱

    自文帝重用文法吏以来,审慎施政,果不负天下之望,一时内外谨严,四海清平。赋役既轻省,农家便安于劳作,天下渐渐就透出了清平的模样来。其间,虽有水旱之灾,却也不是大患。至此,秦末的兵燹遗祸,已无迹可寻。关中百二山河[1],渐至复苏,几可称富庶之地了。

    如此两年过去,风平浪静,太常署内,太史令竟无大事可书。

    至文帝前元六年(公元前174年)新岁,长安入冬日,天气和暖,宛如春临,未央宫高墙内外,不意有桃花逆时盛放。后宫诸姬妾无不欢欣,都撺掇着慎夫人、尹姬,要去上林苑观赏花海。

    两人便往宣室殿去,欲禀明文帝。不料到得宣室殿,却听宫人说:“陛下往椒房殿去了。”

    尹姬便迟疑,慎夫人却丝毫不惧,拉着尹姬衣袖道:“你畏缩甚么?陛下在椒房殿,也无非看太子读书,你我前往,皇后必不会责备。”

    于是两人转往椒房殿,见文帝果然在廊下。文帝正手持一册古诗,于桃枝繁密处,指点幼子刘揖道:“诗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所谓夭夭乃其盛,灼灼乃其艳。你今日读书,知其文,也须知其意。”

    恰逢刘嫖回宫省亲,也坐在一处,便向文帝做了个鬼脸:“父皇当皇弟不懂?当年五岁时,师傅便教我了。这诗还有‘之子于归,宜其室家’[2]一句,父皇莫不是嫌我闹,想让我早些‘于归’吧?”

    窦后在一旁笑道:“父皇教你‘宜其室家’,有何不好?你自幼淘气到大,如今有了家室,要守妇道,不要再霸蛮。”

    刘嫖故意道:“古人说话,也是没道理,出嫁怎的就叫个‘归’?莫非唯有夫家,才是我的家吗?我倒宁愿长住宫中,唯觉此处,父母兄弟都有,才是真的家室。”

    文帝立即收起笑意:“不可如此说,公主也须守礼法。”

    刘嫖却扭脸不理,赌气道:“我看那礼法,也是无道理,不过只为女子所设!”

    一句话,惹得文帝大笑。窦后便嗔怪道:“小女子,不可放肆!”

    远处慎夫人望见,文帝正与儿女说笑,心中便踏实,拉了尹姬趋步上前,道了个万福,款语请道:“近日天暖,冬十月桃花盛开,显是吉兆。妾等请往上林苑赏花,请皇后亦驾临。”

    窦后见慎夫人、尹姬恭谨有礼,心中大慰,知是夫君调教得好,便随口道:“桃花开了二度,未尝不是喜,去看看亦不妨。”

    此语却点醒了文帝,当即放下书,望望满树桃花,容色便谨严起来。

    几位妇人略感惊慌,一齐望住文帝,不知是哪句话违了上意。

    文帝收回目光,环视诸人一眼,道:“四时有序,尊卑有等。入冬桃花盛开,恐不是吉兆。人间若有失序,天也知道。”

    慎夫人、尹姬不禁花容失色。窦后也感不安,默然片刻,方道:“陛下常忧天下,我等妇人,当小心侍奉。赏花虽是寻常事,然于时不合,便不合礼数,若传到外间去,也是不妥。”

    两嫔妃连忙双双跪下,请罪道:“臣妾不明事理,望陛下宽恕。”

    文帝这才释颜道:“与尔等无干。上林苑就不要去了,且在此处赏玩,亦是大有意趣。朕有事,须召张丞相商议,这便先走了。”说罢,便唤涓人抬步辇过来,匆匆返回了宣室殿。

    文帝到了殿中,立召丞相张苍来,询问道:“今桃花违时,入冬而华,朕心十分不安。海内晏然已久,可否有变乱之象?”

    张苍道:“臣问过太史令,他观星象、问卜筮,似并无异象。只是……”说到后面半句,忽就迟疑起来。

    “爱卿,有事但说无妨。既立柱下,唯求直言,朕将天下事托与你,正是看重你的忠直。”

    “陛下如此说,臣愧不敢当。想那先帝、高后两朝,海内动荡,皆因诸侯王之故。今中国之地,诸侯王皆为同姓,本是同根,一脉相连,应无腹心之患。唯淮南王刘长,多行不法,着实堪忧。”

    “哦!那刘长,总脱不去小儿气。淮南国情形,有何事令丞相担忧?”

    “汉家治天下,不似秦时,并非郡县一统,而是郡国各半;一旦有事,若郡县瓦解,只望诸侯可为拱卫。然以淮南王所为,非但不能为臂膀,恐还将酿成祸端。”

    文帝拂袖笑之:“何至于!竖子恣意,不过是逞逞威风,他岂能有掀天的本事?”

    张苍便伏地,恳切道:“年前淮南王击杀辟阳侯,陛下未予惩戒。返国后,他目中便全无朝廷。此前曾有上书,请自置丞相,得陛下允准,下官也只得照准。今淮南国丞相严春,原是淮南王身边一个门客,曾为郎中,好武无文,只因是亲信,便拔作了执宰。”

    文帝略感惊异,脱口道:“原是一个郎中?朕常闻刘长埋怨,说朝中派去丞相不力,故而准他自选。不承想,竟是换成了自家门客!”

    “此举令朝廷顿成盲聋,无由闻知淮南国事。今淮南情形,唯赖廷尉派出的游士,方可辗转探得。”

    “哦?”

    “事若仅于此,也就罢了。今淮南国自定法令,已不用汉法。淮南王出入警跸,擅自称制,私建黄屋金钺,与公然称帝已相去无几了。”

    “此事,太后、太子及典客等,多怀忌惮,皆有言及,朕也并非一无所知。然淮南王僭越,不过就是这些花头,倒未曾闻说有反意。或是因少年脾性未改,好慕虚荣。”

    张苍不由心中发急,亢声争辩道:“陛下,淮南王年已过而立,岂是懵懂少年?既建黄屋、左纛,便只差一个自封帝号了,与赵佗当年又有何异?裂土另立,恐就在不旋踵间。”

    文帝略略一惊,忙安抚张苍道:“丞相勿急。刘长无知,岂能有赵佗那般心机?无非是好武少文,其性不羁,总还是淘气一路。”

    “非也。淮南之地,乃昔之楚项王根柢,若一旦动荡,天下便不稳了。前朝之事可鉴,待事发,则无以收拾。陛下喜读《过秦论》,可还记得贾谊所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文帝闻此言,不由得惊起,凭窗东望许久,方回首答道:“丞相,此事我已知轻重,容我去信规劝。既然赵佗可以回心,那刘长也必知道理。”

    数日后,文帝便有一道敕书发往寿春,其言甚殷,责备刘长骄恣太甚。

    刘长阅过敕书,嗤之以鼻,反倒更激起怨愤之心,回书语多不逊,曰:“大兄仁智,惜乎百僚心机难测,专事进谗。弟谨守淮南,唯谋图治,何以僭越之罪妄加之?大兄既信谗言,弟亦无话,愿弃国为布衣。吾母赵氏当年暴薨,蒙高帝怜之,归葬真定。弟可守墓真定,不与人争。”

    文帝看罢刘长回书,弃于案头,恼怒道:“这是甚么话!”于是又下敕书一道,急递往寿春,严词相劝,令刘长不得弃国。

    隔日问安时,文帝特意携了太子刘启,同往长乐宫薄太后处,在太后座前,将刘长回书念了一遍。

    时刘启年已十四岁,文武兼习,虎虎有生气。闻叔父刘长如此不恭,脱口便道:“父皇,淮南王抗辞罔上,已显露不臣之心。当日便不该宽纵,应痛加贬抑,以免后患。”

    薄太后也颇觉忧心:“刘长年少时,得吕太后庇荫,骄纵无度,于今则更甚。僭越之罪若不问,天下效仿者将不止一二。”

    文帝犹豫道:“刘长所为,母后亦曾多次说起,然如何处置,我却颇费踌躇。”

    薄太后不解道:“不知恒儿有何难处?陈平、周勃尚敢除去惠帝诸子,你贵为天子,却为何惧怕一个诸侯王?”

    文帝道:“功臣当初诛杀惠帝诸子,乃有‘白马之盟’为凭。今日若要我除去亲弟,实不能为。”

    刘启却不以为然:“父皇仁孝,恐为天下所议。然叔父如此桀骜,他哪里会知恩?”

    薄太后也劝道:“恒儿,前有刘兴居之鉴,后有你百年后之忧,刘氏诸王中桀骜者,若不加以贬抑,便是遗祸来日。那惠帝诸子,不过沾了些吕氏血脉,诸老臣便不能容,可见陈平、周勃所虑之远……”

    如此商议多时,文帝仍难以决断。此时,忽有长乐宫谒者来报:“车骑将军薄昭来朝,向太后问安。”

    薄太后便命宣进。薄昭上得殿来,见三人在此聚议,颇觉诧异,便逐一揖礼过。

    文帝望一眼薄昭,忽地想起,便拊掌笑起来,对薄昭道:“舅父来得正好!淮南王称制,朝野多有怨言,今日我祖孙三人在此,正议起此事。刘长不守孝悌,我却不能悖兄弟之情,不教而诛。舅父可按我意,写一封谏书与刘长弟,严词训诫。”

    刘启却摇摇头道:“叔父无文,恐不是书信可劝回头的。”

    文帝望一眼刘启,笑道:“唯其如此,才令车骑将军执笔。”

    在座诸人听了,方才恍然大悟,连声称善。

    薄太后道:“今有薄昭书信劝诫,若刘长仍不悟,便是他自寻无趣了。”

    当下议定,文帝便与薄昭同返宣室殿,闭门垂帘,斟酌了半日。由薄昭执笔,将一封谏书写好。

    此信起首,历数刘长擅杀列侯、自置官吏、“欲弃国”等不法之事,说皇帝待刘长甚厚,理应知恩,责备刘长“轻言恣行,身负谤名满天下,实非明智”。

    而后,又列举刘长不孝、不贤、不义、不顺、无礼、不仁、不智、不祥等八大过失,称:“此八者,危亡之路也,而大王行之。”

    继之,薄昭又列举史上周公诛管叔、齐桓公杀其弟、秦始皇迁其母之事,以及刘兴居被诛之前鉴,喻意此类大义灭亲,亦可用于当今。刘长即便是皇亲,亦不可奢望法外开恩。目下淮南国藏匿逃亡之徒,委以重任,安插上下,朝廷于此无不尽知。

    薄昭告诫道:若不改,朝廷将拘系你于宫邸,淮南丞相以下皆论罪,你将奈何?势必逃不过“堕父大业,退为布衣,近臣皆伏法,为天下笑”的结局。

    末尾,薄昭又殷殷劝谏刘长,曰:“宜急改操行,上书谢罪,曰:“臣不幸早失先帝,少孤。吕氏之世,亦遭危难。陛下即位,臣恃宠骄横,行多不轨。今追念罪过,心中恐惧,伏地待诛不敢起。”皇帝闻之必喜。若行之迟疑,祸如发矢,不可追矣。”

    刘长接此信,命长史为他一字一句念毕,心中便觉大不悦,知是文帝与薄昭串通好的。他薄昭一个车骑将军,如何有闲情费这番笔墨?分明是写了信来恐吓。不由就大骂:“甚么‘祸如发矢’!一个裙带将军,也想来吓人?”

    思来想去,若就此低头,委曲求全,实是于心不甘。再说大兄既已有怨意,迟早也要事发,躲又能躲过几时?倒不如索性定下反计,免得束手就擒。

    于是,刘长便不加理会,并未上书谢罪,只严令属官休得再张扬。一面便募集死士,筹划钱粮,往长安城内多布眼线,寻找内应。

    文帝前元六年冬十一月,刘长果然说动了一个人——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愿参与起事,于是谋逆之事,便悄然发动。

    刘长密令属下大夫谢但,率死士七十人潜入都中,见过柴奇,合谋起事。相约由谢但率死士,以大车四十辆装载兵器,运至长安以北的谷口(今山西省淳化县西北)存放,并隐身于此处山中。

    谷口这地方,就在当初陆贾隐居的九峻山之东,为泾水出山处,因此得名。此处天寒地荒,奇峰壁立,并无寻常民家,仅有一二高人在此隐居。起事人马、兵器藏于此,便是神鬼也难察觉。

    且说那棘蒲侯柴武,为高帝时名将。早在沛公军西进咸阳途中,便率四千人投军,后屡有奇功。至文帝前元三年,仍贾余勇,亲率步骑五万余,荡平刘兴居之乱。

    柴武此人,不独善战,于疆域大势亦有远见。文帝初即位时,便上书建言,力主发兵征南越、朝鲜。曰:“南越、朝鲜,秦时皆内属为藩臣,后拥兵据险,观望谋叛。高帝时天下新定,人民小安,未再兴兵征讨。今陛下仁惠,安抚百姓,恩泽加于海内,民亦乐于用命,宜趁此时征讨逆臣,混一疆域。”

    文帝虽知其所图宏大,然不愿多事,于是批复道:“朕得此天子冕旒,实难胜任,尚顾不到外藩事。且兵者,凶器也。兴兵远征,即便如我所愿,耗费亦巨。得了些许声威,于百姓又何其远?先帝知不可使民劳烦,朕岂敢自以为能?今匈奴内侵,军吏疲累,边民亦无宁日,朕常为之心痛。今藩属不附我,可设烽燧,以固边防;结好通使,以宁边陲,便是有大功。发兵之事,勿再议。”

    柴武见文帝不肯发兵,满心无奈,只得叹息而罢。

    平定刘兴居归来,柴武终究是年事已高,不久即得病薨了。因他投汉较晚,并非楚怀王旧部,故按例未封谥号;其长子柴奇,亦未能袭侯。

    柴奇彼时正在长安军中,怅然有所失,竟不顾亡父英名,与刘长勾搭起来,要谋“大事”。

    刘长得此内应,只道是有天助,谋反之事便越发紧锣密鼓。适逢两边传递消息,需一个可靠之人,柴奇身边恰好有个“士伍”,名唤开章,可当此任。

    但说那士伍又是何职?原来,按汉律,凡军吏有罪被夺爵者,便降为士卒,人称“士伍”。开章既被夺爵,自然也是失意之人,故愿为柴奇效命,一心盼望事成,也好封王封侯。

    这日,开章得了柴奇授意,携密信独骑奔往寿春,告知刘长曰:“欲成事,淮南国尚嫌力薄。前有刘兴居之鉴,望诸侯各国响应,势必落空。须南连闽越,北通匈奴,向两国借兵,共举大计。”

    刘长得密信大喜,心中有了数,与开章数次密晤,饮宴甚欢。刘长见开章乖巧,可堪重用,便要留开章在身边,允诺为他娶妻成家,厚赐财物,加爵禄二千石。开章不意得此宠信,甚是高兴,便转投了淮南王麾下。

    开章既不能返回,刘长便遣了一名使者,回报在长安的柴奇,知会他开章已留淮南。

    岂料这使者行事不慎,过函谷关时,与关吏一语不合,竟破口大骂。那关吏常年迎送文武诸臣过关,其中不乏位至公卿者,岂能忍一个诸侯使者辱骂,便喝令戍卒,将这使者绑了。待搜出使者身上密信,方知淮南王要谋反,关吏大感惊恐,忙将使者押送京师。

    这日朝会方散,文帝忽闻张释之急报此事,便命将那使者押上殿来。文帝看过密信,亦是大惊,严词追问淮南使者,方知柴奇已为内应,在谷口藏好了兵器。

    张释之闻之色变,急请道:“陛下,事急矣!请捕淮南王入都。”

    文帝也知事不宜迟,提笔正要拟诏令,却又掷下笔,叹息一声道:“吕氏一朝,骨肉兄弟尽殁,仅存淮南王这一枝,实不忍加罪。”便与张释之商议,仅遣都中缉盗的长安尉,前往寿春,将开章捕回治罪,以儆效尤,其余人皆可不问。

    数日之后,长安尉史步昌便率差役数人,飞骑入寿春见刘长,出示了文帝诏令,要捉拿开章。

    刘长见此,猜疑是事已泄露,只得强作镇定,对史步昌道:“前几日,确有此人来投,然孤王未便接纳,已不知去向。足下且在驿馆歇息,待本王遣人搜寻。”

    安顿好长安尉一行,刘长便急召原中尉简忌,商议如何应付。那简忌乃是刘长心腹,此前因处置藩事犯禁,廷尉府曾发文,令解送长安问罪。刘长不肯交人,只罢去了简忌中尉职,谎称简忌已病重,将他保全了下来。

    由此,简忌更是忠心事主。听主公说起开章事,便不无担忧:“长安尉,掌长安县缉盗,捕人无数。若将开章藏匿寿春,哪里瞒得过他?”

    刘长便问:“若以重金赐予开章,令其远遁,何如?”

    简忌摇头道:“长安尉既来之,便有眼线四布,开章在寿春已是逃不脱了。若捕入都中,大王又如何能钳住他口?”

    刘长便一惊:“君之意,莫非要我杀开章灭口?”

    “为保无事,唯此一途耳。”

    “孤王欲举大事,却先杀壮士,怕是名声不好。”

    “大王,那开章并非你旧属,无所谓恩义,杀之亦不足惜。欲成大事者,岂可效妇人之仁?”

    刘长叹气道:“也只得如此了!此事,便交给你去处置吧。”

    简忌拱手领命道:“臣今夜即带人将他诱出,一索子勒毙,趁夜葬入八公山下,便是鬼也寻他不到。”

    “只是……惜哉此人!”

    “臣得手之后,以上等棺衾殓之,也算他不枉死一回。”

    刘长只得颔首允之。可怜那开章,新居住了才几日,便被简忌骗出活活勒毙,运往八公山下肥陵邑,草草葬了。

    次日,史步昌又上殿来见刘长,催问开章下落。

    刘长已做好了手脚,心中不慌,便谎称道:“昨夜淮南长史带人,遍寻城邑,只是不见踪迹。长安尉若是不信,可亲自缉拿。”

    那史步昌见多识广,心知有诈,便故作不急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若就此复命,恐今上要责怪。容下臣在此多住几日,顺便寻访。”

    刘长见这长安尉实在难缠,便又与简忌商议。简忌献计道:“可造个假墓,哄他说开章已病殁。人既殁,他也好复命了。”

    刘长想想,似也再无甚好计,便应允了。于是遣人在寿春城外,匆匆起了一个假墓,四周遍植柏木,墓前竖一木牌,诈书之:“开章死,葬此下。”

    那史步昌寻人心切,正带领随从数人四处查问,忽有相府吏员报称:“开章病亡,已葬于城外。”

    一行人连忙随那相府吏员,赶到城外,果然见到有一新墓矗起。史步昌立于墓前,初时惊愕,继而面露冷笑,问那吏员道:“开章家人何在?”

    吏员答道:“已各自走散。”

    史步昌便不再理会,只顾围着新坟打量,沉吟不语。

    那吏员试探问道:“需开棺验否?”

    史步昌回首道:“既不能复生,看又何益?”当日便入见刘长,称开章已死,只得回去销案。

    刘长便哈哈大笑:“难为足下了,奔波了这数日,竟是只觅得一个死人!想那开章,不过一夺爵士伍,能惹下甚么祸?即便拿住他,又能何如?”

    史步昌也不作回应,草草道了谢,便退下殿去,回长安复命了。

    此时,淮南国相严春也在侧,见史步昌走时面色不善,便请道:“臣愿入朝,为大王辩白。”

    刘长立时横了严春一眼,大怒道:“有何区区事,须入朝辩白?你不是欲离我,去附那汉家朝廷吧?”

    严春未料刘长因此发怒,连忙谢罪,再不敢提起此事。

    再说史步昌还都后,入见丞相张苍,称淮南王藏匿开章不交,或已灭口。其技甚拙,不问也可知。

    张苍详询了捕人始末,只觉隐隐不安,唯恐淮南国生变,便匆忙去见文帝。

    文帝听了禀报,沉吟片刻道:“如此看来,淮南王确有谋逆之嫌;然其反迹并未露,如何能下诏问罪?”

    张苍便回道:“臣料他部署尚未备,否则长安尉赴寿春,他受惊吓,必反无疑。不如趁他未动,及早召他入都,下狱拘讯。”

    “这当口,他还敢入都吗?”

    “陛下这就宣召,他必措手不及,只能前来,想着敷衍一番,再返回淮南寻机起事。若今日不召,待他万事俱备,便召他不动了。”

    文帝深以为然,当日便手书一道识令,遣人飞递寿春。

    那刘长接了诏令,果不出张苍所料,顿觉进退两难。与严春、简忌等商议了一整夜,也议不出一条好计来,只得硬着头皮入都。

    入朝当日,刘长率一众亲随,往赴北阙,请谒者通报入见。谒者见是刘长来,也未多话,返身便进了司马门去。不多时,忽有典客冯敬、廷尉张释之,自阙门之内阔步而来,身后紧随数十名彪悍差役。

    刘长一行人望见,正在惊愕,只听冯敬喝令:“左右,淮南王谋逆,有诏拿下!”

    刘长不禁大怒,喝了一声:“大胆!”拔剑便要拒捕。

    淮南王随从数人,也都一齐凑拢,欲拔剑厮杀。

    众差役哪容得此辈放肆,登时如狼似虎般扑来,抡起一张渔网,劈面撒开,将那刘长死死缠住。几人围拢将他扑倒,夺下了手中佩剑。

    刘长哪里肯罢休,高声呼道:“左右救我!”随行近侍数人,立时拔剑乱砍,与执棍差役厮杀成一团。北门甲士见了,也执戟一拥而上,上前助阵。

    淮南王一行苦斗多时,奈何寡不敌众,皆被乱棍打翻在地,一并遭擒获。

    刘长还想呼叫,早有差役拿了一团麻絮,猛塞入他口中。冯敬冷冷一笑,吩咐将人犯绑好,押上槛车,送往诏狱去。众差役便七手八脚,将刘长及随从都绑起,丢上车,拥着槛车走了。

    此后旬日之间,由廷尉府左监亲率公差,飞骑四出,将淮南王案中要犯,如柴奇、简忌、谢但及淮南国相以下属官、徒党三百余人,全数捕获。

    此次刘长入狱,因事涉谋反,便无王侯入狱的优待,直如寻常人犯一般,囚衣褴褛、饮食粗劣。自幼金枝玉叶的刘长,哪里受得住,只觉每日生不如死。

    待到提审之日,文帝命丞相张苍、典客冯敬、廷尉张释之、宗正刘逸、中尉庐福五人,同堂会审。此时御史大夫仍空缺,冯敬参与审案,便是代行其职。

    会审之初,诸臣先将柴奇、简忌、谢但、严春等人拷问一通。诸犯见事败露,抵赖亦无用,严刑之下,便先后都招了。所录证供,各个相契,坐实了刘长谋反。

    这日轮到刘长提堂,众皂隶将他械系,挟至大堂跪下。只见那大堂北墙,乃是一幅《獬豸望日图》,气势甚壮。五张书案后,端坐着主审五大臣,其余官佐分坐两侧,极威严。

    刘长见这排场,竟比那三堂会审还要威风,知是要问成大罪,便昂首质问道:“诸君一向食汉禄,如此待先帝骨血,可忍心乎?”

    冯敬见刘长猖狂,便一拍惊堂木,喝道:“刘长,此处为诏狱大堂。我等五人,为主审,眼中并无王侯,唯有人犯!”

    刘长不顾手足皆系桎梏,挣扎欲起,大骂道:“你个微末裨将,何出此大言?我之入狱,不过兄弟反目。若不是你这等奸佞讥谗,何至于此?食人禄者,当知报恩,似你等这般豺狗,谋害天子骨肉以图官爵,必为天所不容也!”

    冯敬面色如铁,一字一顿道:“我等按法问案,若有谋私,天亦不能容,不必你多费心。倒是有一事疏忽了,《周礼》曾有言:凡囚者,王之同族仅枷手即可。来人,去掉人犯足梏!”

    众皂隶应声上前,取下了刘长足上枷锁。

    刘长松了松双脚,正要开口,冯敬却手指一旁道:“对簿之前,本官教你看几个人。”说罢便一挥手,命皂隶将柴奇、简忌、谢但三犯拖曳上来,委弃于地。

    三人此前曾抵赖不招,皆用了大刑,鞭打杖笞之外,又上了夹棍,将足胫击碎。十指亦刺入竹签,双手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刘长抬眼看去,见往日部属遍体鳞伤,状如鬼魅,全无人形,足断已不能站起,不由就大惊,瞠目不能出言。

    冯敬挥了挥手,命皂隶将几人押下,又转头向张释之,拱手一拜:“张公请——”

    张释之便整整冠服,高声道:“人犯刘长,本官问案,关乎你生死,不得妄言。先问你,开章下落何在?”

    刘长低头想想,忽就将头一仰:“开章是生是死,乃是部属擅自所为,与我有何干?”

    张释之略一笑,瞥了一眼书佐。那书佐会意,当即打开一卷供词,将简忌等人口供,逐一读出。几人口供,相互吻合,皆招认:系奉淮南王之命,勒毙开章,起造假墓。

    刘长立时大呼道:“严刑之下,岂有实情?那简忌必是诬我!”

    张释之便冷笑:“正是简忌首供,他人佐证。”

    刘长愕然,遂低头默然无语。张释之又问了几句,刘长只是坚不吐口。

    张释之便命皂隶道:“将淮南国相押上堂来!”

    两名皂隶,便挟了严春上来。看那严春,衣衫尚整齐,似未受过大刑,上堂来望了刘长一眼,连忙低头。

    张释之望住严春,问道:“严犯,可有实情还未供出?”

    严春一悚,嗫嚅道:“下臣已全招了。”

    张释之便猛拍惊堂木:“诳语!淮南王僭越,那车舆黄盖,是何人置备?僭越左纛,系何人竖起?”

    严春惊望张释之一眼,又掉头瞥了刘长一眼,战战兢兢道:“下臣奉淮南王之命,权领此事。”

    张释之立时怒道:“逆天之事尚未供出,如何便说已全招?来人,抬出夹棍来,将此两人大刑伺候!”

    众皂隶齐喝一声,立时将两副夹棍抬上,各夹住刘长、严春两人脚踝,绑紧绳索。

    刘长挣扎道:“诏命尚未废我王位,你等酷吏,岂可加刑于诸侯?”

    张释之便冷笑:“你也知刑不上大夫?天潢贵胄,固可免刑,然谋逆者除外。且教你开开眼界,看严春如何受刑。左右,使锤!”

    一名剽悍皂隶便虎步上前,抡起石锤,连连砸向严春左踝上木棍。只听得严春惨呼数声,左踝骨当即碎裂。

    那皂隶还要再击锤,严春只顾呼痛不止,几不欲生。张释之不为所动,只厉声道:“一足既废,再夹另一足!”

    众皂隶立时拥上,撤下夹棍,夹上另一足。严春忍痛不住,连连以头抢地,凄声大呼。

    刘长在一旁看得汗如雨下。待皂隶用刑完毕,严春双足皆断,人亦奄奄一息。

    张释之此时一使眼色,那彪悍皂隶便略一转身,又抡圆了石锤,照准刘长足踝猛然一击。此一击,那皂隶心中有数,并未用足十分力气,尚不至断足。刘长却是吃不住痛,待第二锤刚刚落下,便双目一闭,高声呼道:“罢手,罢手!孤王招了!”

    张释之便微微一笑:“早该如此!进得诏狱来,岂有侥幸?左右,取下刑具来。”又回头吩咐书佐,“所有口供,一字不漏,皆如实录下。”

    那宗正刘逸,素好儒学,不忍见刘长惨苦之状,便开口劝道:“淮南王,你身为宗室,却与那鸡狗之徒勾搭,图谋不轨,何其不智也!先帝若有知,谅也不会饶过。今日会审,便不要抵赖了,或可求得活命。”

    刘长情知罪责难逃,便俯首允诺,不再心怀侥幸。

    问过一堂,张释之令刘长画押完毕,遂将供词收起,向张苍等人拱手拜过,便不再言语。

    张苍见状,与冯敬耳语了一番。冯敬便起身,环视左右皂隶,吩咐道:“今日到此,明日再审,且押去狱仓看管。”

    此后多日,五大臣连日提审,将谋逆前后事逐一审明。凡有牵连者,皆缉捕到案,半月之内,竟有千余徒众锒铛入狱。

    如此连审一月余,才将淮南王谋反案审结。除谋反罪外,又坐实刘长擅立法令、不用汉法、建黄屋拟天子等僭越罪。查出刘长为纠合徒众,广纳天下亡命徒,共赦免死罪者十八人、应服徒刑者五十八人,并擅自赐爵九十四人。

    此外还有各人供出,刘长有不敬之罪数件。张释之看过口供,也不禁微微蹙了蹙眉,便与刘长逐一对簿:“人犯刘长,本官问你,此前你曾患病,今上心忧,专遣使者赴淮南探望,赐予你枣脯,你却负气不见使者,可有此事?”

    “……有。”

    “年前庐江郡内,曾有南海游民造反,朝廷发淮南士卒征讨。待事平,今上遣使者携绢帛五十匹,令你分赐劳苦士卒。你是如何作答的?”

    “孤王不肯受赐,却推说:‘军士无劳苦者。’彼时说此话,原为无心,以今日来看,实为大不敬。”

    “有南海王织,上书皇帝并进献璧帛,你手下亲信简忌,竟敢将上书焚烧,不予上奏。朝廷得知,召简忌问罪,你却拒不遣送,谎称简忌已病,此事可是实?”

    “孤王偏袒私属,确属妄为。”

    “上述若无误,便是你供认不讳,可想好了?”

    “在下愿画押。”

    随后,书佐起身,递过呈堂证供,备好笔砚。刘长接过证供,略一浏览,便在末尾画下了十字花押。

    问出如此之多不法情事,五大臣都极感震怒。审结后,诸臣议了半日,都以为应坐死罪。于是联衔会奏,将刘长罪状逐一列举,称:“刘长当弃市,臣等请按法论处。”

    文帝接了这奏章,却是大费踌躇,便命张武知会北阙谒者,今日概不见朝臣。一人在宣室殿内室独坐,垂下帘幕,凭几沉思。

    那刘长不羁之事,历来便有,文帝原并不疑他有反心,今日看了奏报,方知其谋已露端倪,或不出三年,便是刘兴居第二。然则,若依了五大臣所请,处斩首弃市,则刘长毕竟未树反帜,猝然诛之,免不了要担上“兄弟不相容”的恶名,恐有非议。

    如此一想,文帝便觉不安。想自己登位以来,夙兴夜寐,只为在史上留个好名,若背负了同室操戈的恶名,岂非前功尽弃?然五大臣会奏,又不好断然驳回,驳回则必遭群臣哂笑。

    辗转思之,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闻涓人来报:“皇后前来问安。”

    文帝连忙起身,迎进窦后。窦后目力不济,由两个宫女搀扶,摸索着坐下,开口便道:“听宣室殿宦者说起,陛下屏退左右,整日未出,臣妾甚感不安,前来问候。”

    文帝轻叹一声,答道:“无他,为刘长事耳。”

    窦后这才松口气:“哦——,也听启儿说过,这个皇弟,甚是不成器。”

    文帝便道:“岂止是不成器?竟是私藏兵器,要学那蚩尤造反了。”

    窦后便是一惊:“淮南王居然反了?”

    “尚不至即刻发动,然于日前会审,已牵出与谋者有千余人。”遂将会奏所述罪状,说给了窦后听。

    窦后面色便渐沉,喃喃道:“启儿来日,怕是要多事。”

    文帝执起窦后之手,安慰道:“莫急。五大臣会审已毕,有联名会奏,请斩刘长。”

    窦后便一喜:“那允了便是。”

    “不可不可!我不欲负杀弟之名,只教他晓得利害便好。”

    “那五大臣会奏,陛下将如何驳回?”

    “我正是纠结此事,觉左右都甚为难。拟交给列侯、吏二千石以上者申议,留他一条活路。”

    “只恐来日,终究是个孽。”

    “皇后多虑了。废其王位,便可保无事。”

    窦后半信半疑,只得听任文帝处置,叹口气道:“那刘长自幼性刚,昔年在长乐宫,哪个敢惹他!便是废了他王位,也不知可安宁否?”

    窦后离去后,文帝立即援笔,在会奏上批道:“朕不忍按法处置,此案请交列侯、二千石吏申议。”

    五大臣接到驳回诏旨,皆大惊。心想此次拷问,是用了大刑的,若不将刘长追死,来日若他复起,自家性命又怎可保全?

    于是张苍便授意各人,先去游说列侯及百官,切勿宽纵刘长。众人都称善,当即分头拜访去了。

    隔日,列侯、百官计有四十余人,齐聚丞相府,一时冠盖如云。就连德高望重的太仆夏侯婴,也以安车请来。张苍遂将联衔会奏拿出,当众念了一遍。果然,众臣立时大哗,誓要除去此逆,皆称应按法处置。

    夏侯婴虽已白发满头,却是雄风犹存,怒气冲冲道:“竖子!若非当年朝臣厌吕氏、怜赵姬,岂能有他生路?他侥幸活过来,便是今日这等模样!”

    老将王恬启,亦手按剑柄,朗声叱道:“当年吾辈随先帝,大小百余战,人死了不知多少,才换得这天下。今海内无事,才不过几日,却又出了这等孽子,焉能不杀?”

    两老将言毕,满堂更是群情汹汹,难以平息。张苍与冯敬互望一眼,皆微露笑意。

    待众臣议毕,张苍等五人便又领衔,联名上奏曰:“臣张苍、冯敬等五人,谨与列侯、二千石吏夏侯婴等四十三人共议,皆曰:‘刘长不遵法度,不听天子诏令,暗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之人,欲行不轨。’臣等议论,应按法处置。”

    接到复议奏书,文帝又是一惊,心中疑惑:如何列侯、百官都不解上意?徘徊无计间,只得去与薄太后商议。

    薄太后听了文帝讲述始末,不由笑了:“恒儿如今也乖觉了,不愿负恶名。然张苍等人主审,严刑捶楚,先已做了恶人,自然不愿刘长活。那张苍执掌中枢、统领群臣,百官焉能不看他眼色?夏侯婴、王恬启等,乃百战老将,只知疾恶如仇,哪里能知你的苦衷?”

    “母后所言,我亦知。然孝悌与否,百世后亦有议论。若将刘长论罪弃市,我实不能为!”

    “刘长终究鲁莽无谋,留下一命,谅也无妨。你便照实下诏好了,勿再含糊。”

    文帝知此事延宕不得,若激起朝野议论,便不好收拾。于是连夜批回道:“朕不忍诛杀诸侯,赦刘长无罪,废其王。”

    五大臣得此御批,都知事不可挽,相顾叹息了一回。张苍即对众人道:“既如此,我辈当上奏,要将刘长远放,不可在京为庶民。否则,日久生变,他或缘势复起,我辈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那四人便都附和,张苍当即写下奏疏一道,曰:“臣张苍等冒死进言,刘长有大死罪,陛下不愿以法处之,恩旨赦免,仅废王位。臣请将刘长远放蜀郡严道(今四川省荥经县),置于邮驿看管,其子、其子之母可随同。由县衙为其筑居室,供以食粮、薪柴、菜蔬、盐豉、炊具、席褥等,请陛下准予布告天下。”

    文帝看过,知是五大臣心内不安,恐刘长再起,故而欲置刘长于绝境。原来,那蜀郡本就偏远,所谓“道”,略等于郡,更是蛮夷所居之地。彼处之邮传驿,可谓山穷水尽处了。将刘长置于此,不独起居不便,欲探听天下事,也是万难。日久天长,终将白首于荒野。

    想到此,文帝心中暗赞,五大臣倒还晓事。然则,若就此准允,外间仍难免有议论,于是提笔批道:“饮食为常例,日供给肉五斤、酒二斗,令其原所宠美人、才人十名随行。其余皆准。”

    此诏一下,全案告结。五大臣又请旨,将与谋者近千人尽皆诛杀。其中柴奇、简忌及死士七十人等,既已涉入,倒是不冤;唯那充作属官的门客,即是曹掾、县吏、军士者流,也都受尽拷掠,一并斩首,确是过于酷烈了。

    此案布告天下,四方轰动,朝野议论不休。不数日,由张苍授意,以黑幕蒙于车上,名曰“辎车”,遣送淮南王赴蜀。路上不遣专使护送,只责令沿路各县差役,依次递解。

    刘长离京当日,袁盎看不过去,入朝谏言道:“陛下素来骄纵淮南王,不为他置严师良相,以至于此。淮南王为人性刚,遣送路上,如何禁得起百般摧折?若途中遇风寒,恐将暴病而死,陛下则枉负杀弟之名。若是,将如之奈何?”

    文帝被袁盎说中心事,不由就尴尬,忙辩白道:“这般处置,就为令他尝些苦头,不日便可召回。”

    袁盎见文帝不听,亦是无奈,只能叹息而退。

    且说那袁盎所忧,并非无因。刘长自离京之日起,独自一人囚于辎车中,终日颠簸,不见天光。车上有封条,沿途无人敢开启。其余眷属皆囚于别车,不得见面。路上馆驿所供饮食,皆由侍者自小窗递入。押送者仅差役十数人,不独照顾不周,且多有言语呵斥。

    随行家眷只是啼哭,差役听得不耐烦,口出恶言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不要惹得差爷恼恨,抛你们在这荒郊野外!”侍者照看刘长稍有殷勤,便遭差役叱骂:“没眼目的,还当是昨日光景,想讨赏吗?”

    刘长自幼至长,从未遭过如此凌虐,自是羞愤异常。想到大兄骤然反目,原来并非纵容不问,只不过暂时忍下了而已,往时己之所为,也未免太过张狂。便心有悔意,对侍者叹道:“谁谓尔等主公是勇者?我安能勇!往日为王,我因骄横之故,不知己过,终至厄运临头。我来这人间,方及廿五载,余生尚有大半。人生一世间,安能郁郁如此!”

    车出长安旬日,刘长便万念俱灰,决意绝食。沿途所奉饮食,一概拒之,侍者苦劝亦无用。差役见了,非但不劝,反倒上前责骂:“猪狗吗?需用人喂!饥渴他自会料理。”便将两三侍者都驱至队尾。

    一连多日,凡馆驿供食,无人敢递入,刘长也不索要。如此不饮不食,再无声响。那递解差役,数十里一换,哪个想到要启封去看。又因人情炎凉,只想那废王何须关照,于是任由他去。

    车马行至雍县(今陕西省凤翔县),县令闻淮南王过境,心存怜悯,便亲赴馆驿察看。闻说刘长已多日未进食,声息全无,便知不好,急令差役启封,登车去看。见刘长不知何时已活活饿毙,早没了气息!县令不由大惊,忙遣人飞报京师。

    文帝闻报,一时也是呆了:“如何尚未出三秦,人便已薨了!”当下哀痛大哭,整日不食,涓人都惊慌不知所措。

    其时,袁盎正值守宫中,闻讯亦大惊,忙趋至宣室殿,顿首请罪:“陛下辍食,微臣知晓得迟了,特来请罪。”

    文帝便泣道:“公有何罪?我悔不听公言,竟致淮南王中途暴亡。”

    袁盎早有所料,然此时亦是无奈,只得劝道:“陛下请自宽心。淮南王自弃,非他人之过。既成往事,岂可悔哉!”

    文帝又叹道:“骨肉兄弟,我不能保全,天下必有议论,如之奈何?”

    袁盎知文帝心结,便劝慰道:“非也,陛下有高行者三。此一事,不足以毁名。”

    “哦?吾有高行者三,是为何事?”

    “陛下在代国,太后患病,前后逾三年。陛下目不交睫、衣不解带以侍奉,汤药必亲尝而后进奉。此等孝行,即是孔门高徒曾参,以布衣之身犹难为,况乎陛下以王者为之?陛下之行,远过曾参矣!此乃其一。往昔诸吕肆虐,大臣被黜,陛下率近侍六乘,驰入险地。虽战国力士孟贲、夏育之勇,尚不及陛下,此为其二。陛下入都,至代邸休憩,西向让天子位者三,南向让天子位者二。上古高人许由,不受尧帝传位,仅为一让;陛下则五让天下,过许由者四,不亦高乎?此乃其三。”

    文帝闻言,虽知这话不免近谀,然听起来终究顺耳,忙摆手道:“吾岂敢与许由并论?”

    袁盎又道:“陛下迁淮南王于蜀郡,不过欲苦其心志。然放逐途中,有司守护不谨,竟致他亡故,错不在陛下,而在大臣。如此放逐,饥寒交并,布衣百姓尚不能忍,况淮南王乎?唯有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或可服人。”

    文帝闻言,心中有愧,涨红脸道:“是我大意了,与彼辈无干。”于是不再哀戚,稍进饮食。

    袁盎一番巧语,竟说得文帝释颜,涓人在一旁见了,无不称奇。消息传出,朝臣亦生感叹,袁盎由此名重朝廷,天下人亦尽知其善言事。

    未及两日,文帝便有诏下,令廷尉将沿途解送役吏擒来,究其不启封供食、饿毙淮南王之罪,皆处以弃市。

    张释之闻诏,心中一惊,知此举是为平息朝野之议,欲杀小吏而自清,也只得遵命。便派了曹掾数人,率公差一路西行,大张声势拿人,逮回处置。可怜那各县数十名役吏,虽眼见淮南王不食,又怎敢擅自启封?兼之世态炎凉下,皆不以废王死活为意,如此,竟都枉送了性命。

    随后文帝又有诏下,命以列侯之礼,将刘长在雍县安葬,置民三十户守墓。原淮南国故地,尽数收归朝廷,复置郡县,由朝廷派遣官吏。

    这一番处置,公卿百官看在眼里,无不知其中利害,虽有异议,亦无人敢言。各诸侯王闻听,也都心怀怵惕,轻易不敢再犯法。

    后过了三年,文帝想起刘长,心生怜悯。知刘长尚有四子,皆不满十岁,流落于民间,便封了其长子刘安为阜陵侯,次子刘勃为安阳侯,三子刘赐为周阳侯,四子刘良为东成侯。待一一封毕,方才心安,料想天下当不致再有非议。

    如此又过了四年,忽一日,文帝闻涓人说起,民间竟有歌谣传唱,哀淮南王之死。歌谣云: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文帝听了,怔住半晌,继而叹息道:“古之时,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皆称圣人。为何?不以私害公。天下之议,莫非怪我灭亲,是为夺淮南王之地耶?”

    由是方知,天下仍有人耿耿于怀。因又想到,刘长既已亡故多年,还是优恤眷属为好,可以塞天下之口。于是下诏,令城阳王刘喜(刘章之子),徙至淮南故地为王,以撇清夺地嫌疑。又追谥刘长为淮南厉王,在寿春新置墓园,归葬于此,尊以诸侯礼仪。这些,皆为后话了。

    待淮南王善后处置完毕,时已深冬。这日,文帝觉天寒,便披上狐裘,拥炉烤火。思前想后,心事终不能平,只觉没个人可做商量处,不由就想起贾谊来。

    想那贾谊南迁,不觉已有三年。于今想起来,此人确为绝世之才,贬在江南僻远处,实是过苛了。那长沙卑湿地,长此以往,将如何熬过?莫如召回另行任用。于是次日,文帝便下了征书一道,征召贾谊入都,待诏另用。

    征书传至临湘,贾谊心头就一亮,料是出头之日已至。便匆促收拾好行装,别了长沙王,携家眷仆从,欣然北归。

    归路上寒意侵人,贾谊便打开箱笼,寻出文帝所赐白狐裘,披在小儿身上。一路沅湘景色,都顾不得看了,只想着召见时如何应对。过武关之北,天渐大寒,也只顾着冒雪赶路,不觉其苦。旬日之间,便驰入长安了。

    召见当日,正值冬至,文帝祭天归来,在宣室殿静坐养神。忽闻贾谊求见,心中就一喜,急忙下令宣进。

    落座之后,文帝见贾谊英气依旧,便寒暄道:“君在长沙,神色似更清雅。”

    贾谊答道:“拜山水之赐也。”

    时隔三年,君臣面对,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谈起。恰好文帝祭祀归来,正想着鬼神之事,便顺口问起:“祭天方毕,朕恰在想:世上鬼神可有形乎?彼辈如何言语,如何起居,又居于何处?看世间之人,密如星斗,若都往生为鬼神,则天地间有何处可容下?如此等等,不知君有何见教?”

    贾谊不意文帝问起这些,倒也触动兴致,便答道:“人之所归,终是鬼神之地。然我辈凡人,岂能知鬼神所居?当是全然不同于凡间,或是至大无朋,或为缥缈无极,以常人揣度之,不可思议,不如存而信之。”

    “哦?儒家便是如此看的吗?”

    “正是。季路曾问孔子,如何事鬼神。孔子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便是此意。想那鬼神,有形或无形,凡人不可辨;然鬼神行事,当不至于逆人伦而行。天上人间,应为一理;人事既洽,鬼神亦当喜之。”

    一番话,听得文帝入神,不由向前移席,赞叹道:“君之所论,我闻所未闻,不妨尽兴说来。儒家看鬼神,似看作人间事,那么其余诸家,又做何论?”

    贾谊一时兴起,侃侃而谈道:“道家所言:鬼者,归也。人生天地之间,不过是寄生于此。死,便是归,这是洒脱一路。墨家则以为:鬼神之明智胜于圣人。因那鬼神所秉,乃为天志;圣人或有违天志之时,鬼神则不会,此为敬鬼神一路。法家虽未论及鬼神,然法家崇道,道乃鬼神之魂魄,即如小民所言:神明在上。总之,诸家论鬼神,其说不一,讲起来,怕要讲上半日。”

    文帝一笑:“今日也无事,且从容讲来。”

    贾谊便又侃侃而谈。岂料这一讲,便从午后日斜,直讲到夜半。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屏息凝听,涓人将灯油添了又添,两人只是毫无倦意。

    此情此景,即是史上极有名的一幕。后世唐代诗人李商隐有《贾生》诗一首,说的便是此事: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那夜,贾生讲到口干舌燥,不意间抬眼望望窗外。文帝这才想起,忙欠身去看莲花漏壶,方知时辰已近午夜,不觉就一笑。

    贾谊会意,连忙起身告辞,行至殿门,却欲言又止。

    文帝窥破他心思,便嘱道:“先生今日累了,讲了这许多鬼神事。至于凡间事,来日方长,你我尚有共话时。”

    贾谊便施了大礼,由涓人引领,往北阙出宫。行至御路,仰头望见北斗横斜,就有些恍惚。想到贬谪三年,积了满腹的经世之策,这半夜晤谈,竟连一句也未说出,只得叹道:“鬼神事,果然高于人间!”

    送走贾谊,文帝方觉疲惫,便返回寝宫歇息,宦者忙侍奉入寝。盥洗时,想起这一夕倾谈,不禁自语道:“我久不见贾生,自认学问已过之。殊不料,今日仍不及他!”

    后又多日,文帝只命贾谊待召,心中却翻覆不定,不知该如何任用他才好。想着贾谊气盛,未曾稍减,若留于朝中,仍将咄咄逼人,免不了又要惹出是非来。此等奇才放在身边,终究难以驾驭,不如仍从阴宾上之议,仅用其计,不用其人,以外放为宜。只是无须太远,不教他委屈就是。

    恰在此时,文帝幼子刘揖那里,有个空缺。刘揖封梁王已多年,自幼喜读书,与其余皇子殊不同,素为文帝所爱。数年间,只苦于寻不到好师傅。

    文帝想好,便召了贾谊来,面命道:“小子刘揖为梁王,今方七岁,嗜书如命,日夜手不释卷。如此书痴,朕所未曾见也,甚喜之。我不欲他成大业,能安心读书便好。遍观天下,可为其师者,非君莫属。朕拟拜先生为师,不知意下如何?”

    贾谊未料此次又是外放,心中就大不悦,只得强打起精神,领命道:“陛下所托,乃有厚望于梁王,臣当尽职。”

    “少子终究年幼,或有顽皮,有劳先生操心了。”

    贾谊便苦笑道:“陛下仁心,恐微臣劳累,然臣亦喜读书,不以王太傅之职为苦。”

    文帝听出贾谊之意,便笑道:“到了睢阳,仍可上书言事。”

    此次二度外放,虽非僻远,贾谊心中仍觉郁郁,只叹当年独步朝堂之盛景,将不复再见。当夜回到馆驿,对妻说明缘由,贾妻亦大感失望,勉强笑道:“他人做官,都知见机行事;独你入朝,则不辨利害,言人所不敢言,又岂能久留长安乎?”

    贾谊闻此言,伤感不已,打发妻儿睡了,独坐寒室,拿起昔年赐物白狐裘,摩挲片刻,便折起放入箱笼中了。

    如是,寒荒岁初时,贾谊又携家眷离京,心情与月前相比,恰有云泥之别。

    好在抵梁都睢阳后,见刘揖果然聪明好学,心中方感宽解,便放下了许多愁绪,一心辅佐。稍有闲暇时,仍是浮想联翩、遐思万里。时不久,便写出一道万言书来。

    这日,文帝正在宣室殿批阅文牍,忽见有贾谊自睢阳上书,竟有十余册之多,当即就一惊。检点字数,竟几近万字,便叹息一声道:“贾生不悔,仍是执拗如故!”

    浏览那疏文,见开篇即是危言警告:臣窃观天下大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叹息者六,而其余背理而伤道者,则难以遍举。今之群臣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臣独以为不可出此言。所谓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犹如抱火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即谓之安。方今之势,何异于此?本末颠倒,首尾不接,国制纷乱,非甚有纪,岂可谓治!

    此节文字,如当头棒喝,震人心魄。文帝顿觉坐立不安,立即唤来谒者,令关闭司马门,不见朝臣。又命涓人燃起博山炉,焚香细读疏文。

    此文所论天子与诸侯、汉与匈奴,以及礼教崩坏之世象,无不透辟。其文意,环环相扣,首尾相衔。文笔忽峻忽缓,如当面娓娓陈情,理既深邃,文采亦佳,书生意气不减当年。文帝读之,拍案再三,连涓人在旁也看得瞠目。

    其文要旨,在于说破诸侯国弊端。贾谊写道:先帝建众多诸侯国,本为固天下之本,然而天下却少安,是何故也?皆因诸侯王幼弱时,汉家所置国相,尚能掌其国事;数年之后,诸侯王皆年至弱冠,血气方刚,封国之中属官,将遍置私人。如此,与淮南王、济北王又有何不同?此时欲为治安,虽尧舜亦不能矣。

    疏文又云:高皇帝割膏腴之地,封诸臣为王,多者百余城,少者三四十县,恩德无比。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以高皇帝当初手段,尚不能保一岁之平安,陛下今日亦必不能也。

    当今同姓诸王,虽名为臣,实皆似布衣兄弟,无不仿帝制而以天子自居,擅加爵于私人,赦逃亡者死罪,甚或建黄盖,不行汉法令。朝廷有令不肯听,陛下召之又怎能来?即便来朝,法又怎能加罪?责罚一皇亲,天下诸王即汹汹而起。陛下身边,虽有强悍如冯敬、张释之者,恐还未等张口,匕首已刺入其胸矣!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异姓王恃强而动,以往高帝在时,朝廷侥幸胜之,却又不改制。此后同姓王效仿而动,此伏彼起,祸乱之变未可预料。陛下为明君,处之尚不能安,后世又将如之何?

    为此,贾谊献计云:欲使天下治安,莫如多建诸侯国,而削其国力,国小则无邪心。如此,可令海内之势畅通,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无不服从。诸侯王不敢有异心,八方来朝,心服天子,彼国小民亦知安分守己。当今之势,应分割诸侯封地,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诸子孙,无论长幼,各分其祖地,地尽而止。

    看到此处,文帝立时彻悟,心中豁然贯通,不由连连击掌。将这几册拣出,置于一旁。接着拨亮火烛,又埋头看下去。

    贾谊在文中,引了管子之语:“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由此而论道:秦灭四维,故而君臣乖张紊乱,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天下仅十三年,而社稷覆亡。看今之汉家,四维犹未备也,故而奸人侥幸,众心疑惑。宜早定规制,务使君君臣臣,上下有序;奸人无所侥幸,而群臣有信,心无疑惑。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代亦有所遵循。若规制不定,则如渡江河而失桨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贾谊此论,可谓目光如炬;千古帝王业的要诀,皆在他的指画中。文末,更是披肝沥胆,直言道:“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累而渐然。君主所积累,无非礼、法两端,以礼义治臣民者,积礼义;以刑罚治臣民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恨,礼义积而民和善。百代以来,君主欲使民向善,其心皆同;而如何使民向善,则手段相异,或导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导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苛而民风哀。哀乐之异,便是祸福报应也。”

    通篇读罢,文帝如雷霆击顶,百窍皆通,拍案道:“贾生大儒也,惜哉,惜哉!”便急遣涓人,去唤来太子刘启,将抽出的几册疏文交给他,嘱咐道:“限你于今夜秉烛,彻夜读毕。明早,我要问你功课。”

    太子刘启见父皇所授,乃是贾谊上书,心中就一凛,不敢怠慢,忙以双手捧好,诺诺而退。

    次日朝食毕,刘启来见,文帝便问:“阅此文,有何所思?”

    刘启当即答道:“昨夜读之再三,所论深邃,儿臣尚不能尽然领会,唯读到‘疏者必危,亲者必乱’一语,则深感悚然。”

    “正是。贾谊此疏,可为万世治安之策。今日,你将其余各册也拿去,抄录一遍,务求详解。”

    “父皇,贾先生之论,既是切中要害,何不这便分割诸王之地,不使其渐成强干?”

    文帝便叹息:“不可。比如百年古槐,枝干虬结,匆促间不可尽除,否则必生变故,致天下动摇。”

    刘启顿了顿,似有迟疑,接着又道:“儿臣读此文,忽有奇想:秦时一统,天下皆为郡县,只因苛法而亡,故天下人都以郡县为非。陈胜起事之时,秦吏离心,郡县不能御敌,故又以分封诸侯为上,以为可成拱卫。然诸侯王无论同姓异姓,自春秋时起,至韩、彭、济北、淮南等王,无不为乱源,又谈何拱卫?以贾先生之意,要将那诸侯封地,分割至乡邑大小,方可称汉承秦制。如此,才得永绝祸患。”

    文帝眼中便精光一闪,喜道:“启儿是读懂了。只是……凡改制,务必渐行;猝然加之,乱必起自肘腋。你我父子,都不可操切。”

    刘启不由略显失望:“待此事安妥,莫非需百年之功?”

    文帝摩挲案头简册,心不能平,慨叹道:“以高帝之威,尚不能望天下尽归郡县;后世子孙,若百年能竟全功,便可称圣明了。”

    “儿臣明白了。此策抄毕,儿当置于书架,时常翻检。”

    “不然。其中平匈奴、建礼制两事,应属当务之急。尤以官民奢侈无度、尊卑无序、礼义不兴、廉耻不行等弊,虽暂无倾覆之危,亦属忧患,万不可放过了,你且去领会。”

    刘启怀抱简册退下,文帝仍端坐案前,凝思良久,方轻叹了一声:“百年后人,当谢贾生也!”随后,便唤来宦者,将案头拂拭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1].百二山河,成语,喻山河险固之地。百二:意谓以二敌百。

    [2].之子于归,宜其家室。见《诗经·周南·桃夭》,意为女子出嫁,夫妻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