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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闯入死亡现场

    五岁的肖晓书突然醒来,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左右看看,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炕上,她又趴上窗台,母亲姚玉凤和哥哥肖文乾也不在院子里,听了听,周遭一片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诡异的气氛。肖晓书趴到炕沿儿边,望了一眼炕边的地面,试探着从鞋子所在的位置费力地下了地,笨拙地穿上布鞋,迈过门槛,穿过外屋地,站在当院中。大白猪放浪形骸地躺在猪食槽子旁,小鸡们也卧在自己刨的坑里舒服地打起了盹。

    肖晓书有些不知所措。

    肖晓书费力地打开院门走出去,沿着夹道,手指扶着玉米秸秆绑的栅子,犹疑地往大街上走,几个大人从前面的大街上快步走过,没有人注意到夹道上的她。

    肖晓书站到大街边上,左右张望了一下,她家与东边井沿子一家之隔。

    双杨树屯,从东头到西头,不到一里半的距离,人口数不足500人。一条大街从东到西贯穿,人们分居在这条大街的两侧。要不是从东到西地势有些起伏,大街略有弯曲,从这一头便可以直接望到那一头。

    屯子西头,半里地的距离,原来是生产大队一队集中居住在这里,后来人口增加,又分出来一队,排到第十三队。这半里地的距离,有两口井,都在大街的北面。

    人们说话时,又要把屯子西头分出东头儿和西头儿来。说东头儿时,指的是东边井沿子到一队和二队之间的胡同子一段,而说西头儿时,是指从西边井沿子往西。

    屯子西面有一处水泡子,老人们讲:那个水泡子,是当年天上的龙掉下来,一只爪子刨的大坑,积了雨水形成的。言之确定,好似亲眼所见。

    以前水泡子边上建有一座神龛,供奉着土地爷,人们就管那里叫西小庙子。

    肖晓书发现东头儿王大会计家那儿站了很多人,却不嘈杂。

    肖晓书随着从身边经过的人,怯生生地走到那堆人跟前,没人注意到她。王大会计家的院子,没有夹道,院门紧邻大街。肖晓书摸进了院子,院子里也站满了人。

    这些大人们都在说什么呢,神神秘秘地低声私语。

    肖晓书穿梭在大腿中间,还是没有人注意这么一个小人儿。她想往屋里去看看,可是里面传出来的哭嚎声,吓得她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她被下意识躲闪着的大腿们送到了下屋的门口。屋墙倾斜,门框也随着歪斜,门开着,里面有些昏暗。肖晓书想看清楚一些,站在几乎磨秃的门槛外,双手抓着门框往里窥探。

    这不是大蛮儿嘛!她穿着翠绿色的上衣,皮肤蜡黄,歪倒在一堆柴火杆子旁边,井绳一样粗细的麻绳散落在她身上和旁边的地上。刚要再看看清楚,一个人从后面把肖晓书掐腰抱起来急急地走向大街,嘴里还一边低声喝到:

    “你这个傻丫头,怎么不知道怕呢!没事看它干啥,吓人虎道地!你妈呢,咋让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到处乱跑呢?”

    肖晓书感觉到自己被撴到地上,懵懵懂懂地仰头看去,是她的大娘郑淑珍。她脸上带着嗔怒的表情,两颊更显得紧绷绷的了。肖晓书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知道怕,要怕啥呢!

    郑淑珍侧弯腰,拽着肖晓书的袄袖子,眼睛四下里搜寻了一下,看见东边井沿子那也站了一些人,姚玉凤就站在旁边。

    “走,赶紧上你妈跟前去,别再瞎跑了!”郑淑珍连拖带拽地把肖晓书送到姚玉凤跟前,说:“玉凤啊,你看这小丫头蛋子,胆儿可真大啊,还把着门框往里看呢。”说着把肖晓书推到姚玉凤跟前。肖晓书顺势抱住了姚玉凤的大腿。姚玉凤在肖晓书的头上戳了一下,嗔道:“虎啊,咋不知道害怕呢。不是让你哥和你在家呆着吗,你哥呢?是不是又偷跑出去玩了!”

    姚玉凤本就是个面色冷峻的人,也没有觉得自己多严厉地指责她,但在肖晓书看来却觉得委屈,撇着嘴,要哭了。姚玉凤看着她鼻梁有些塌而使得五官都往中间紧凑的样子,这么一撇嘴,就更加严重,心里不禁烦躁起来,赶紧低喝道:“憋回去,你要是在这儿哭,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肖晓书撇了撇嘴,还是憋住了没敢哭出来,紧凑的五官却没有放松下来。

    大人们都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肖晓书的视线无意间落到了井沿子旁的土墙一角。

    王瘸子家的园子本来是方方正正的,但因为井沿子占据了一角,围着园子的土墙本来外突的一角,就变成内凹的一角。就在内凹的墙角处,老王家的疯媳妇坐在那里,翻起破棉袄,正在抓虱子。她蓬头、垢面、污手,面带与周围气氛不协调的笑容。确实,周围发生的事情与她何干呢!

    抓了一会儿虱子,疯媳妇突然停下来,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皱着眉头空洞地看着眼前这一群人,然后干呕起来。距离她近一些的人赶紧又往远一点儿的地方站了站,斜了她一眼,继续参与议论。站在大街一侧墙角的王老太,花白头发在脑后梳了一个髻,弯腰驼背,双手背在后边,腰上还系着已经有了几处补丁的围裙,转身朝着站在自家夹道口的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也是蓬头、垢面,污手,衣服鞋子都破着洞,她的侧身后就是王大会计家的下屋,厉声喊道:“小慧子,赶紧把你妈整回家去!”“一天就知道到处丢人现眼!”后一句话声音很低,说完之后,无奈的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叫小慧子的女孩子仰着脸赶紧跑过来,她的神情里显露出几分不服气,眼睛大大的,两腮鼓鼓的,红红的,很粗糙,嘴唇干得起了皮儿,发际线很低,浓密蓬乱的头发被灰土掩去了黑亮的光泽。小慧子走到疯媳妇的跟前,费力地拉起她,低声说:“妈,回家去!”疯媳妇撅起嘴,嘟囔着:“就不回去,这里暖和,我要在这里晒太阳。”小慧子一边拉扯她一边哄着说:“咱家当院也能晒太阳,你回家晒,我给你整好吃的。”疯女人乐了,歪歪斜斜地跟着小慧子走了。

    经过王老太身边的时候,王老太往旁边侧了侧身,冲着小慧子虎着脸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平时多上点心,别让你妈到处瞎跑!”然后哀怨地叹到:“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们这帮不省心的货!”小慧子大大的眼睛瞪视了王老太一瞬,气哼哼地拉着好像听懂了王老太的话也收敛了笑容的疯媳妇往回走。

    肖晓书看着小慧子倔强不服的眼神,突然意识到,小孩子也是可以有反抗意识的,不是一定要听命于大人的。

    肖晓书被她们吸引了注意力,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委屈。而旁边的郑淑珍和姚玉凤也在交头接耳说着话,姚玉凤对郑淑珍说道:“大嫂,听说也没因为啥大事啊,咋就这么想不开呢!”郑淑珍啧啧地两声说:“可不是咋地!”把头偏过来一点,面带惋惜地低声继续说道:

    “这不是大会计说要去逛街,大蛮儿和二蛮儿都要跟着去。大蛮儿让他们等一会儿,她洗洗头发就走。大会计和二蛮儿怕赶不上车,没等她就走了。大蛮儿洗完头发,套上一身新衣裳就出去了。老侉子也没多想,以为大蛮儿到别处消消气儿去了。这不,刚才去下屋抱柴火,才发现大蛮儿吊在下屋里。赶紧喊人放下来,人都凉透了,哪还有救了。哎,你说,平时看着也不是个糊涂蛮的人呢!再者说,他家那个小下屋儿,里倒歪斜地,人进去,伸头就碰到顶了,这人是怎么吊起来的啊,还真有点邪性!”郑淑珍双手对击了一下摊开,又抖了抖,冲着姚玉凤又啧啧了两下。

    姚玉凤鄙夷地说:“大会计咋那没正行儿呢,能差多一会儿啊,就一起去呗。话说回来,那小破下屋儿早该扒了重盖,盖得起大瓦房,还差个下屋了。看着也不顺序啊!”

    郑淑珍说:“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下不扒也得扒了。”

    姚玉凤问道:“下步咋整啊,也不能这样一直放着啊!”

    郑淑珍回道:“说是王大林家的小猫儿骑车去找了,这不都在等着大会计回来呢,得等当家的发话啊!唉,大会计回来,还不知道咋后悔呢!走的时候,大闺女还好好的,回来一看,人没了!谁也想不到因为这点儿事就能寻短见呢!”郑淑珍双手又对击一下摊开,又抖了两下,紧绷绷的面部并不妨碍她展现出生动的表情来。郑淑珍能说会道,很有说书的天赋呢,说话的声音语调好听,表情动作也具有渲染力,不管说什么都很有气氛,能够调动听众的兴趣。

    姚玉凤说:“后悔有啥用啊,一个大活人这么就没了,唉!”

    姚玉凤跳脚朝家里望了望,从井沿子边上能看到自家的院子,然后跟郑淑珍说:“家里没人,也不知道孩子出门时把院门关好了没,猪鸡可别跑出来了,我得先回去了。”

    郑淑珍也拍了拍、又抖了抖围裙,说道:“可不咋地,我也是干着活就跑出来了,锅里还熬着猪食呢,可得回去了。”说着,手伸向背后解下围裙,左右一倒手把套袖也拽了下来。

    郑淑珍还穿着薄棉袄,衣襟、袖口和领口常露在外面的几处都用另外的条纹布绷上,看着像是打上去的补丁,实际上是为了弄脏的时候方便拆洗。郑淑珍把围裙和套袖都交到左手,抬右手把头巾一把抹下来。不很浓密的头发被压得紧贴在头皮上,显得面部更加圆鼓鼓,紧绷绷。肉眼泡的双眼虽不小,但称不上好看,不过,眼神里却透露出精明和深谙世事的了然。她又跺了跺脚,滴溅的猪食点子仍然顽固地粘在鞋面上。

    姚玉凤下意识地迅速扫了一眼自己身上,虽然是旧的蓝咔叽布衣裤,褪了色的黑布鞋,但都是干净整洁的。她出门前习惯性地照过镜子,确认过自己头脸没有纰漏,在镜子前左右转身,看过衣服裤子前后都板板正正儿。她知道自己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编成两根粗粗的短辫子,即使干活时也戴围巾防尘,却不会压成扁扁的贴在头皮上看着不舒服的样子。她更知道自己的样貌,虽不能说是十分颜色,但绝对算得上好看。不由得,姚玉凤脸上露出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得意之色。

    俩人一起转身,姚玉凤拉上肖晓书,跟在郑淑珍后边。郑淑珍,因为生育六个孩子,腰身已显臃肿,走起路来,略微昂首。三人一前两后,都往家走去。

    郑淑珍的家在大街的南面,与姚玉凤家斜对个,走进夹道时,转头对姚玉凤说:“有空来坐会儿啊!”听着姚玉凤答应了一声“嗯呢”,回过头去继续迈步往里走。

    她们刚走,人群就骚动起来,围站在井沿子边上的一群人都朝东望去。王大会计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满头大汗,夹帽子歪斜在头顶上。他在大门口下了自行车,把自行车直接往地上一推,小跑着进了院子。他是个瘦高个儿,背有些驼。王大会计跑到院子中间,突然停住,身子往下屋方向偏了偏,又转过去,犹豫了片刻,一跺脚还是进了正屋。

    屋里又传出老侉子哭天喊地的哭嚎声,并夹杂指责声。

    人群中,王大会计的哥哥王大林、弟弟王大田、姐夫老齐头,和他们家斜对个住着的孙凤海,一起走进王大会计家的院子,前后脚进了屋。

    随后小猫儿和二蛮儿一起满头大汗地从东边连跑带颠地赶回来,小猫几步跨进了屋,二蛮儿站在前门口没有进屋,眼睛盯着下屋的门,站了一会儿,缓步走向下屋,然后下屋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大姐啊,你咋能这么走了呢,你让妹子我以后咋活啊!”

    前屋门“砰”的一声被推开,老侉子红肿着双眼、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几步跨进下屋,拽着二蛮儿从里面出来,操着山东口音骂道:“你也是个扫把星,不着你,你大姐能上吊吗?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从小就知道歘贱卖快,这下把你姐气死了吧,这回你消停了吧!”二蛮儿满脸泪痕,任由老侉子推来搡去。旁边王大林老伴和王大田老伴赶紧过来把她们拉开,劝说着说:“别这样了,二丫头也吓坏了,谁成想能这样啊!你还是冷静冷静,早点拿个主意安排后事是真格的。”

    老侉子和二蛮儿分别被人拉扶着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