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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竹马(一)

    这两天白日里外面街道很清静,秋月或霜清每隔一个时辰左右都会到大门口和后门静听一会儿,也从门缝的缝隙里观察街面的情况。

    小街上行人来往从容,小贩吆喝着走街串巷。后门小巷里不远处的馄饨摊子今日也支起凉蓬来,摆上桌凳,不时有人去坐在蓬下吃馄饨;也有马车经过,都看不出慌乱,就好像没有发生城破君亡的事一样。

    两日前宫里的杀戮奸淫,皇宫大火,宫殿焚毁,帝后葬身火海,宫里人影仓惶奔逃,到处充斥的哀声哭嚎,那一车车尸体,北安门外那一大群官员和宫人在爆炸中粉身碎骨,还有前晚深夜里街道上的血腥腐酸气味,那些就在两日前发生的惨状仿佛离外面的祥和街市很遥远,恍惚那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秋月坐在门内石阶上,盯着院内小径石缝里肆意长出的蔓草,她知道,那不是梦,那是她真实经历过的屠杀。

    “可能是燕军整顿了军纪,也颁布安民告示了,所以城里又安宁下来。现在先皇已逝,皇位稳稳是他的了,自然要做出一些姿态来安抚民心,许是连大军都撤出城了,这样方能显出他是为了清君侧,靖国难,而非篡夺王位。至于屠戮皇宫,只有宫里的人才知道,死的死了,没死的,谁又敢议论?”

    楚昱姝一边平淡的说着,一边将归神丸捏碎融在温水里。

    秋月点头:“这个老狐狸,他倒会装好人。”

    楚昱姝嗤的轻笑一声:“秋月,朱棣是个狡猾的狐狸没错,但他不老。”

    “小姐你见过他?”

    楚昱姝摇头,她见过朱棣的儿子,觉得朱棣应该年纪并不老。不光年龄,雄心心勃勃篡位的人,心也不会老。

    公子被扶着半坐起来,身体软软的,背靠在秋月怀里,仍是闭着眼睛昏睡的样子。楚昱姝捏住他的下巴,将他嘴捏开,药水倒进一点,然后抬起他的下巴,让他微仰着头,停一会,等药慢慢流进他的咽喉,再放下下巴,捏开嘴,倒进一点药.....小半碗药水弄了好一阵子才喂完,又靠着等了许久,才将他放平躺下。

    楚昱姝对秋月道:“你乔装一下,出去探探情况,也带点水回来。”秋月点头。

    “尽量别走大街。看看城门那里的盘查是怎样的,公子不能一直这样,我们得尽快出城。”

    秋月应了。她本是挽着男子髻,这会自己裹了胸,换上那件补丁男装,再用碗底残剩的黑褐色药汁将脸抹了,用燃过的蜡烛芯将眉毛抹得粗粗的,乍一看,还真像一个脸色黄黄的清秀男子。

    楚昱姝说道:“带些银子,去吃点好东西。”

    秋月点头,问她:“小姐想要吃什么?”

    “你随意买点吧。也给公子买点软软的点心。从侧边围墙出去,夜禁前回来。”

    “嗯,小姐是随意,霜清倒是会给自己点菜,说要吃鸡爪子和猪蹄。”

    楚昱姝莞尔一笑:“你就都买吧。”

    ......

    ......

    走过了几条小街,每道街口的墙面张贴栏里果然皆有安民告示,昨日至今日告示出了好几道,张贴栏都贴满了,依次告知燕王为了不惊扰京师百姓的安定生活,已将大军撤出城中,京师各官署应恢复正常当值;百姓农工商各业也应恢复如常生产经营,不得无故休停,并配合官府搜查缉拿朝廷奸臣及亲属朋党;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官皆以为燕王明德守仪,文韬武略,尧舜禹与,皆恳请燕王早登大宝,整饬纲纪,泽被天下,还我朝国富民安,海晏河清云云。燕王已定于十七日先至孝陵祭拜太祖并于当日登基;建文皇帝及皇后已大行仙去,另择日礼葬......

    告示栏里也贴有通缉的奸臣名单,秋月将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逐个看了三遍,确定没有自家老爷和公子的名字,心底松了口气,这才沿着僻静的小街往城南就近的聚宝门去。

    城墙上密密贴着一墙奸臣的画像图,城门已解封禁,百姓皆可自由出入,但须接受严格检查盘问。

    秋月远远地在路边茶水铺子坐下,觑着城门口,但凡有出城的马车,或随行的大件行礼箱笼都盘查得很仔细,装货的板车也都一一翻看,出城的行人,凡大致是六至十来岁身形样貌的小童,不管男童女童皆被拉进旁边凉棚里辨认。

    “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啊?这么严的盘查?”有茶客问

    “不知道呐,这么多的官兵,怪吓人!”

    “是啊,不是说不扰民吗?”

    “这不是扰民,这已经换了新帝,是清算......

    “我从未见到查得这般严格,这是哪家的小孩呀?”

    “听说不止一家,都是高官显贵家的子侄。”

    “那是在捉拿奸臣之子,就是方孝孺,黄子澄,齐泰还有好多朝廷官员的亲属族人,这两天抓了好多人,连小孩都逃不出去......”

    凉棚有左右两处,左边的在城墙的阴影里,三面围住,一面敞着,可见里面坐着两个男子,光面无须,送进去的男童两人都仔细掰脸端详,还要在脸上搓捏,然后放出。右边的凉棚四面围住,一片软帘遮住了棚内行景,女童皆进入检查。进出送茶水的女子看行为动作似是宫中女侍奉,想来应是宫中熟悉太子的宦官和麽麽在此捉拿辨认,严防太子装扮成百姓孩童混出城门。

    “盘查如此严格,如何能出的去?”秋月不禁在心里叹息。

    绕小街去了宝福林糕点铺买了小姐喜欢的咸鲜味虾糜酥炸糕又买了些杏仁酥,绿豆酥等,又到一家寻常的饭铺吃了一顿寻常肉菜米饭,结账时又买了烧鸡,凉菜和干炸的小杂鱼,几根生黄瓜和一大碗米饭让小二用鲜荷叶分别包了,并让小二灌满两水囊干净井水。

    小二看他斯文秀气,说话也细声细气。穿着干净补丁衣衫,又要装水,只当他是京师的斯文流民,得了意外之财来饱餐一顿,还要给落难的亲友带些饭菜回去,倒也不反感,利落的装了水。

    低着头出饭铺时,与进门来的人错身,秋月往旁边让路,手里的食物包裹碰到门框,掉落一个在地,正要捡起,却被一只手指玉白纤长,骨节匀称有力的手先捡起来,递给他。

    那人一拱手:“对不住,抱歉!”声音磁性又醇润,很是动听,似乎有些耳熟。一抬头,秋月愣住了,瞬间恢复镇定,低声应道:“无妨。”遂低着头匆匆走了。

    那人见他慌张离开,觉得有异,那模样也似乎在哪里见过,有些印象,却又想不起来。正疑惑,小二见门口立着一个俊逸挺拔的青年公子,赶紧喜迎上去:“这位公子爷,您请进。你是要坐包间还是在大堂用饭......”

    “刚才那是贵店的常客吗?”

    “不是,看样子是斯文流民,读书人流落京师的可多了,他今日可能遇到大善人的施舍了,美吃了一顿,还打包了许多,井水都装了两大囊,可怜见是居无定所,干净水都喝不到的。”又躬身笑道:“您请里坐!”

    那俊美公子凝着一双剑眉,觉得刚才的斯文流民看到他时,眼里分明有惊讶,虽是一闪而过,但也被他清楚的捕捉到了,显然那人是一眼认出自己的,自己却记不得对方是谁。

    流落京师的读书人?会是谁?那低声含糊的两字:“无妨”,声音较细,仿若女子。女子!那身形也细条,他匆忙对小二应道:“多谢”转身出了饭铺。

    站在长街上,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略一思忖,他沿着一条小街追去。那人匆匆忙忙低头行走,似乎是对旁人都有些躲闪,想是不会走大道的。追了一整条小街,都没看见人,前面分岔又好几条小街小巷,他也不知该往哪一条路去追。

    抬眸一扫,有一条巷子里靠路边有一口井,井旁边有一棵大柳树,绿枝婆娑。他见周围没人,便迅速越上粗树枝,再往上攀一段,朝下一看,几条街巷都可看见。目光把每条路都迅速扫过,仍没看见那人。

    忽又想到,京师里,大街小巷到处都有水井,很多都是官府开凿的石壁井,官府每年都会征徭役让民夫淘井,井水也都很干净。京师里这种官井很讲究,都有木盖,以免老鼠或杂物垃圾落入井中,为方便百姓取水,水井边都有汲水的小木桶和水瓢,附近人家和流民乞丐也可自由取水。那人却要在饭铺装水,莫不是这两年官府不淘井了,所以井水脏了?或者,那人不会打井水?

    这打井水确实是要讲究技巧的,没打过的就是打不上水来,不懂使力技巧,任你怎样使劲,不管力气大小,那汲水的小桶就是桶口翻不下去,始终朝上在水面晃荡。他自己以前也不会,因为不用干这活。这两年在外任采访使,多与市井接触,才学会了这些基本的生活技能。

    那个人也不会汲井水?既是流民,这点生存技能也不难学,有人提点一下,多练几次应该也学会了吧。除非,他不是流民,或最近才开始流落。京师最近发生的大事就是燕军入城,帝后自焚,忠于建文的旧臣都被捉拿通缉,难道是靖难遗孤?是谁家呢?

    一边想着,一边扫视几条街巷,一会儿,在一条小巷子遮住的院墙边里走出了一个纤细身影,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补丁衣衫干干净净,略微宽大,两只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背挎着两只水囊,那水囊有普通水囊三倍大,像是军中用品。

    没错,那确实是军中用的水囊,是秋月从刘方敏家里拿了,又从他家水缸里灌了两囊水的。这两日,给公子和霜清煎药和她们饮用都是用的这羊皮囊里的水。那废宅的井里淤泥很厚,垃圾浮在水面,水很脏,不能吃。而且,她们都不会汲水。所以即使看到街边有井,秋月弄了好久也没能汲上水来,就只好在饭铺里装水了。

    柳树上的公子盯着秋月背影,越看越觉得就是女子,还是不记得是谁家的女儿。

    对方一眼就认出了他,必然是他熟悉的人。还是姑娘。他认识的姑娘并不多,蓦的,想到一个人,心里一紧。回想起刚才那人的脸,一个时常盘绕在他心底的名字跳了出来。

    “阿姝”他轻轻的叫出了这个名字。

    那个扮成流民的女子,是她的贴身侍女秋月,两年没见了,她又扮成了男子,他一时间竟没有将她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