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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监军要职

    蔡京的长子蔡攸在徽宗即位前就与其厮混在一起,二人年纪相仿,君臣的关系非同一般,徽宗特命蔡攸为宣和殿大学士【1】,但徽宗往往不识大体,常常不顾内外之分,让优宠近臣的蔡攸从西华门进入后宫,陪着自己消遣,满足自己的一些市井趣味。

    这一日,告祭过太庙的徽宗依然喜不自胜,便命人将蔡攸召到福宁殿偏殿,君臣要演一出“参军戏”取乐。这“参军戏”是自三国以后从优戏的形式发展而来,内容上也有些变化,优戏主要是讽喻劝谏君主的,可参军戏却变为讽刺臣僚了。

    “参军戏”中主要有参军和苍鹘两种脚色,它源起于后赵皇帝石勒时,一位参军贪污,石勒即令优人穿上官服,扮作参军,让别的优伶(苍鹘)从旁戏弄。

    只见扮演参军的蔡攸涂红抹绿,短衫窄绔,夹杂在一众歌舞伶人、侏儒中分外惹眼,待其粉墨登场后,居然开场就戏言道:“陛下好个神宗皇帝!”

    宋朝重祖宗家法,偏神宗皇帝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更张,造成后来祖宗之法与神宗新法两条路线的重大分歧,引发一系列政治混乱。徽宗即位之初,试图调和两条路线,但在蔡京等人的怂恿下,很快就走上了极端,乃至于将一切反对神宗新法的臣僚打为“元祐党人”,进行严厉报复。神宗毕竟是徽宗的父亲,所以当蔡攸开场如此不顾避讳而亵渎君父时,徽宗还是不由一愣,不知如何去接茬!

    可两人平素到底嬉闹惯了,徽宗只图一乐,继而竟装作不以为然,乃至灵机一动,拈出了新法的最大反对者司马光来,以杖鞭笑打蔡攸道:“你也好个司马丞相!”

    君臣就这般玩得不亦乐乎,把个地下的司马光好生讥讽了一番。待卸了妆后,徽宗与蔡攸二人坐下来吃了杯茶,徽宗看着还在兴头上的蔡攸,带些坏笑地示意道:“大宣【2】,近日可有什么新兴的笑话儿,快给朕家说来!”

    蔡攸常把从各处听到的荤段子讲给徽宗听,此时他心领神会,看了看在一旁的宫女,面带猥琐道:“臣近日倒真听了一个呢,想来还是宫里传出去的呢!”

    徽宗以为他要编排自己,摆了摆手道:“但说无妨,只要可乐,朕定有赏!”

    “好,那臣就斗胆说了!”蔡攸站起身来绘形绘色地说开了,“话说四位宫娥凑在一起说闲话儿,说起不能升迁的因由,一个说‘我不成,我上面没个人儿’,另一个就说‘我上面倒是有人儿,可就不给使点劲儿’……”

    蔡攸话音刚落,在一旁的王顺忍不住笑出了声儿,徽宗也晓得一些太监与宫女之间的那点隐秘事儿,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听到蔡攸这么一说,王顺又这么一反应,也忍不住眉目一动!

    蔡攸忍住笑,继续绘形绘色道:“那第三个宫娥又说了,‘我上面也有人儿,也给使了劲儿,可他呢?就是没那真本事’……”

    说到这里,徽宗竟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蔡攸还是忍住笑,继续铺叙道:“那最后一位宫娥说了,‘我上面也有人儿,也给使了劲儿,他也有真本事,可他又怪我不成’,其他三位宫娥齐声问‘你哪不成啊’,那个宫娥便说了,‘怪我也不出点儿血’!”

    哪知蔡攸话音刚落,在旁的宫女们都掩口而笑,徽宗晓得那第四个宫娥的话是在影射自己,忙走到蔡攸身边猛拍他的肩膀,竭力抑制着对他指指点点,终于控制不住,连福宁殿外都可以听到徽宗那放肆的笑声……

    君臣又说了些闲话儿,趁着徽宗高兴,蔡攸便试探着说道:“如今西北捷报频传,真是陛下天威所至!只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大宋还当再接再厉,官家尚须选一妥当人坐镇陕西,总领六军一鼓作气扫平那河西家才是,陛下就可与那秦皇汉武相颉颃了!”

    “呵呵,卿家这话说得忒轻巧了些,扫平河西家,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还有北边的掣肘着呢!”徽宗指了指北边的辽国。

    “臣愿肝脑涂地,为官家分忧,可乎?”

    徽宗看了看蔡攸,感觉不出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儿戏,只得道:“哎呀,朕家可是须臾离不了卿家,若是几天不听卿家讲的荤素的市井笑话儿,当真闷死了!”

    “这个,这个终究是小事!”蔡攸的神色越发庄重起来,“臣看如今枢密院没个妥当人,若是臣没有寸功,自然不好领枢密院事,设若到了陕西一展长才,那时光景就不同了!官家也知我父已是垂暮之年,不能再为朝廷效力,臣愿接续父命,继续报效朝廷!”

    徽宗看他此番说得恳切,不好当场驳回,只得道:“那卿家就去问问相公的意思吧!”

    蔡攸满心欢喜地回到了大内西面寿昌坊的家里,吃罢晚饭便来到蔡京的住处,哪知管家蔡升告诉他道:“老爷去了西水门新宅查看工程进度,尚未归来,若是大爷有要紧事,待会老爷回来了,小的再去通知大爷!”

    “也好!有劳升管家了!”

    为了庆祝蔡京的七十寿辰,徽宗特意在西水门附近赏赐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新宅,此地紧邻汴河,风光旖旎,在如此局促的汴京城里,赏赐这样一座规制惊人的巨宅,确实不是一般的恩宠!蔡京自己也欣喜异常,每隔几日就去新宅查看一番,催促工程进度,但更是希望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规划新宅,他知道这里就是自己的终老之所,而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工程能如期在自己的大寿前完成,自己要在里面风风光光地接受众人的祝贺,而且他相信,官家本人到时也会亲临的。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蔡京回来了,蔡攸赶忙过来请安,蔡京正自得地斜倚在一张滴粉销金的卧榻之上,这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床榻,曾经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一帮打扮妖艳的家姬正围拢在蔡京周围,有奉茶的,有掐肩捶背的,还有摇扇的。蔡攸陪着老爹在香阵中说了几句闲话,然后正色道:“爹,我有几句要紧话!”

    蔡京一挥手,家姬们乖乖地一齐退出去了,蔡攸便凑近了老爹,把上午的事情跟他说了,又补充道:“眼瞅爹也这把年纪了,哪天有个好歹的,做儿子的也要为朝廷的将来盘算!”

    蔡京一心嗜权,自然不喜欢别人说他老迈,何况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已经不中用了,遂面有不悦之色道:“为朝廷盘算,为官家分忧,自然是你我分内之事,但凡事皆须量力而行!你从小生在簪缨世家,养尊处优,哪里晓得边关的苦处!”

    蔡家虽然口碑很差,但确实是官宦世家、名门望族,蔡氏一门到此时已出了二十三位进士,在当地位居第二。仁宗时代的名臣蔡襄就是蔡攸的堂伯父,蔡襄的堂弟蔡确又成为元丰新政的代表之一;蔡攸的祖父蔡凖曾官居侍郎,蔡攸的叔父蔡卞十三岁就中了童子科而成为进士,后来成为王安石的女婿,在哲宗后期曾任尚书左丞,也是当时炙手可热的权臣之一。至于他的父亲蔡京,更是半生仕宦、权倾天下。

    蔡攸不觉得自己如何缺乏历练,自诩还是有点真本事的,所以他压抑着心头的不快,强作笑颜道:“爹说的是,做儿子的也活了四十多岁了,确实没吃过什么苦,也难有什么大的担当!可如今儿子一心上进,就想到西北历练历练,将来为朝廷挑大梁,才有底气嘛!爹当年也在陕西做过知永兴军!”

    蔡京身子坐正了,神色肃然道:“不是为父吹嘘,以目下这情形,再为朝廷挑个十年大梁,为父也是不含糊的!可话说回来,若你果真掌了枢密院,那不说官家会忌惮,就是群臣,将如何视我父子?到时就是把我父子架到火上烤了!”

    本来宋朝奉行避亲籍制度,一般来说宰执重臣的亲属不能再身居要职,甚至不能同时做京官,可是徽宗视祖宗之法为蔑然,再次打破了成例,对蔡京父子的恩宠已令天下人言藉藉。对此蔡京是心知肚明,设若更进一步,若无重大建树,确实难以服众;可是真到父子权倾朝野那一步,官家又岂是傻子?

    “爹说的是,爹如今也高寿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爹何不就在大寿之后急流勇退呢?在新宅里安享清福。您老就从背后给儿子做个参谋,扶持儿子一程!岂不两全其美?”蔡攸越发抑制不住心头的不快,“爹也别忘了,此番您再掌中枢,儿子可是没少在官家面前替您美言,俗话讲亲兄弟明算账,咱们父子难道不须掰扯一下?”

    “呵呵!”蔡京冷笑着,以儿子的字称呼道,“居安啊,你就说说,当日官家还在潜邸时,为何与你交往,难不成是你有何过人之处吗?”

    哪知这一句话就把蔡攸给问住了,因为当日徽宗就特别喜欢蔡京的书法,有一回还花了三千贯从一人手上买下了蔡京写的一个扇面,如获至宝一般;正是因为晓得蔡攸是蔡京的长子,时为端王的徽宗才心善之。蔡京见儿子无言以对了,吭了一声又道:“爹若退下来了,你当真斗得过郑居中、王黼之流?”

    “那不斗怎么知道?”

    “唉,老大啊,你就知足吧!”蔡京的面目软了下来,“如今有官家宠着,做个清要的差事也就行了!知子莫若父,别怪爹说你,智小谋大,力小任重,爬高必跌重啊!就说爹这几十年,起起伏伏,跌跌撞撞,若非今上青眼相待,哪里有你我父子的今日!”

    蔡攸已分明有点生气,起身道:“有官家的宠幸,怕什么!官家比儿子还小两岁,春秋正盛,儿子担心啥?再说了,爹也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

    “陕西战事是爹一手谋划的,可谓攸关国运,那是闹的吗?你别去添乱了!”

    “我是做监军,不是做主帅,爹多虑了!”

    “那些兵油子,个个滑头得很,你又是这么个性情,若是得罪了他们,他们给你设个圈套,你这小命就没了,依我看,还是安生些,且好好地在官家身边待着吧!”

    “儿子不怕!儿子多留个心眼儿就是了……”蔡攸还要争辩,最后父子两个闹得不欢而散。

    徽宗即位初期,蔡京尚在外放,童贯在杭州做供奉官,蔡京利用回乡之便与其深相接纳,两个人如今已结成内外同盟。推举前往陕西做监军的人选,其实蔡京是属意童贯的,并希望他在功成以后顺利入主枢密院。

    童贯在宫外有家,蔡京在与儿子争吵后,担心迟则生变,忙派了一位亲信幕僚前去童贯府上,要童贯连夜赶来密商大计。

    “相公连夜相召,想必是有急事了?”一进门,童贯就问道。

    蔡京安坐在厅堂的一张直搭脑扶手椅上,以他那略有些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回道:“怎么?内相这会儿还如此沉得住气?”

    童贯面露惊诧的表情,上前问道:“相公何意?”

    “前日西边传来捷报,内相就不想在这上面做做文章?”言罢,蔡京神色和缓地示意童贯就座。

    “做什么文章?难道鼓动官家亲征去平了那河西家不成?”童贯坐下道。

    蔡京命人上了茶,两人各吃了一杯,蔡京方缓缓说道:“当日我在陕西知永兴军时,就特别留意那河西家的情形,最近这二三十年,河西家内讧不断,先是幼主在位,大小梁后辅政,为和缓内部纷争而不断对我朝用兵,有时一年就多达六七次!虽双方各有伤亡,然则我朝树大根深,焉是那区区河西家动摇得了的?反是尔等家小业薄,徒耗国力,长此以往,怎能长久?是故今上启用不才之初,不才即力主开边,以大压小,积少成多,终有一日除掉西夏这个祸患!如今呢?不是正验证了不才当日的决断吗?”

    童贯闻听此言,心下佩服得紧,忙拱手道:“哎呀,相公深谋远虑,真是我朝之福,不知相公今日何以教我?”

    “如今我朝已经握有对西夏用兵的优势,何不乘势再接再厉?”蔡京特意提高了声调,“那时岂知是何光景?我等君臣可是要光宗耀祖了!”

    “哎呀,还是相公高瞻远瞩,只是不知咱这做天子家奴的能做些什么?”

    “亏内相还是那李宪李内官带出来的!”蔡京做了一下抓握兵符的手势,“难道就不想着有朝一日把这个抓一抓?”

    童贯一时间陷入沉思,许久方道:“相公之意,也是想让咱学李爷去边关做个监军?”

    “内相不去,怕是有人要捷足先登了!”说着,蔡京指了指蔡攸的居所,“就是我家那不成器的!那孽障已经在活动了,过几日恐怕他就要当众向官家请缨了!可他哪是这块材料!话说回来,那梁师成、王黼诸人,怕是也在为自己人活动这个差事,所以此事宜早不宜迟,须早下决断,早做准备!”

    “这个?这个?我家李爷虽得先帝恩宠,但毕竟是内官,虽有寸功,但架不住外官们上表弹劾,落得贬死他乡的下场。咱不能不引以为戒啊!”

    “内相怕它什么!外朝不是有老朽的吗?当日老朽被贬外放,亏得内相在官家面前替老朽美言,方有今日的地位,所以至今感激不尽!内相又一向得宫里娘子们称赞,还怕地位不稳固?”

    童贯脸色一变,疼惜道:“哎哟,相公是知道的,咱在杭州积攒的那点老底儿,可是都给娘子们送礼了,如今可是都空了!”

    童贯摆出一个两手空空的手势,他纯粹是哭穷,因为派往各地的内廷供奉官掌管着大量的皇家私产及贡品,可资搜刮的油水源源不断,童贯经营多年,早已握有相当的人事大权,身家自然不可小觑,不然他也不可能像个正常男人一样在宫外成家立业,而且还收养了几个像模像样的儿女。

    蔡京不跟他计较这个,当即拍案而起,指着西边凑近了童贯说道:“这就对了!内相去了那边,还愁赚不来家底儿?何况兹事体大,若是内相建了不世功勋,难道还怕没有大富贵?”

    童贯闻言犹豫了半晌,嗫嚅道:“只是,吃不准官家的意思!”

    蔡京回到了座位,一摆手道:“无妨!官家一向对外朝的不放心,不然老朽前年也不会再遭贬斥!到了十五陛下在紫宸殿召见京中众文武的时候,老朽就让咱们自己人援引先帝成例代为陈奏,官家必然动心,宫里面你也让贵妃娘子给官家吹吹风,如何?陕西之行,可非寻常人去得的,内相又一向能负重行远,依不才来看,这事少说也有十之八九的成算!”

    “好吧!”童贯心中似乎下了决断,然后便站起身来给蔡京行了一个大礼,“此事若成,相公就是咱的再生父母!”

    【1】殿学士、殿大学士,无具体职守,由资望极高的臣子担任,有出入侍从、备顾问的名义,实为宰相、执政官离任外调所带职名,其中以观文殿大学士品级最高,为从二品,序位在六部尚书之上。其余多为正三品。

    【2】“宣和殿大学士”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