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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楔子 鼠齿下的剩余

    在黄色灯光里,看看这斗大的屋子,右边竹格书架上,堆了一叠乱书。左边白木茶几上,瓦瓶子里,插着细瘦的白菊,增加了我不少低徊趣味。土墙上的白石灰,落脱不少,倒是挂了一个小篾篮子,里面盛满了在山村农家买来的红薯,墙窟窿眼里,时时伸出半截老鼠身子,偷看那篮子,这一种情景,在飘零作客的人看来完全反映着他的生活是什么。所以许多不能自己的悲鸣,无可发泄,也就借着记述梦里的事情,聊以解嘲。记得袁子才的随园诗话里,有这样十四个字“梦中得句浑忘却,推醒姬人代记诗。”那意思好像很羡慕这种遭遇。到了现在,妇女识字,已是极平凡的事,文人的太太,能懂两句诗,也不算稀奇。所以我有时梦中惊醒,不愿起来追记,就叫醒了太太,把梦告诉她,等到次日起来,要追记而又不十分清楚,那就请教这位顾问。她觉得我这种举动太呆子气了,就问我,把这些梦记述起来什么意思?我说:“这意思两个字,那太难讲了。街头上卖的小唱本,如珍珠塔梁山伯之类,我们觉得不登大雅之堂,可是有许多下层民众,为着那故事,增不少兴奋,流不少眼泪。屈子之骚,相如之赋,各有千秋,可是说句不客气的话,也许有很多学文学的大学生看了个不知所云。所以这有意思没有意思,倒不必一眼看死。

    我自己以为有意思,就把来当个有意思的事情做吧。”她听了我的话,也无法难之,也就让我胡闹下去。这样一日记下二三梦,或一日记一梦,或两三日记一梦,写了不知不觉一大卷纸,点点次数,共是八十一梦。到了这里,我对太太说:“九九归一,可以收笔了。”就把这卷稿纸订了一个小册子,将我这玉钩斜的笔法,在封面题了“八十一梦”四个大字。山窗偶得余暇,自己展开来一读,想到梦里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昂头大笑一阵,却也足以解忧。不过反过来,再回想梦中的生离死别,未尝不是真事所反映的,又着实增加许多伤感,多少可以渗透一点人生意味。这样翻阅着,也不知有多少次。总是为了自己不爱惜自己心血的原故,让小孩子淋了些残汤剩汁在上面,在梦本之上,多添了一点油腥气。这就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觉器官,误认这一本空虚无所可求的梦稿,也可以是咀嚼的东西,到了晚上,直钻进我的故纸堆中把它的牙与爪,切切实实将这本子磨勘一顿。等我发觉了的时候,捧在手上一看,确是一捧稀破烂糟的纸渣。虽然我对写东西,并没有怎样敝帚自珍过,然而我所记下的许许多多的梦都不可复记了。对了那捧烂纸,真是哭笑不得。

    女人总是比男人心细一些的。我那位她,对我懊丧之余,无以相慰,就费了两天的工夫,整理剪贴,居然把这堆乱纸还清理出来若干篇完好的,重新给我装订着。其间有差个三句五句,或三行五行的,我又随意写得联串起来。耗子大王,虽有始皇之威,而我也就是伏生之未死,还能拿出尚书于余烬呢。好在所记的八十一梦是梦,梦自告段落,纵然失落了中间许多篇,与各个梦里的故事无碍。为了免耗子再来咀嚼所遗弃的残稿起见,就送到报馆的排字房,当我编报的材料。报纸印出来千千万万张,耗子不能一一而咬之。既可搪塞工作,又可保留我的梦影,也就一举而两得了。有人说:当抗战建国之时,文人既不能上前线杀敌,在后方也当做些相当有效的宣传工作,青天白日,向读报人大谈其梦,何其无聊?我对于朋友这样看得起,倒十分感激,因写二十八个字答复他:羞向朱门乞蕨蕨,荒山茅屋学忘机。卢生自说邯郸梦,未必槐荫没是非。

    闲言少说,诸公有对于现实的社会,感到烦腻的,看一看我写的梦中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