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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惊弓之鸟

    秋风吹流水,落叶满庭芳。

    秋望园院中西北角,灿黄的一树银杏叶已零零落落,再遇一阵风,枝头黄叶飘飘荡荡而坠,追在头簪一朵偌大秋芙蓉花的小娘子急急的脚步后。

    从秦月淮的屋中出来,沈烟寒脑中凌乱不休。

    回到蔡希珠作画的桌边时,这位医学世家出身、凭一个小小启蒙所用的赠礼,就让泰山崩于前皆面不改色的秦月淮染了“疾”的小娘子依旧在忙碌,对沈烟寒此刻杂乱无章的心跳一无所觉。

    沈烟寒等在一旁,眼神无聚,周遭几人说的什么也听不进耳,到底是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干脆转身,坐去了院子东南的秋千上吹冷风。

    今日之前,于她而言,她的夫婿秦月淮样样皆好:

    性情平和,言谈温和,言行举止一股老成持重的悠然气韵;相貌自不必说,面貌清隽,笑容柔润,即使穿着粗兰布衫亦不掩其天人之姿;就连贫穷的家世出生,在沈烟寒眼里,也都是他为人体贴、知人冷暖的佐证。

    说他德容兼备,为丈夫典范,沈烟寒亦不觉得夸张。

    可如今,此白璧,微有瑕疵。

    而这瑕疵,不偏不倚,就直接关系到子嗣命运。可她嫁给秦月淮,不就是为了给孤独又爱热闹的自己组建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么?若往后余生皆不能得个一子半女,垂垂老矣时,秦月淮要是早她而逝,她岂不是更加孤独?

    一想到有朝一日连她死了都没子孙抱灵,沈烟寒就觉得嗓子泛苦。

    她苦着脸想,该如秦月淮说的那样,趁早与他分道扬镳么?

    可如此作为,歧视与抛弃身患疾病的夫婿,岂不是太过狠心?

    晨鸟啾啾唧唧,谱着旁人听不懂的曲,好似沈烟寒纠结万分却又不能与外人道的心绪。

    “阿烟!”

    梁一飞兴高采烈的声音蓦地在院外响起,随后,本就大开的院门处就出现一身张扬肆意褚色衣袍的郎君。

    突然听到梁一飞的声音,沈烟寒惊中有惧。

    搬到清水村这些时日,她日日忙于钻研制衣,倒是将城中一些事、村中这些流言暂且搁置了,梁一飞这一来,那些本就存在的事情的影响力,就扑面涌了来,沈烟寒心扉乱起。

    她还没想到如何面对这位前未婚夫时,梁一飞已经大步迈了进来。

    他腰间别着一条圈起的长黑鞭,脚步生风,双眸明亮,意气风发。

    “阿烟,我今日休沐,特意来看你了!”

    沈烟寒从秋千上跳下,身后的秋千还没彻底停止,在她身后晃晃悠悠。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说的,大约便是如此景色。

    梁一飞本就明亮的眼睛愈加发亮,看着沈烟寒的身影,脚步不停,旁若无人地径直朝她走来。

    “这身衣裳与你很相衬,你自己做的么?”梁一飞笑着道。

    沈烟寒垂首看了看自己的百花衣裙,亦觉得自己尝试着改良过的衣裳额外别致,骄傲回答道:“木槿做的。”

    “木槿如今长本事了,竟会做这么漂亮的衣裳。”梁一飞又说。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很轻松,像是与一位好友久别重逢,寒暄的话说起来很是熟络。

    他侧头去看木槿,木槿听着他本就未收音量的夸奖她的话,与他打了个招呼:“梁三郎。”

    梁一飞友好地点了下头,却并未将视线及时收回来,依旧落在木槿、蔡希珠、杨动那一处。

    中秋那一夜,蔡希珠他是见过的,虽然没有多大印象,但毕竟是个小娘子,出现在沈烟寒身侧他并不觉得突兀。

    可这处还有个新来的人。

    且是个男人。

    此人满脸麻木,情绪不显,身形劲拔,眼神冷厉,一举一止幅度极小,自小习武的梁一飞一眼望过去便知,这个人是绝佳的行武之才。

    梁一飞看着杨动,神色疑惑:“阿烟,这位是?”

    “杨郎君。”

    “哪儿来的?”梁一飞看着杨动的目光笔直,“瞧着不大像这村子里的人。”

    杨动与秦月淮一样,本身生得高大,比之临安府这处大多数人身量一般而言,确实是从外貌便能看出不同。

    沈烟寒回得诚实:“北方来的。”

    梁一飞再问:“可是伯父家乡那边来的亲人?”

    梁一飞话中的伯父自然是指沈烟寒的父亲沈固辞,沈固辞来自大周北方,对于与沈家结过亲的梁家人而言,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梁一飞说的稀疏平常,可已与沈固辞决裂的沈烟寒却不愿提这个父亲。

    沈烟寒敷衍不已地:“不是。”

    她不愿谈沈固辞,又见梁一飞穿的一身官袍,不由生出好奇心,遂就转移话题问道:“你当官了?”

    梁一飞被这一问,也忘了计较杨动,轻轻一抬下颚,得意道:“振威校尉,从六品。待随暮学士北去一趟,顺利的话,后面还可升昭武校尉,再升一品。”

    沈烟寒不解问:“振威校尉、昭武校尉?我没听闻过这些官职,做什么的?”

    沈烟寒对他的新身份有兴趣,梁一飞自然喜闻乐见,解释道:“这两个皆是武官。至于具体做什么,那就不是一两句说的清楚的了,总之,目前的职责是操练一队人马。”

    “方才你说要随那学士北去一趟?”沈烟寒再问。

    梁一飞快速答道:“嗯,要去大金。”

    “大金”二字即刻拨动起几人的心弦。

    蔡希珠画画的动作停下,和木槿一起当起了听众。

    杨动不动声色。那姓暮的,便是他家郎主刺杀了陈翔后,按他们人的消息,朝廷那头新挑出要去大金仪和的使者。

    屋中的秦月淮更是凝神静听。

    大金。

    那可是他父母、外祖父母、母舅等多位亲人故去的地方。

    而至今,他们的尸骸依旧在那处,未得归来。

    在普通民众的心中,金国侵犯大周领土,俘虏了众多大周王室、重臣至大金,于大周而言,可是实打实的敌国。

    普通民众沈烟寒就大惊道:“去大金?作甚?”

    梁一飞稍微压低了一些声量,附在沈烟寒耳边,一副神秘兮兮的架势道:“今上孝诚,欲要迎二位先帝的灵柩回来,所以,要派使者前去大金,端明殿学士暮学士便是使者,我这就要准备护送他出使……”

    梁一飞越说越激动,距离沈烟寒越近,说着说着,便不自觉地将手搭在了沈烟寒的肩膀上。

    沈烟寒被他的话吸引住,越听越入迷,倏尔,身后传来一道凉薄的磁沉嗓音——

    “皎皎。”

    听出话中情绪阴郁,沈烟寒转头看,秦月淮一双本是温和的眼此刻似乎淬了冰,正冷冷看她。

    沈烟寒如惊弓之鸟,心中打了个颤。

    梁一飞脸上本是洋洋自得的生动神色一凛,像突遇一场数九寒天的霜风。

    屋檐下,庭院中,风吹庭叶簌簌,掠过两位郎君的耳,二人对视,四目相触,即刻有敌意从对方眼中悉数蹦出。